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95章 三十、杀人(4)

  “我倒是觉得这法子不错。不如先把她送回王府去,给阿崔做个伴,待父皇这一口气顺过来了,再做别的打算。”

  他故意摆出一张悠闲脸,一边笑着如是说道,一边打量甄贤神色。

  甄贤立刻知道自己方才不该自投罗网多找补一句。

  可话已经不慎漏出了口,想再咽回去也不能了。

  “殿下别说笑了。这是人命关天的正事——”

  甄贤尴尬低下头,不敢直视嘉斐含笑的眼睛。

  但这羞涩模样反而愈发叫靖王殿下心头一热,情不自禁便抓住他。

  “小贤,你心里到底信不信我?”

  他将他的脸强拧过来,深深望着他的眼睛,眸中满是热切。

  甄贤略觉得难堪,更有些莫名,不禁恼地皱起眉,低声嗔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嘉斐静看他一瞬,牵住他的袖子,轻柔摩挲着滚边上的暗绣。

  “你既然信我,那我说一个正经办法,你若觉得没什么大不妥,就依我,可好?”

  殿下是已前前后后全都思量好了,只怕他不肯答应,所以才特意这样哄着他。

  甄贤微微怔了一瞬,心下忽然有些酸涩,想说他和殿下之间何至于如此,又转念一想,其实也明白,殿下如今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待他,一多半都是他自己折腾的,实在没有立场抱怨什么。

  他本不应该让殿下这么为难的。

  “殿下说吧,我听着呢。”

  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了拳,甄贤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抬起眼。

  嘉斐仍紧紧盯着他,确定他并未生气,才接着说下去。

  “这些倭寇之所以能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几个近海的岛礁为据点。倘若我们的边军不能长期在这些岛礁上驻守,就算这次端了这一批倭寇的老巢,迟早还会有下一批卷土重来。所以……我想让陆澜和张二带着三娘一起去。”

  短短一段话,殿下却说得缓慢仔细,层层铺垫解释,无外乎为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是想把龙虎寨挪到这些岛礁上去。”甄贤沉思一瞬,果断做出结论。

  他说得未免过于直白,虽然也是事实。

  嘉斐眼中掠过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应征收编,便是正经的军人,不如就此设立卫所。一来利于边防,二来——”

  后面的话,靖王殿下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也并没有什么直说出来的必要。

  甄贤心里清楚明白。

  在皇帝陛下下令诛杀顾三娘以前,龙虎寨可以只是一个普通匪寨,但如今陛下杀心已起,龙虎寨的存在顿时就十分微妙了。

  这些人原本就是一群“反贼”,圣上既然已表明了不打算招安,反贼就只能还是反贼。

  皇帝要杀顾三娘,倘若处理不慎,龙虎寨必反。

  而龙虎寨若是反了,首当其冲要受牵连的还是主动上门结交的靖王殿下。

  募兵抗倭与募兵造反,其中的区别,也只在一念之间。

  又何况还有陆澜这个本该已经被锦衣卫抄家问斩的微妙存在,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患无穷。

  这原本就是一步险棋,又因为皇帝陛下的不愿承担而彻底成了破绽。

  单以利弊论,如今对靖王殿下最有利的对策,确实如曹阁老所言,是赶在东厂的人插手以前,先把这些“破绽”全处理掉。尤其是顾三娘。

  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借刀杀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殿下甚至可以从头至尾把他也瞒在鼓里,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但殿下却并没有这样做。

  殿下是有心保下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的。

  让这些人在海疆岛礁上建立卫所,从此为国效力,死守于斯,这是靖王殿下向父皇表达的诚意,更是博弈。

  只要皇帝陛下愿意退让一步,刀下留人,这些人就会一辈子留在远离内陆的岛礁上,死守国门,不再回来,相应的,所有与他们相关的一切,也都会随之埋葬。

  即便皇帝陛下不肯退让,也必须顾虑这些人已是镇守疆界的边将,不会再轻易动他们。至于其他什么人,想要上卫所的地盘挑场子,就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确实是一个救命的法子。

