兖州东郡东武阳的太守府上,曹操正热火朝天的投身于重建东郡的事业之中。

  此前,黑山贼十万余众侵袭魏郡,东郡,前东郡太守王肱无法抵御,曹操遂领兵入东郡,大破黑山贼,击杀贼首之一,随后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

  如今摆在曹操面前的,是一个破烂不堪,百废待兴的东郡,西有黑山贼余党蠢蠢欲动,内有大小事务尚待处理,可以说是焦头烂额,连喝口水的功夫都要没有了。

  此前他在陈留起兵,获得了曹氏本家与夏侯氏一族的支持,但曹氏与夏侯氏皆非善于处理内务之才,他那几个兄弟一天天的只想骑着马往外头跑,一看到这些案牍就头大如斗。

  好在还有东郡本地士族帮把手,其中不乏贤良之才如陈宫陈公台之辈,只是这些士族心眼子多,要和这些地头蛇打交道就又要花费一番心力。

  这般想着,曹操又是恨得牙痒痒,明明看到那些装腔作势不干人事的大家子弟就火大,但面上还得亲亲热热大家哥俩好的模样。

  毕竟他初入东郡,根基不稳,很多时候还得倚仗这些盘根错节的大家族。

  待得门仆来通报有客至时,他正啃着笔杆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公文作斗争,听罢他不耐烦的挥挥手,道:“不见不见!”

  说完他才叹气,放下手中公务,这些兖州士族再是讨厌,还是不能冷待。

  “来者并非东郡人,”年纪不大的门仆怯生生说道,“那位先生自称姓荀,乃颍川人士。”

  荀?

  曹操一愣,脑子里马上就想起了那个姓荀的大家族,他生起了美妙的幻想,连忙起身,也不待门仆回应,自己便急匆匆出门相迎。

  待得快到门口时他才犹豫了一番,整理整理自己的衣冠,确保不要失了仪态,这才出门。

  太守府外,那清雅俊秀的年轻人身着素衣,仅是站在那儿就显出一种不凡,曹操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昔日在雒阳皇宫内有过一面之缘的荀彧荀文若。

  “颍川荀彧,见过府君。”

  那年轻人长辑道。

  待知晓荀彧说明来意,欲投入他门下,为其所用时,曹操一时之间都有些飘飘然了。

  他何德

  何能啊,如今他无权无势,仅为区区一东郡太守,而一袁占据半壁江山,斗得如火如荼,可这位名满天下的王佐之才竟然主动投向了他这么个小小东郡太守。

  “曹公何必妄自菲薄。”

  荀彧浅笑道,指向了内室中挂着的舆图。

  “彧愿为曹公一谈天下大势。”

  他说道,语气不徐不疾。

  一人自白日谈到夜晚,越谈越兴起,直至夜深之后,有人来提醒,曹操才恍然,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紧紧抓着荀彧的手。

  “吾之子房也!”

  他真情实感的赞叹道。

  荀彧同样对这位将军高看一眼,本来他只是听闻曹孟德忠义之名,又加之曾于荀氏有几分交情,这才来试探一番,未想此人在很多事上所见与他略同。

  “文若可有安置之地?”

  曹操关切的问道。

  “曹公不必担心,”荀彧一顿,转而道,“听曹公方才所言,府上累月事务堆积,可否现下带彧一观?”

