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在茶桌边, 眼看温连被推出红帐,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温连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一眼,立刻把手中的刀对准他。

  男人瞥他一眼, 缓缓起身,刚要掏出刀子,就见温连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着窗子的方向逃去。

  扒窗户,翻身一跃, 拔腿就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含糊。

  男人愣了片刻,很快笑出声, 拍着大腿对红帐内端坐的崔晏道:“你男人不要你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崔晏无动于衷地坐在小榻上, 静默地看着他。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温连回来。温连绝对会回来。

  见他没反应,男人兀自笑了一阵, 也觉得没什么滋味, 他敛起笑意,把刀子搁在桌上道:“所以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请你?”

  房内冷寂。

  只听一道缓慢脚步声, 男人用刀尖挑开红帐, 眸光落在崔晏的面容上,微微怔忡。

  崔晏反手扼住他持刀的手腕, 向内一拧, 男人吃痛松手, 却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包刺鼻的粉末朝着崔晏撒去。

  甫一嗅到那粉末,崔晏瞳孔疾缩, 没有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一时不备把粉末吸了进去,肺部立刻火辣辣地疼。

  尽管他捂住口鼻,却还是重重咳嗽几声,胸口涌上一阵窒息感,他的喘疾发作了。

  男人仔细端详着他的反应,而后自腰间解下荷包,迫使崔晏松开手,低声急切道:“把这个吸进去,是药!”

  不知过去多久,急咳声终于轻缓下来。

  直到崔晏面色不再苍白,男人这才松了口气般松开手。

  半晌,他忽地撩开衣摆,沉沉跪在崔晏面前,神色凝重,叩首道,

  “臣幽州节度使顾问然参见太子殿下!”

  *

  温连一路狂奔,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耽搁半分时间,小红的性命就多一分凶险。

  虽然很丢脸,但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下小红,既没有外挂系统,也没有贵人相助,甚至连可以依靠陪伴的人都只有小红。

  没有别的办法,官府那边他不熟路,他只能回温府搬救兵。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温连跑到喉咙冒烟,总算跑回了温府。

  一推门,险些被人撞翻在地。

  温连手脚都跑软了,踉跄地摔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压抑怒火的骂声,“没长眼?”

  这声音熟悉极了,温连惊喜地抬头,果然看到了那张骚包到有些欠揍的脸,他激动道:“温玉,快跟我走!”

  当年第一次见,温玉还是二十出头大小伙子,没成想十年过去,这小子下巴居然蓄上胡茬,整个人相貌气质也沉稳许多。

  “什么东西直呼你爷爷大名,撞人了不知道道歉?”

  看来这张嘴还没有长相那么沉稳。

  故人重逢,温连又想哭又想笑,心知肚明对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连忙起身道了个歉,“少爷恕罪,我这是见到你太高兴了。”

  温玉冷哼了声,拍去自己身上压根不存在的尘土,说道:“什么事急火火的,赶着投胎啊?”

  闻言,温连顾不得叙旧,赶紧回话道:“是温晏,温晏他在天乐坊出事了,有人要追杀他!”

  话音刚落,温玉立马瞪大双眼,眉毛险些扬到天边去:“这么大的事,你他妈不早说!”

  温连:……刚刚你少说半句我都说完了。

  他一把推在温连肩头,心急道:“带路啊!”

  温连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静说道:“对面可能人手很多,就凭咱俩上去就是俩经验包,去叫上毛豆和核桃一起,多拿几把菜刀!”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回府把毛豆和核桃叫起来。

  但纳闷的是,偌大个温府,竟然只有两把菜刀,正当温连头疼不已时,毛豆点醒他道:“陆子云,你哥不是开锻刀铺的么,顺路去找你哥要两把就成。”

  温连猛地回忆起来,小红的确是说过,他这副身体的主人有个开锻刀铺的聋哑哥哥,小红还说要把聋哑哥哥也请进府来,找个活计干。

  小红总是那么周道细心,比他这个当爹的靠谱得多。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小红推他离开前说的话,“温连。从窗户跑,别回头。”

  他心头酸涩,眼眶很快红透,温连忍住哽咽对众人道,“快走吧,咱们一定得把他救出来。”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那是肯定的,不然老子这么大家业谁继承,动作都麻利点!谁敢动我儿子,我砍他祖宗十八代!”

  听到他的话,温连怔了怔,浑身的血渐渐因为这些话而变得滚烫起来。

  是啊,他们是家人。这种时候,家人可以无条件的依靠相信。

  被他的话语感染,温连也忍不住喊了声:“对,砍他祖宗十八代!”

  一行人吆喝着砍人十八代,骂骂咧咧地出发,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他们士气高昂地冲到吉安街外的锻刀铺。

  铺当很小,几把菜刀和猪肉零零散散地用麻绳串起来,像道帘子似的,遮住了铺子深处的模样。

  时间不等人,温连只得朝铺子里高喊了声,“哥!”

