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99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1)

  清宁宫一向是历代储君的居所,因其方位所在,又被称作东宫。只不过今上迟迟未立太子,才空置多年。

  而今入主其中的,却是今上的幼子,昭王嘉绶。

  贤妃刘氏病故次日,皇帝未朝,命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世钦上殿代为宣诏,赐昭王嘉绶暂居清宁宫,以便随侍君父与嫡母。

  诏命即出,满朝震动。

  圣体欠安不朝,昭王赐居清宁宫,这是要变天的先兆。

  而此时的靖王嘉斐却还在海疆清剿倭寇,除非即刻扔下东南诸事不管,否则一时半会儿很难赶回北京。

  可若此时靖王嘉斐不回北京,只怕将来便是木已成舟,即便侥幸不死,今生今世都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了。

  一时之间,从前向着靖王殿下的,或焦急愤懑,或惶惶不安。身为靖王嘉斐的老师,又是内阁首辅,曹阁老府上的门槛已然快被踏破了。

  但始终见不到人。

  曹阁老,诸位阁臣,连同万贵妃之父工部尚书万梁,全在安康郡王嘉钰的郡王府里,已然一天两夜没有合眼。而东厂以“护卫”为名的搜查才刚结束未久。

  竟敢公然上郡王府追查崔夫人和小世子的下落,陈世钦扶立昭王之意已算是彻底摆明毫无顾忌。

  圣上所谓“龙体欠奉”还未知真假,昭王嘉绶身在东宫实则形同圈禁,而众位阁臣竟然全被拦在宫墙之外,真可谓山雨欲来。

  众臣之意,应该立刻传信东南,请靖王殿下赶回北京。

  如今靖王殿下已经肃整了浙江都司,剿倭之事可以交给胡敬诚收尾。毕竟比起区区倭寇,大位更迭才是头等的大事。

  但久久没有得到曹阁老的表态。

  曹慜行动时略佝偻着背,已现出许多老态,但面相却依然威严肃穆。

  他在众臣争议吵闹中清了清嗓子,转脸询问一旁的安康郡王嘉钰。

  嘉钰侧身半靠在一张贵妃榻上,裹着张厚绒毯子,怀里抱着个汤婆子,已是一脸十分不适的模样,但眉眼间的神色仍是清冷孤傲的。

  他也不太给这些“国之栋梁”面子,就掩着口,皱着眉,嗤笑:“二哥在南直隶有兵有将,回来做什么?造反还是送死?父皇还在呢,你们先慌什么。”真真不掩嘲讽。

  这些人想要二哥回来,不是为二哥想,而是怕陈世钦接下来就要弄死他们,想要二哥回来救他们的命。

  但二哥若是此时回来,就只能被迫与七郎正面一争。

  那便是要逼宫政变了。

  杀陈世钦,逼父皇退位,将七郎软禁或放逐……甚至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二哥被人念了恁多年的“玄武门之忧”一朝坐实,这辈子都再洗不掉谋君父害亲弟的恶名。而二哥心里又如何能当真舍得这样对待父皇和小七儿呢?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定要为此伤怀懊恼一世。

  这一件事,不是做不到,只是代价太大,伤筋动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

  何况,父皇也不是个死人。

  以父皇的性情和手腕,是不会轻易让陈世钦得逞的,如今看似受制,多半是蛰伏,以此安抚那老阉狗。

  父皇心里,一定还是想着二哥的。

  二哥的上策,非但不是舍弃父皇,相反是要设法为父皇解围。

  而今能解京中之困者唯东南尔。

  倘若二哥真如这群懦弱文臣之言弃东南而还京,那才是舍利剑而取鸩酒,大错特错。

  “父皇的诏命自然会通传到南直隶,各位大人的公文往来仍照旧就是了。这种时候,不必要多有私下书信往来,以免被人捉住把柄,大做文章。二哥那边,我自会去信细说。”

  嘉钰说了一会儿话,便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此时身边也没有婢女侍人伺候,便只能自己伸手去摸茶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又嫌冷地放下了,不痛快地拧着眉。

  这一番话,众臣闻之反应各异,倒是颇得曹慜的心意。

  曹阁老当即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开口:“圣上的龙体与昭王殿下在东宫的情形——”

  嘉钰早有预料,摆摆手道:“我已派了人进宫去,再等等就该回来了。大人们操劳多时,不如先去用些茶和点心。招待不敢说,一点水食,我这里还是有的。我也乏了,想先歇一会儿。”

  他大概是当真累得厉害,脸上浮现出厌倦不耐之色,不等众人退出屋外,已闭上眼。他外祖父万梁巴巴等着人都走光了,想上前和他多说两句悄悄话,他也没搭理,竟当真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一时竟然作起梦来。

  梦境里的他站在一片皑皑雪原之上,放眼望去,银装素裹。扑面吹来的风冷极了,他不由自主瑟缩起身子抱住双臂,在雪地里茫然走着,转过一片霜雪满枝头的梅林,忽地有了熟悉人影。

  他看见二哥就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他。

  他眼前一亮,就想快步奔过去。

  可他却又见二哥略侧过身,这才发现,原来二哥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那自然是甄贤了。

  视线骤然一阵模糊,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下意识便缩回身子,躲在一株梅花树下。

  他也听不太清楚二哥和甄贤在说什么,只听见那两人时而低语轻笑,时而又似有争吵,但无论如何总是十分亲近的模样。

  心底猛然一阵酸涩刺痛。

  他觉得可笑极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呢?他又凭什么要躲起来?

  莫非只因为是在梦里,就胆怯了,暴露了坚硬麟刺之下小心埋藏的软弱……

  那怎么行?

  他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他这样的人,倘若没了甲胄与尖刺,怕是只能默默冻毙于风雪,连个收尸的都难有了。

  双脚在雪地里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心里却似有一团火愈燃愈烈,烧得他心尖焦痛。

  他猛然站起身,迈开步子走上前去,几乎要跑起来。

  可他却骤然怔住了。

  眼前早已没有二哥的踪影。

  只有甄贤。

  他看见甄贤一个人靠在一株梅花树下,闭着眼,睡着了似的。

  可这人一手弯在胸前,将一本书捧在怀里,另一只手却垂在雪地里,掌心还攥着一块剔透翡玉。被风拂落的梅花坠在这单薄的身子上,就像血一样,鲜红刺目。

  那卷书已经极旧了,书页泛着黄色,却珍藏得很好,在这大雪之中,甚至连半片雪花也不曾沾染。

  而那块翡玉,他是认得的。

  那是二哥的东西。

  心里遽尔一紧。

  他忽然有点着慌,下意识俯身想将这人唤醒。

  但甄贤却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倏地睁开眼,定定望住了他。

  那眼神竟似当真穿透了万水千山,堪堪望进了他的心底。

  嘉钰惊得大叫一声,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从梦中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