  曹操轻轻咽了口口水,开始欣喜了起来,来的打工仔竟然主动要求马上上工,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第一日,封荀彧为司马,掌管郡内大小事务,参东郡军事,曹操尽可能给到了最大的信任。

  清晨,陈宫至府衙准备接着处理后续事务时,却惊然发觉书案后坐着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同僚。

  那人容貌出众至极,一身风采非凡人可及,见有人来后放下手中计簿,温文一笑。

  “在下颍川荀彧,字文若。”

  陈宫面色一整。

  “久闻君之大名,在下东郡陈宫,字公台。”

  他早些时候已知晓这位大名鼎鼎的名士前来投奔,只是这会仍然有些好奇。

  “这些……”

  他看着那些已经摆放的一丝不苟的案牍文书有些迟疑。

  “近两月来的文书公务已整理好,堆积的计簿也重新清算完毕,”荀彧说道,随后指着一旁专门被整理出来的一小摞案牍,“只是还剩一些未来得及批注,还须劳烦公台了。”

  他语气中隐隐带着歉意,声音清越,叫人听之便生起好感。

  只是陈宫这会却有些麻

  木,这人说得好像自己力有不逮,需要自己这位同僚相助……

  可是那些公文堆积已久,他努力了有好几天才处理了一部分,这人刚来就全部弄完了,还专门给他留了一些活,真是……

  整得他像是个来摸鱼的。

  “文若不愧大才也,这些计簿经年已久,难以计算,君竟这般时间便能全部清算完毕。”

  陈宫终是赞叹道。

  荀彧顿了顿,眉眼间带上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忧愁,他笑道:

  “彧之从弟更善于计算,彧远不及也。”

  “哦?”

  陈宫这会是有些好奇了,能比眼前这位还擅长计算,那得是个什么人?人体算筹?一眼就能算出数?

  荀彧笑而不答,只是转开了话题,心中却不由想起了自家那不怎么听话的幼弟。

  算算时间……他也该到长安了。

  ————

  冀州距长安有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去,距荀晏上次离开长安时,约莫已有半年之久。

  以长安变化莫测的形势,这半年发生什么都很有可能。

  一路上荀晏紧赶慢赶,速度有没有快倒不知晓,倒是催得素来不善弓马的郭嘉怨声道载,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天天在那抱怨。

  “明明是嘉嘉一定要一同来长安的。”

  荀晏气呼呼说道。

  青衣郎君仿佛失去了骨头一般瘫在驿馆的床榻边,也亏是他确实长得好看,不然换谁这般不在意形象,恐怕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晏晏竟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郭嘉假惺惺的说道。

  “我心似铁。”

  荀晏没有感情的回道。

  说罢他便不由得想起了临行前郭嘉所言之事。

  当时郭嘉提及京中有人欲刺董,虽未提到公达,但光是何颙,郑泰之名就叫他大感不妙。

  何颙是谁?那可是以前跟着袁绍天天振兴党人大业的老搞事人,曾经还有过拐带公达的恶行。

  郑泰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且他俩有个共同特点,都和荀攸关系不错。

  他们一行人假借商贩之名,出示文书,混入了长安城内,刚一入城他便急忙溜到了荀攸先前所

  住府上,宅中已是人去楼空,主人不知去向。

  郭嘉这才微微坐直了身子,说道:

  “嘉已探听清楚……前些时日郑公业,何伯求,种辑等人谋划刺董,直接刺杀的校尉伍孚当场被杀,何伯求于城门外不远处被抓,只有郑公业逃脱,其余人皆被下狱,包括……你那侄儿。”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参与了这次谋划,但他嫌疑很大。”

  郭嘉低声道。

  荀晏有些不安的用虎口摩挲了一会怀中匕首,他抬头问道,声音平静。

  “晏欲入长安狱中一探,何如?”

  “清恒若是身份暴露,恐遭不测。”

  荀氏已遭董卓记恨,此时再有荀氏子在京,恐怕会当即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

  “晏于长安尚有故人可以相助。”

  荀晏回道。

  郭嘉一怔,随后了然,他懒洋洋的瘫了下去,一双狐狸眼里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小心啊,莫要给人抓着尾巴啊晏晏。”

  他说道。

  ————

  长安狱大概是整个长安城中百姓最不愿来的地方,靠近的两条街上寂静无人,百姓皆躲在家中,不敢外出,以免冲撞了那些不讲道理的士族官吏。

  地面上鲜血淋漓,不知是那些无辜百姓的血,还是那些无意间得罪了董太师,或者其亲信的大臣贵人的血。

  董卓归来后,长安城中的暴行较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玄衣的郎君踏过泛着血色的地面,姣好的面容上却缠着纱布,叫人不免有些遗憾。

  “来者何人?”

