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遗诏,后宫妃嫔凡无所出者尽数陪葬,除此之外,尚有三人,皆为上所亲近宠信,一为上之继后郑氏,一为上之贵妃万氏,一为上之近侍太监陈氏,太上皇特意钦点,赐其殉主之荣,陪附皇陵,永奉帝君之侧。
遗诏是在先皇退位之前便早已写好的,由内阁首辅曹慜亲笔代拟,封存于奉天大殿的牌匾后面,在先皇大行以后当众启封宣读,连当今的天子也被蒙在鼓里,事先一无所知。
消息一出,如雷轰顶,满朝哗然。
先皇要郑太后、万太妃和陈世钦也一起殉葬。
其实多半只是要陈世钦一个罢了,其余那些女子,连同先帝这一后一妃都是冤枉陪死的。尤其万太妃,既是荣王殿下的生母,更是当今天子的养母,之所以被拖下水,完全是为了堵人口舌,以免有人诟病先皇厚此薄彼,藉此为自己开脱求活罢了。
但人殉之事,残忍至极,除开国太祖之外,本朝列宗少有真正留下遗诏点名要人陪葬的。先皇此举,可谓惊煞众人。
南书房内,嘉斐眉头紧锁地坐在上首,列下在座,有曹慜等一干亲信阁臣,有荣王、昭王等几个兄弟亲王,当然还有甄贤。
心头一股无名火,发作不得,直烧得人五内焦灼。
父皇这是想带着陈世钦一起走,省得留下祸患继续兴风作浪。
但嘉斐却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万太妃怎么说也是嘉钰的亲娘,即便他与这位养母之间并无多少情分,也总要顾虑嘉钰的感受,怎么能就当真让万太妃去殉葬?
可他若单单将万太妃一个从这殉葬的名录中剔除,立刻便会有人以此责他偏颇处事,只容留万太妃一个却不给郑太后活路。
再紧接下来,为陈世钦请命的折子就会飞雪一样呈上他面前来了。
那么,如若他连陈世钦一起放过,只叫剩下那些没能诞下皇嗣的后宫女子去给父皇殉葬,岂非白白冤杀?
那些女人里甚至有些是十四、五岁便被选入后宫的,到此时也不过廿余岁,还年轻得很,大好的青春凭什么就要死得如此毫无意义?
嘉斐实在不明白父皇究竟意欲何为,何以突然改了主意,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立刻杀死陈世钦。
或许是他继位以后的作为还不够好,甚至就干脆说,他的作为在父皇眼中糟透了,让父皇失望得很,不再相信他能够应对得了陈世钦可能二度出山的局面。
再若不然,只怕父皇是在大高玄殿里闭关得久了,天天吃金丹吃坏了脑子,打小就好折腾他,折腾了一辈子,临到咽气的时候还给他来这么一手,诚心诚意地不想让他好过。
他倒是可以硬起心肠,为了杀死一个陈世钦就大开杀戒,但杀完之后呢?他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心?
就算天下人都当真能以殉葬先皇为荣耀,或是看在一条人命换来的恩赏上默不作声,他又要如何过身边人这一关?
小贤是一定不会赞同的。
相反,哪怕天下人全都认了,小贤也一定会反对,会为此和他争辩,甚至争吵,无可妥协一车翻到底……
嘉斐头痛地按着额角,下意识看了甄贤一眼。
小贤的脸色明显苍白如纸,显然接连受了相当大的打击,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他就半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无论其余人说什么,都没太大的反应。那些阁臣们倒是乐得他沉默不语,唯恐他一开口,就要把皇帝陛下的圣意拐带跑了。
嘉斐也不知道父皇最后把小贤叫去究竟是说了些什么,如何重要到能让父皇这个将死之时连儿子都不见的人执意偏要见小贤一面。
他只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实实在在地又憋闷又烦躁,气得两只眼睛都要一阵阵发黑。
头一个叫他生气的就是曹慜。
父皇这遗诏是曹阁老亲笔代拟的。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曹阁老是他的老师,至今也是他的内阁首辅。他自认对曹阁老算是恭敬有加,更不曾削权怠慢,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曹慜这老狐狸竟然严严实实地瞒着他?
