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三日,几乎要将金明池的水给抽干。东京城上下满是被大火灼伤的百姓,而当日在樊楼宴会的官员们也死的死残的残。
北风呼啸,分明应该是阖家团圆的除夕佳节,却过成了整个东京城最为悲惨的一天。
蓄意纵火之人已经被官府捉拿,此人险些被暗杀,却被二皇子的人保下。
如今二皇子正押着此人跪在大宁宫门口,字字泣血替百姓申冤。
一字一句痛彻心扉,二皇子说的抑扬顿挫,捶胸顿足好不入戏。
裴悯远远的站在宫墙之上望着这一幕,二皇子所背诵的那骈文是他所写。字字珠玑,闻者伤心落泪,哪怕是太子听了都只觉愧疚。
可等到二皇子将词都背完了,那大宁宫的门还是迟迟没有打开。
官家偏爱太子,不愿面对此事。
“二皇子,皇上有旨。切莫听信小人谗言,早些回府,莫要在此处聒噪了。”
内侍走上前,朗声说道。
二皇子听罢一时越发义愤填膺,将太子的罪状一一细数。
殿外慷慨陈词,殿内太子则哭的涕泗横流。
“儿臣知错,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是二弟三弟同裴悯一起拉帮结派,儿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他们祸害大颂,故而才出此下策啊!”
他跪着的方向只放了一张龙椅,龙椅上的皇帝长须尽白。分明不过四十的年纪,却老态龙钟。眼皮耷拉着,看不清楚眼神,手也枯槁哪有丝毫皇帝的贵气。
“这都是裴悯的计谋,你,愚蠢!!”
皇帝开口,就连声音都在颤抖。
“儿臣错了,儿臣今后一定谨言慎行,儿臣都是为了大颂的江山,一切都是为了父皇您啊。”
太子虽说荒淫,然溜须拍马却极有一手,更是将皇帝的心思揣摩的极为透彻。
“裴悯……是他的错。”
皇帝冷声,手忍不住的颤抖。
“他父亲不要的位置,他如今便要来夺去了!”
皇帝好似有些害怕,他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走到太子面前。
“这江山只能传给你,不可以给他人。朕恕你无罪。”
“父皇,多谢父皇。”
太子激动的哭的更甚,他拉着父皇的衣袖,如同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人证,皇帝下令斩杀。
物证,早就被禁军抹去。
这东京城使得半城百姓流离失所的大火,竟就用天干物燥这么一个理由轻飘飘的揭过去了。
一时民间怨声载道,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更是满目疮痍,再也不复当时盛况。
曲月瑶一直没有出门,她不忍心去见那些可怜的百姓。
曲檀大手一挥布粥振灾,将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俸禄都拿了出来。
望着眼前这些衣不蔽体的百姓们,曲檀热泪盈眶,当即便赶去大宁宫谏言。
句句痛骂太子,痛骂官家。
裴悯远远走过来,将曲檀扶起。
“没用的,那些官员家属已经跪了好几天了。官家不管不问,您若再骂,怕是只有革职这一个后果了。”
裴悯颇为感慨,曲檀气的猛地甩袖,将自己头顶的官帽狠狠砸到地上。
上头的金翅被折断,曲檀怒声大喊。
“这样的官家!这样的朝廷!我不做官也罢!”
说罢,曲檀转身离去。
自此以后,诸多官员纷纷效仿,皆赋闲在家不去上朝。
裴悯不过来东京城两年不到,便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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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又到了春日,金明池的杨柳复又翻绿。没过多久,柳絮纷纷飘满了全城。
裴悯同曲檀已经订好了婚期,故而二人便不好再见。本以为要这么一直等到四月份成亲之后才能见到裴悯。
可在三月初曲月瑶却得到裴悯的拜帖,原是邀她去芙蓉园赏花。
芙蓉园坐落在东京城最南边,地势最低,气候最暖。故而此处养的花比其他地方都要繁盛,久而久之变成了赏花胜地。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休养,加之裴悯手下商铺的接济,百姓们的活力也渐渐恢复了些。
裴悯亲自坐车来接,一个冬天没见,曲月瑶消瘦了。
“裴公子。”
她坐上马车,里头还是熟悉的装饰。只是毛毯没了,毕竟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最近过得如何?”
“不太好。”
曲月瑶摇摇头,那日她带着裴悯逃出樊楼。在高处将整条朱雀大道的火势都尽收眼底,这给曲月瑶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虽说是太子纵火,然此事或多或少也跟裴悯有关系。
“会慢慢好起来的。”
裴悯似乎不以为然,他的计划如今已经即将完成,故而满面春风。
“嗯。”
曲月瑶不怪裴悯,国仇家恨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更何况太子那样的混蛋,若是叫他做上皇位,大颂才是真正完了。
马车一路南行,期间二人都不曾再有交流。
虽说有过□□好,可那场大火还是让她们生出了一丝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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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园内百花盛开,观赏之人比往常却少了很多。
曲月瑶同裴悯穿梭在花丛中,看着这些盛放的花,曲月瑶压抑的心情适才松快了些。
不过冤家路窄,竟叫二人碰上了林简。
林简也是出来散心的,自从十月殿试之后她便病了。
一直卧病在床,近些日子方才好了些。却没料到刚出门便同二人撞见,等到林夫人反应过来想转身的时候已经晚了。
许久不见裴悯了,林简仍旧看直了眼。
他似乎要比从前壮些,肩膀也宽阔了。一袭黑衣在百花丛中甚为显眼,眉眼若漆黑夜里的星子,并上那宠溺的眼神。
倘若是对着自己的,那她便能此生无憾了。
然而转眸却又看见了一旁的曲月瑶,林简原本痴迷的眼神便顿时狠辣了起来。
感受到有敌意,曲月瑶抬眸看过去。
“是林小姐。”
曲月瑶转眸看向裴悯,不经意却带着醋意。
“看样子她还没放弃,裴公子果真招人疼。”
“这么多年我不过只有这么一个痴迷者,你却不同了,一路走过来但凡是个男子都走不动路。”
裴悯轻笑着,随手摘下一朵牡丹簪在曲月瑶鬓间。
“你还不死心吗?人家这般如胶似漆,马上就要成亲了。”
“何时成亲。”
林简紧握双拳,怒声问道。
林夫人不愿见到女儿这般,如同一个胡搅蛮缠的泼妇,哪里有丝毫世家贵女的气度。
“你不必问,今后我也不会让你出门的。”
“母亲若是想让我死便尽管这般做。”
林简冷声威胁道。
“你究竟想要怎样?就连太子都拆不散这二人,你又能做什么。”
林夫人唉声叹气,自家这女儿也不知是中的什么毒。
“女儿只是想去亲眼看着他娶旁人,自此之后便死了这条心。这点要求母亲都不愿意满足吗?”
