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从天而降的箭雨带着毁灭性的大火,乘着风点燃了战局。

  皇甫嵩,朱儁与其后的曹操合军,大破黄巾。

  城外的黄巾本就被这场大火打得措手不及,又被突如其来的曹操势力夹击,更是弃甲抛戈,战意所剩无几,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皇甫嵩领兵连夜追击,生生追了得有数十里,斩首无数,鲜血浸透了城门外的土地,到处皆是尸首。

  城门外,曹操翻身下马,将手中长槊交给身边亲兵。

  如今已是第二日,日头大亮,将昨夜遗留下来的战场映照得一清二楚。

  曹操素来自忖不是好人,但看着眼前的情形也不由有些胆寒。

  尸首遍野,草木焦黑,血腥味混着焦味融合成了一种刺鼻的气息,甚至隐隐还混杂着肉香味,眼前的一切就宛如人间炼狱一般。

  便是朱儁亦面带不忍,再怎么说,这些黄巾贼在起义前,都是正儿八经的大汉子民。

  “孟德!”

  远远的,皇甫嵩策马而来,神采奕奕的下马,大笑着拍了拍曹操的肩膀。

  “此次多亏有孟德相助,使我军大破黄巾啊!”

  曹操忙行礼,暂时忘却了先前的不忍,内心中隐隐有些激动,壮年男儿哪有不想着建功立业的?

  皇甫嵩心情甚好,连带看着曹操都顺眼多了。

  他本是有些不大待见这位宦官之后,但此番却让他对此人大为改观,甚至有些欣赏起来,总归他和曹操也没有怨仇,曹操祖上也并非十常侍那种恶名昭著的宦官。

  “此番当为孟德报功。”

  皇甫嵩鼓励性质的说道。

  曹操大喜过望之后,踟蹰了片刻,问道:

  “可要现下打扫战场?”

  皇甫嵩环视四周,神情冷漠,蓦的他冷笑一声。

  “此皆叛逆贼子耳,当筑京观以震慑其余贼子。”

  曹操闻之不由色变。

  筑京观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是将敌军的尸首堆积在一起,如石块般堆成小山的样子,如今在儒家仁义的理念影响下,这种行径已经较少出现,但绝不罕见。

  可如此对待番邦外族也就

  算了,这些黄巾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正欲开口辩解,朱儁已然急呼“不可!”

  皇甫嵩摆手阻止了二人,说道:

  “他们既敢行此叛逆之事,便已不再是我大汉子民,与蛮夷外族有何异焉?君又何必为这些人伤神。”

  朱儁默然,却也不再多言。

  曹操见连同为主帅的朱儁都不再反对,他一个骑都尉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看着士兵匆匆忙忙去割下那些敌军头颅。

  他心中有片刻的茫然,热血上头时这些头颅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接一个的战功,如今冷静下来看,这些都还是一条条曾经活生生的性命。

  他自认从小胆大,却还是远远比不上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心狠,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的开始改变。

  ————

  荀攸听见外头异响时已近午时,他刚刚哄着不听话的小叔父喝了药,随后无情的把人往被窝里一塞,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外头。

  他走到外头,空气中仍弥漫着难闻的气味,血腥味愈发浓稠,他眉头微蹙,看向了身边皇甫嵩派来保护他的亲兵。

  “发生什么了?”

  他低声问道。

  亲兵眼神闪烁,说道:“无事,先生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叫他们轻点。”

  荀攸心下一沉,眼神严厉的看向了年轻的士兵。

  亲兵支支吾吾半天,叹了口气还是说了。

  “皇甫将军令我等……筑京观。”

  荀攸瞳孔微缩,他沉默了半晌,嘱咐道:

  “你留下看好里面的人,别让他乱走,我去看看。”

  亲兵有些焦急:

  “场面有些……不雅观,先生莫要去了。”

  他说得委婉,但言辞下掩盖的画面却让人不敢想象。

  荀攸摇头,再三嘱咐了别让小叔父出来,自己则转身离开。

  越接近外城,血腥味愈发浓稠,几近凝于实质,鲜血染红了大地。

  天空中盘旋着黑色的食腐大鸟,发出不详的鸣叫。

  他蓦然顿住了脚步。

  城外,一座正在堆砌中的京观展露在面前。

  无数的人头铺

  在地面上,凌乱的黑发缠绕着,依稀能见到其中瞪大双眼死不瞑目的面容。

  士兵们正在提着一颗又一颗的头颅往上面堆叠,加高这座小山。

  听闻昨日官军斩获了数万黄巾。

  荀攸再也忍不住,面色惨白的撇过了头,一手捂住了嘴,扶着边上墙壁深吸几口气。

  只可惜更加反胃了,空气中全是血腥味以及在夏日高温下极速发酵的尸臭。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了面前的景象,沉默着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看到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年轻将军。

  “先生无事?此处不宜久留,还请离去吧。”

  矮个子将军暗搓搓打量着眼前容貌不凡的青年。

  这年头,有没有才学第一眼很难看出来,但长得好不好还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人总归是视觉动物,总会偏爱那些容貌好的人,虽然眼前青年可能年纪尚浅,没养出一把美髯出来,但观其容貌便不似寻常人。

  还有点微妙的眼熟。

  荀攸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道了声谢。

  “攸无事,多谢这位将军,”他也无心思去询问眼前人的姓名,而是匆忙问道,“将军可知皇甫将军现在何处?”