是不是因为他继位以后重用了小贤和四郎,拔擢了一批能干的青年官员,另培植起他自己的亲信,就让曹阁老自危了起来,所以才这么敲他一闷棍提醒他老人的重要?
或者就是曹慜和陈世钦博弈了一辈子,到这会儿认定绝不能错过这个一条白绫勒断陈公公脖子的机会,害怕提早漏了消息生出异变,所以才连他一起死死瞒着?
但他才是当今在位的皇帝。
他的内阁首辅背着他就和太上皇商量好了大事,直到太上皇都闭了眼,他才知道。
而与此同时,太上皇身边的大太监却在谋划要弄死他的儿子和妃子,就算人在大高玄殿内不得出门半步,却也还是差一点就成功了。
这些人把他当做什么呢?
都说天子至高无上,皇权乃是天下唯一的极权,怎么他这个皇帝偏做得如此憋屈?
他到底还算是个什么皇帝?
众位阁臣还在各抒己见,你一言我一语,支持先皇果决请圣上当断则断者有,反对先皇暴虐请圣上勿效桀纣者亦有,自己就先争吵起来,在御前打得不可开交。
嘉斐根本没心情听他们互相撕扯,就脸色阴沉地瞪着他们。大概是这眼神太可怖,瞪了一会儿南书房内便寂静无声了。
曹慜最先颤巍巍站起来请罪告退,其余众人察言观色各个跟着跪了一地。
嘉斐看见这些人装腔作势就气得手抖,将他们全撵出去,又撵了三郎、六郎两个弟弟,再一扫眼,看见嘉绶还坐在那儿,一副犹犹豫豫想要起身说话又不太敢的模样。
那模样瞧得皇帝陛下又是一阵无名火起,随手抄起案前的镇纸就扔过去,骂:“你也滚!”
嘉绶双手一挡,把那迎面飞来的镇纸接住了,怯怯唤了一声:“二哥——”就没往下再说。
但他仍站在那儿不肯走,皱着眉,满眼担忧地看着嘉斐。
这眼神让嘉斐骤然如被一瓢冰水浇在头顶。
七郎比他小了足有十岁不止,才方及冠年。
他竟然让自己的幼弟用这样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
足见父皇不信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想想他当年才二十的时候,还蹲在皇陵天天地数鸽子呢,怕也不比嘉绶强到哪儿去。
胸中一股郁气渐渐凝结,却是彻底冷却下来。
嘉斐长吁一口气,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对嘉绶放缓了语气。
“你回去准备准备就启程走罢。”
嘉绶不由微微一怔,“我……不用在京中等父皇大丧——”
“等什么等,还嫌京里头人不够多不够烦的。”
嘉斐皱着眉,又强压了一轮升腾心火,才哑声仔细叮嘱:
“你先去南直隶待一阵。浙直不能出乱子。南京的事你要小心谨慎看着。小事多和张思远商议,大事直接让王妃回来,进宫,见我。所有奏表写两份,经内阁的照旧,不能经内阁的递进来直接给我,或者给你四哥也可以,给你甄先生也可以,不要沾司礼监的手。”
这种事,单凭说的,教上几天几夜怕是也难立刻教会。
嘉绶虽然确有最适合在此时前往南直隶的身份,但未必有掌控局面的能力。
“他不行,还是我——”
嘉钰靠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上还披着厚毛毯子,见小七儿犹是一脸不在状态的懵懂,心里起急,忍不住就开口截过话头,不料才说了半句,就一阵激烈咳嗽,慌忙捂住嘴时,腥甜已涌上喉头。
但他咬牙咽了回去,熬得眼眶发红。
自从七郎在朝上与四郎硬顶一回,想要把四郎撵出京去,四郎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陈疾反反复复。大概是真伤了心了。
嘉斐看着嘉钰那副虚弱模样,看见嘉钰眼底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恨,看见这个自己自幼疼爱呵护的弟弟明明拖着病体却不得不强撑着为他操劳,顿时心疼不已,又恼怒起小七儿不知轻重。
他两步先上前去,安抚地顺了顺嘉钰后背,一边哄着:“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你的王府里好生歇着。”一边又瞪了嘉绶一眼,怒道:“你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还不滚过来扶着你四哥!”