  但并不是殿下的上策。

  相反,殿下这么做,无异于在这种关键时刻再一次忤逆了圣意,所要承担的风险,实在太大。

  尤其即便如此,这些被殿下如此艰难维护的人,也未必会领情。

  陆澜姑且不提,无论顾三娘,或是张二,乃至龙虎寨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心中的天理昭彰,都绝不是这一辈子从此困守岛礁。

  绿林好汉们想要的,永远是杀狗官,平冤案,扬眉吐气,笑傲江湖。

  靖王殿下为他们计的这一条活路,与他们的期望相去实在太远,恐怕是难免要遭埋怨的。即便起初时不说,天长日久以后,一定也会自认受了殿下的亏待,是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殿下所行的是权衡之下的国策,但这些人却不是国士,而是盗匪,比起大义为先,只怕更宁愿自立山头逍遥法外。

  到那时候,殿下只怕要落得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

  他是殿下的谋臣,凡事当以殿下为优先,这种时候,他其实应该劝阻殿下,不让殿下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明明十分通透这道理。

  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嘶鸣呐喊着。

  殿下并没有冷酷地决断杀伐,而是愿意为这些不该枉死之人奋力一争,这选择让他又欢喜又担忧,矛盾得痛不欲生。

  这一刻,甄贤觉得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心深处那柔软的死穴。

  他实在不愿意殿下在这权力角逐中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却又深怕自己的执念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殿下的破绽,使得殿下身陷险境步履艰难。

  甄贤恼恨地叹息一声,蹙眉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低声道:“殿下的苦心,我明白,可……其他人就未必。我只怕殿下始终很难如愿。”

  嘉斐闻之眸色一深。

  果然小贤始终还是他的小贤。

  小贤是懂他的。

  既然如此,他就可以无所畏惧。

  “若他们不愿意在卫所驻守,那就只能趁大军一举攻岛扫除倭寇之时出海远走。否则再难有别的活路。”

  他情不自禁抓住甄贤双手,合十握在自己掌心,语声里尽是情深。

  “父皇一向忌人言,许多时候,为了‘人言’二字,不惜大动干戈,做些不必要的事。但我不是父皇。只要你懂我,旁人如何说如何想都好,我不在乎。”

  甄贤眼眶一热,险些涌出泪来。

  “这件事我来和光风兄说,殿下就不要出面了。”他慌忙抹了一把发烫的眼角,如是说。

  嘉斐闻之轻笑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把你推在前面去替我解决难题的。我又不是为了诓你替我卖命,才和你说这些话。我只是怕你也误会我,又要生气跑掉了,那我可怎么办才好?”

  最后这一句一半是忧心,一半却是玩笑。

  只怪当时年少,幼稚无状,做了蠢事,就此被王爷捏住了,每每提起来卖乖取笑,看架势是还打算要笑上一辈子的。

  甄贤脸上顿时一红,又是羞耻,又是委屈,便伸手恼道:“我已说过我不会再离开殿下了。殿下若是不信,索性拿绳子把我捆了拴在身上吧,省得不安心。”

  他竟然当真伸手让靖王殿下把他绑起来算了。

  嘉斐当场一怔。

  因着自幼家教甚严,于那些私底下的事上,甄贤一向稚嫩单纯得很,也从不往歪处想,故而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但这字字句句落在靖王殿下耳中心上,再配上那张浸染红潮的脸,纵然明白他并没有那种意思,也还是觉着与调情爱语无异,忍不住就遐想万里,觉得几时若是真能绑一下那必定是极好极好,别有滋味,风景无限……

  嘉斐心里已乐开了花,面上还勉强绷着劲,怕小贤反应过来就要骂他心术不正,赶紧掩饰地摸了一下鼻尖,就哄着甄贤道:“你只去信把陆澜从临安唤来,我与你一起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