  矮个子将军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若有所思看着荀攸,转而问道:

  “君可是颍川的荀攸荀公达?”

  荀攸这才认真看向了眼前之人。

  “阁下是?”

  那矮个子笑道:

  “在下曹操,字孟德,前些时日多亏荀郎相助,如今又得见公达,幸甚矣。”

  荀攸未想此人竟便是那位骑都尉曹操,但旋即又摇头苦笑。

  “攸还要多谢曹将军一路照看阿晏。”

  曹操压低了声音。

  “君可是准备劝说皇甫将军?”

  荀攸颔首。

  “将军之意已决,恐怕未必会改变。”

  曹操说道。

  荀攸微笑,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似乎已经完全缓了过来,回归了平日里沉稳自若的模样。

  “攸自有法子能劝说,曹将军不必担心。”

  他说道。

  黄昏之际,皇甫

  嵩下令停止筑京观,全军修整一夜,第二日即刻拔营,追击黄巾残部。

  长社之外的黄巾有十万之众,溃散后被斩杀数万,仍有无数人四散而逃,波才率余部往阳翟的方向逃去,其余人零零散散逃亡依附汝南、陈国黄巾。

  此时正当是乘胜追击之时,若是放任其逃散,则三郡战事无法平定,必成后患。

  但城外那一小座半成品京观以及尸体却成了个问题,若是放任摆在那,恐怕不久就要起疫病了。

  荀攸有些头疼,他以剿贼事急之说打消了皇甫嵩继续筑京观的意向,但如何处理后事却也是个问题。

  “聚敛焚烧吧。”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荀攸回头望去,见荀晏不知何时默默站到了他的身后,远远望着城外尸横遍野的乱象。

  他微微皱眉,不赞同的说道:

  “小叔父为何出来了?”

  荀晏仿若未闻,继续说道:

  “疫病常起于此,应取干柴枝叶,焚尸于野,莫使城中百姓过多接触,如此……也算是火葬了吧。”

  说罢,他倏而一笑,方才严肃的神情全部抛之脑后,他哒哒哒的跑上来抱住了荀攸的手臂。

  “大侄子,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自己一人苦思,还可以来求助叔叔我呀~”

  荀攸心平气和,自动过滤了荀晏不着调的话语,他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

  如此情形,焚烧尸体对于重视丧葬的汉朝不算个好的去处,但已是目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翌日,皇甫嵩令曹操留下清扫战场,随后再出发,他与朱儁先后拔营,分别往汝南,阳翟等地继续追击。

  从白日到黑夜,这场火整整持续了一整日,烧化了不知多少具尸骨。

  那些无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黄巾永远停留在了长社这片焦黑的土地上。

  此间事了,荀攸便整理好东西准备辞行归家,此前皇甫嵩重他才华,曾几次挽留,但都被他拒绝。

  临行前,脸上还粘着些焦黑的矮个子将军打马而来,大笑一声扔了个酒囊过来。

  “条件简陋,无法设酒筵为二位践行,只薄酒一杯,切勿嫌弃呐!”

  他说道。

  荀攸尚

  未回应,边上荀晏已经嗅着味而来,打开酒囊咣咣先灌两口。

  噫!辣喉咙!好难喝!

  荀攸无奈的给被辣得眼眶都红了的小叔父拍背顺气,微微歉意看向了曹操。

  家中常备甜酒药酒,度数浅,小叔父骤然喝着这军中烈酒……自然不习惯。

  曹操揶揄道:“公达不若荀郎豪爽啊!”

  荀攸摇头,随后于马上一辑。

  “这些时日多谢曹将军照看阿晏,愿将军此一行,从此前途似锦。”

  曹操被他带得也不由自主严肃了起来,连声道:

  “操可没照看荀郎,反倒是荀郎献策,助我良多。”

  一旁已经一口上了头的人晕头转向的盯着两人看,倏而一笑。

  荀晏是那种喝酒不红脸的体质,小时候还会脸红,长大了反而越喝脸越白,已经喝迷糊了但看上去还清醒得很。

  他现在便是,脸色白得很,但眸子却很亮,乱转着不知在打些什么坏主意,荀攸一看便感到头疼。

  果不其然,荀晏笑嘻嘻拖长了调子,软绵绵问道:

  “孟德可有远志?”

  他学着那日荀靖的语气问道,只是声带尚未成熟,拖长了调子像是撒娇一般。

  曹操一愣,也不觉得被轻视,他本就是不拘于礼法之人,如今反倒是觉得这年幼的少年郎挺有意思的,比他平日里规规矩矩的样子好多了。

  远志吗……

  他长笑一声,望着天边的鸿雁,心中豪情顿生。

  “操欲为国家讨贼立功,封侯拜将,来日啊……”

  矮个子的将军骑在马上,气势高涨,他随手指向了路边一个小土丘。

  “来日可在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对面的小郎君一愣,曹操心中暗自得意,道是自己的远大志向把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震住了。

  再怎么早慧,也不过是个年仅十二的小子。

  他的长子曹昂比这荀郎小上几岁,却大不如荀郎聪慧,有机会应该让二人接触接触,跟着学上一些,也正好拉近拉近关系。

  他正这般想着,谁知下一秒,那小郎君嫌弃的撇过了脸,往边上美人大侄子的怀里蹭,嘴里还轻声嘟囔着“就这就这?”、“无有远志无有远志”之类叫人听不明白的话。

  曹操突然感觉自己拳头一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