“日子定在谷雨,拜帖已经下了。咱们家也有一张,不过你父亲不喜欢裴悯,已经撕毁。”
“母亲能帮女儿再弄一张拜帖吗?”
林简哀求般的拉着林夫人的衣袖,轻声问道。
“是否去瞧了,你便能放下。日后安心嫁人?”
“是。”
林简点头,紧紧握住了拳。
“林小姐似乎走了。”
曲月瑶抿唇,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那朵牡丹花。
“你倒是比我还关心。”
“自然只能我关心,你如何能够关心?”
曲月瑶轻轻瞪了裴悯一眼,她如今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往日里的乖巧竟都是假的,如今才是本性?”
裴悯挑眉,轻声问。
曲月瑶笑着捂唇,“拜帖已发,如今可是不能反悔了。”
“早就不能反悔了。”
裴悯伸手指了指自己曾经的伤口,提醒曲月瑶去年中秋发生的事。
曲月瑶小脸一红,轻轻推了裴悯一把。
不料裴悯却吃痛,脸色顿时变了。
“怎么了?”
裴悯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我看看。”
曲月瑶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解衣带,裴悯反手拉住。
“这又不是在船上,这么多人呢。”
曲月瑶红到了耳根,她轻轻松开手。
“去趟医馆吧,总不能这么耽搁了。”
“嗯。”
裴悯点头。
好在芙蓉园旁边便有一处千金堂,二人走进去。那大夫长发花白,瞧着至少六十以上。
他听完裴悯描述,“还请这位姑娘回避一二,老夫要给这位公子掀开衣裳。”
“不必,她早看过。”
裴悯轻笑,那大夫惊得瞪大双眸。
曲月瑶还是少女装扮,又生的这般干干净净的,男女之事上竟如此随便吗?
“还是好好看病吧,大夫。”
裴悯轻声提醒,大夫适才收回错愕的目光。
他将裴悯衣襟掀开,适才瞧见那一条长长的伤疤。而裴悯适才疼的地方此刻正渗出脓液。
“你这伤口还没有恢复好,看似痊愈实则里头全是脓液。”
那大夫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该怎么办?”
“将外头这些长好的新肉剃掉,将脓液挤出来方才能一劳永逸。”
大夫朗声道,老人家虽说年纪大了手却很稳。
“会疼死的吧。”
曲月瑶紧张的握拳,担忧的问。
“此时若是不疼,日后整个身子都会慢慢烂掉。”
大夫已然转身将剔骨刀找了出来,在蜡烛上烤着。
“公子你自己决定吧。”
“自然是要刮干净的,只要能治好病剔骨钻心都应该做。”
裴悯点头,依旧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
曲月瑶听了此话,却心头一惊。要治好病,就必须剔除腐肉挤出脓液。否则哪怕外表瞧着再好,内里的这些污秽也会将整个身子慢慢拖垮。
治病是如此,治国自然同样。
曲月瑶攥紧衣袖,她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裴悯是否有意叫她看到这一幕,然此时此刻的曲月瑶方才真正的想通了。
那把泛着寒光的剔骨刀狠狠的钻进了裴悯的腐肉里,裴悯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握着自己的大腿。
“有我。”
曲月瑶却主动牵起裴悯的手,温柔的望着他。
“好。”
裴悯紧紧握住曲月瑶的手,那刀子刮在骨头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曲月瑶只觉得头皮发麻,整个后背都好像爬满了虫子。
裴悯对自己都能这般狠心,更何况是对奸臣呢。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腐肉和脓液被纱布擦去,大夫又拿了干净的纱布帮裴悯缠好。、
“再等会,待会还要喝药。”
大夫放下镊子,轻声道。
“我不爱喝药。”
裴悯皱眉,他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
“我去给你买蜜饯,马上回来。”
曲月瑶安抚着裴悯,转身走出了医馆。
见她走远,大夫适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少东家,一定要用这种法子让曲姑娘想开吗?”
“有什么办法,都瘦的弱不禁风了。”
裴悯无奈的轻笑,手下意识的抓着桌角。
“不过你也刮的太深了吧,这个月的俸禄减半。”
他轻笑着,可额角上的汗珠却顺着脸颊流下,面色苍白就连说话也没了力气。
“您受了这么大的罪,我不要钱都行。来来来吃颗糖。”
那大夫连忙说道,却被裴悯避开。
“我夫人去买蜜饯了,谁稀罕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