  没人回应,温连这才想起小红说过原身他哥是个聋哑人,他撩开猪肉做的帘子,快步走进去,只见一个彪型大汉背对他们坐在不远处,身材佝偻,手中正拿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反复研磨。

  温连吃了一惊,也没人告诉他原身他哥这么彪悍啊,简直跟陆子云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试探着上去,拍了拍大汉的肩膀,对方转脸过来,相貌果真与陆子云这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大汉见到温连的瞬间,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把手中菜刀搁到了离温连很远的地方,像是怕伤到他。

  温连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沟通,情况又这样紧急,只得胡乱说了句:“哥,我借几把菜刀用用,有人现在正危险,我得去救人哈。”

  他语速并不慢,大汉却在他说完话后,脸色凝重起来,起身从旁边方桌上抓起两把菜刀,一把塞进温连手心,一把自己拿在了手里。

  温连愕然地看他,没料到对方会读唇语,“你这是要跟我一起去?”

  大汉认真地点了点头,忽地一拳砸在自己胸脯上,发出道结实的闷响,仿佛是在说,哥能帮上忙。

  分明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话。

  陆子云真是摊上个好哥哥。

  不过,有这么个彪型大汉的确安全感十足,温连只思考了刹那,便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好,咱们一起去救人。”

  小红,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

  崔晏阴沉看他,把手心用尽的药包扔至地上,尽力稳住呼吸,“节度使大人好手段。”

  听出他语气不悦,顾问然不敢抬头,低声恭谨道:“臣罪该万死,但只有此法可辨明殿下身份,是从前照料殿下的周太医透露殿下三岁便噩患喘疾,这包药也是周太医所开。”

  “怎么找到我的?”

  “淑妃宫中有个老太监,名叫安奉润,十年前告病出宫,在顺尧城落户。安奉润声称当年一眼便认出殿下身份,可唯恐年迈之年又生祸端,便将此事一直压至今日。”

  安奉润。

  崔晏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五岁那年,的确是和温连一起见过一个姓安的老太监。

  良久,他睁开眼,“那他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顾问然低声答,“他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听闻他膝下养了个义子,今方满十岁。”

  十岁的义子……正是在那年收了个婴儿当义子啊,看来这安奉润倒是还挺疼儿子的。

  崔晏明了,“他把消息卖给你们,你们替他养儿子?”

  “是,改日我便要带他回幽州,安排个好身份。”顾问然说罢,又试探着抬眼瞥了瞥崔晏,“另外,此次前来,臣奉命要请殿下一同回幽州。”

  闻言,崔晏压低眉眼,声音渐渐冷了几分:“幽州非我亲故所在,节度使何苦千里迢迢跑到顺尧来接我回去。”

  他母妃出身寒微,祖籍高阳,不可能与幽州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更别提认识幽州节度使这样身份的人。

  “殿下回幽州便知了。”顾问然叹息了声,“三言两语无法言清,只一点殿下可全心相信,幽州是殿下的靠山,从前是,日后也会是。”

  自那年元唐寺大火之后,太子失踪,东宫主位空悬,十年来闹得整个大宣动荡不安,人心飘摇,自然没人会希望一个已死之人再活着回来。

  崔晏的身份是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未来还会和皇帝长得越来越像,终究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崔晏眯了眯眼,审度过顾问然脸上神情。身居高位的人若想隐瞒欺骗轻而易举,更何况是幽州节度使这样的身份,统领私军,必得百般周旋,恩威并施,哪是一副面孔便用得过来的。

  他不信,却还是淡淡道:“顾大人请起,如今我早已不是太子,过去的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大人无须忧心。”

  顾问然起身,仍然垂着头,“可是因为方才那人?”那个逃跑的少年似乎很得太子信任。

  “是。”崔晏坦然承认。

  顾问然却淡笑了声,“恕臣直言,他跑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犹豫,殿下不在意太子之位,也要在意自己生命安危,有时还是要找靠得住的人为伍。”

  听到他的话,崔晏却是缓缓笑了,“我不需与任何人为伍,我要做的是他的靠山。”

  顾问然眉头微蹙,显然是不太赞同他的说法,不过任谁站在这里,听一个十五岁孩子说要做那临危逃跑的同伴的靠山,大抵都会和他同样反应。

  崔晏也并不在意他的看法,只是走到顾问然身侧,而后目不斜视地略过,自他身后,捡起了地上一只墨色的足靴。

  他仔仔细细地为那只足靴擦去尘土,低声道:“况且,你又怎么知道他靠不住?”

  话音落下,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房间大门被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烂。

  尘土飞扬,顾问然愣了愣,看到那破碎房门里冲进来一群人。

  三个少年,两个男人,每人手心一把精光锃亮的菜刀,有人瘦弱,有人彪壮,有的吊儿郎当,有的神态怯弱,但却没有一人畏缩不前。

  最重要的是,为首的那人竟然就是先前逃跑的少年,少年气势汹汹地攥着菜刀,朝他怒喊了声:“把他放了,不然我们砍死你,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那种!”

  顾问然从军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

  分明是滑稽可笑的,可他笑不出来。

  身前传来崔晏轻轻的笑声,未置一词,顾问然竟奇妙地读懂了他笑声里的含义,

  “你看,我早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