  狱前守卫毫不留情的喝道。

  “在下钟晏,来此探望友人。”

  玄衣郎君停下了脚步,淡淡说道。

  守卫正欲再言,却见里头有一狱吏匆忙跑出来,叫停了他的问话。

  “来者可是尚书郎从弟,钟清之?”

  那狱吏喘着气问道。

  “正是。”

  那狱吏扬起了有些谄媚的笑意,给那守卫使了个眼色,随后热情的将这位尚书郎从弟迎了进来。

  “尚书郎已与我知会过了,唉,荀侍郎也不知怎么的,竟被卷

  入了这档子事情里,虽说我等小卒敬佩其为人,但这等大事,还是得慎重一些,不过郎君既有尚书郎担保,自然算不得外人……”

  那狱吏一边带着路,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还不忘加上一句晚些时候请帮忙在尚书郎面前美言几句。

  荀晏听着却有些想要发笑,大侄子素来谨慎,临行前说得好好的,如今却落得个这般下场,还不如钟元常懂得明哲保身。

  狱中阴冷,越到里头越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攀着人的骨头往里头钻,荀晏的面色不由淡了下来,连唇色都不由有些发白。

  耳边开始响起狱中犯人的哀嚎,仿佛永不会停息一般。

  “前面就是了,在第三间,”那狱吏停下了脚步,指着身前那条漆黑的走廊说道,“郎君……郎君为何面缠纱布?”

  他迟疑了一会,终是问道,这尚书郎的弟弟生得倒是不错,就是不知为何额前下颌缠着纱布,弄得看不清晰容貌。

  但总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前几日与人打架斗殴所致,不忍见人,请君见谅。”

  那玄衣郎君一脸认真的说道。

  狱吏一愣,随后讪讪一笑,连忙摆手,内心却觉得颇为震撼,尚书郎的弟弟……还会跑出去和人打架斗殴吗?这看上去就不像啊!

  前方甬道昏暗,只过道上有烛火照明,暂时告别了那狱吏,荀晏面无表情向前走去,看似漫不经心的看着左右牢房中的犯人。

  黑暗,死寂,只隐隐有人的啜泣声,鞭挞与哀嚎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过来,显得愈发阴森森。

  第一间,第一间……第三间。

  荀晏停住了脚步,他抬眼看向了第三间牢房中,端坐在草席上的闭眼养神的赭衣犯人。

  那人身处污秽之地,穿着单薄的赭色囚服,披发赤脚,却未有狼狈之态,反而有一种沉静之态。

  那人似是听到了动静,这才睁开了眼睛,甫一看到人那副沉静的姿态就被打破,骇得睁大了眼睛,几欲脱口而出那声熟悉的称谓,只是最终仍是险险咽下。

  荀晏却感觉自己很是平静,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他蹲了下来,朝着里头之人说道:

  “公达,我乃钟元常之弟,钟清之,可还记得我?”

  荀攸第一次感觉格外的不妙,他上前来,却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

  他生平少有如此心虚之时,纵使身陷囹圄也能安稳平静,但这会却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

  “清之如何前来?”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却是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哑。

  外头之人却未曾回答,荀攸正欲再言,却看到有水珠滴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湿润的深色。

  他猛的抬头,看见那玄衣的郎君抿着唇,一脸凶巴巴,大大睁着那双杏眼,安静而无声,只是完全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和小时候一样,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就是让人看了便格外心疼。

  脸上缠着乱七八糟绷带的小叔父像是一只狼狈的猫猫一般,只是现在他惹得猫猫哭不停了。

  完了,这次恐怕哄不好了。

  荀攸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