他命人去将他的步辇抬来给嘉钰乘坐出禁,让嘉绶亲自跟着,务必好生把嘉钰送回荣王府去。
嘉钰紧紧抓着他衣袖,低低唤了一声“二哥”便又顿住了,良久再开口,已见了哀声。
“陛下若是已有了主意,不必顾虑臣弟。”
四郎与小贤的性子截然相反,极少会这样与他“陛下”、“臣弟”的称呼,这会儿却忽然改了口。
嘉斐心中一痛,不由用力在他肩头捏揉了一把,皱眉道:“你我是亲兄弟,我怎么会不顾你。”
嘉钰眼眶一涨,怔怔望着他良久,盈盈瞳光似有水波要漫出来,“我想让萧娘进宫替我侍奉母亲一阵……请陛下恩准。”
四郎让萧蘅芜进宫陪伴万太妃,便是自己不打算去了。多半是不想叫他为难,更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母亲惊恐万状的哭诉。
可笑他们的父皇,既没有把他们的母亲视作枕边人敬爱,也从不曾认真考虑他们这些儿子的处境与感受。
而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却从一出生开始便被教导不可忤逆。
或者,父皇其实也是认真考虑过的,只是父皇觉得这些都还不够重要。
嘉斐心尖酸涩,望着嘉钰点了点头,低声应诺:“你自己安排吧。”
他看着嘉绶掺扶着嘉钰上了辇,又把近前侍候的宫人也尽数斥退,待书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与甄贤两人时,才陡然山倾似地倒下来。
太累了。
甄贤遽然一惊,整个人如噩梦惊觉,慌忙扑身撑住他。
他踉跄两步,由着甄贤将他扶到屏风后的小榻上,将脸埋进小贤怀里,一动也不动。
小贤的胸口是温暖的,有叫他迷恋不已的草木清香。
这真实的触感渐渐让他平复下来。太多疲倦,无法宣泄的愤怒与悲哀,却在这一刻倾泻而下。
他想起内官悲呼太上皇仙去以后,他终于走进大高玄殿,看见父皇尚未冰冷却已了无生气的尸身,却克制到无法发出悲鸣。
自母后离世以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父皇终于也走了。
嘉斐已很难理清,这萦怀不散的,究竟能不能算作悲伤。
看见父亲寂静地躺在眼前,已然只是一条死肉,再也不会用难以琢磨的眼神冷冷看着他,不会责骂他训斥他摆弄他的人生……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困惑与恐惧吞没了。
如同被枷锁囚困日久的野兽,终于得脱樊笼,得以释放重负,竟有一丝快意,却又转瞬即逝。
赫然惊觉,他其实早就盼着父皇快些死,却从未深思父皇的死,于他,于世,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更没想过,一旦父皇真的死了,他又该怎么做,该如何自处。
只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十岁时的那个孩子,被关在一片凄寂的宫殿里,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眼前昏黑一片,看不到出路,任如河疯狂嘶吼也得不到回应。
他竟然盼着他的父亲死去。
这由心底生出的阴冷黑潮叫他自己都心惊不已,陌生却永不能割裂。
嘉斐无法自控地收紧双臂,感觉自己在秫秫发抖。
但甄贤依旧静静地抱着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与多年前的温柔少年别无二致。
彼此熨帖的体温渐渐安抚了躁动的情绪。
嘉斐深深吐息,竭力稳住轻颤的嗓音。
“如果我做了无法让你满意的选择——”
他的手臂如此强健,心跳滚烫。可他的声音却如此低沉,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去,落入无尽深渊。
甄贤被他勒得气闷,又不能挣脱,唯有苦笑。
“陛下并不需要让我满意啊……”
他从十岁认得陛下,眨眼这么多年也过去了。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自认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陛下或许偶尔剑走偏锋,或许偶有任性豪赌,但心始终是正的。
他所深爱的皇帝陛下, 敢为人所不敢为,可为社稷战外敌,可为万民掷千金,可以在肱骨噤若寒蝉群臣鸦雀无声之时孤身出阵搏虎狼。
陛下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能够问鼎天下至极的权柄,并不只因为生为皇子,不只因为天命。
而他三生有幸,得与陛下相识于少年,陪伴君侧,见证了这一路征程的艰辛与无畏,他又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对他的陛下,他深信不疑。
甄贤忽然觉得眼眶湿涨。
心潮澎湃呼啸,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只能也用力环起双手,回抱住嘉斐。
“陛下只要让自己满意,便足够了。”
除此以外,小贤竟什么也不说。一句也不劝他。甚至不像嘉钰,还要百般婉转地与他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小贤果然是此世间唯一懂他、信他至深的人。
他把甄贤紧拥在怀里,久久不肯放开,直到听见甄贤数度叹息。
小贤垂着眼,与他低语:
“眼下时局纷杂,我家的旧案,陛下就不要再劳心分神去追究了。”
嘉斐眸光一震,立刻察觉异样,“……父皇最后都和你说了什么?”
但甄贤只蹙眉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肯对他说。
在先皇生前所使用过的物什中,其中有一只玉枕,被先皇摆在手边多年,是先皇点明了要于棺中随葬的。
宫中珍宝万千,更华美者不计其数,何以先皇偏偏只要这一只用了许多年的旧玉枕。一时间,知内情者揣测纷纷,却始终猜不透因由。唯有甄贤闻之,默然长叹。
大丧之期未定,昭王殿下南下的日子已先定下了。
临行之日,甄贤和玉青前去,代天子送行。
遥想当年,圣上仍是靖王殿下时,离京南下抗倭,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作别京师,昭王殿下与王妃前来相送。而今物是人非,异位而处,竟是陡生凄凉萧瑟。
如今的昭王嘉绶,比之当年,已然是玉冠俊朗的青年男子,眉眼间却仍保有许多清澈纯色。
他临行拉着甄贤衣袖,恋恋不舍,更是委屈地问:“甄先生也觉得我错了么?”
他短暂停顿一瞬,似想强忍,但到底没能忍住,便又问一句:“就算是我错了……四哥做的那些事,难道就全是对的了?”
甄贤好一阵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荣王殿下的所作所为,若要论对错,实在不能简单就说全是对的。
可荣王殿下却也不能不这样做。
就好像此时此刻,连先皇大丧之期也未定便即刻将昭王殿下派往南京,不允人子尽孝于亡父,未必就能说是对的,但圣上却也别无选择。
无论这人殉之事最终如何决断,陈世钦必然不肯就死,定要挣命一搏。而挣命,需要筹码。
昭王殿下是今时今日稳住南直隶最合适的人选,所以非去不可。
甄贤沉默良久,喟然一声叹息。
“圣上是信任殿下,才让殿下在此时去做这样一件重要之事。而浙直一旦生乱,所祸及的更不止是圣上与殿下兄弟,还有两省乃至天下的黎民。殿下只需牢记这一点,余下的,还有那么重要么?”
他立在风里,看着昭王殿下与王妃的车驾消失在目之所及的尽头,回身时骤然一阵晕眩脱力,险些软在地上。
玉青吓得连礼仪也顾不得,扑身双手撑住他。
甄贤努力大睁着眼,看见自己额头的冷汗雨水一样落在地上,眨眼便落下一片湿痕。
昭王殿下的提问,他方才没能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地逃开了。
或许并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是根本不敢回答。
这是曾经年少热血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但时过境迁,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少年。在京城,在禁中,在权力场,在君王御前,日子久了,是与非的边界便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并不认为自己变了多少。但他却时常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害怕终有一日,他非但做不到践行诺言,扶助圣主,反而是他自己,要打着“为大局思虑”、“无可奈何”之类的名号,先行一步,将不可触碰的底线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