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寨才知,这其貌不扬的匪寨,果然别有洞天。寨中不但有从倭寇处缴来的火铳,更还有火炮,若有内行人严加训练,足以练就另一支神机军。
且还有战船。
这匪寨背靠断岩,岩下便是天然水湾,可供战船作海港使用,其中已停了足有五只战船,虽然每只都有破损,正在修葺之中,但仍可依稀看出其威猛。
如此绝佳的一处要地,屯扎的竟不是官军卫所,而是走私矿石的匪盗。
莫说嘉斐与甄贤,便是众卫军也各有惊色。
玉青瞥一眼寨门上插着的大旗,不服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敢自称‘龙虎’?回头就叫临安卫杀过来端了这一窝草寇……”
“临安卫?”嘉斐不禁冷嗤,“我看人家一鼓作气把临安卫端了倒是有可能。”
上一回往居庸关外走,所见北疆戍卫也不过是保守罢了,并没有什么大过失。可而今往东南来,所见之惨,官军战力之孱弱,当真令人发指。
若是连匪盗都不如了,还怎么守得住国门?
嘉斐心中沉重,更是不悦,脸上实在很难有好颜色。
顾三娘将他们领至寨中正堂。
才一进门,便见一人迎上前来笑着高叫:“修文贤弟,霁园一别,为兄当真思念得紧呐。”
这人径直走到甄贤面前,手握一把羽扇,道袍随意敞怀披着,一头青丝尽散,赫然正是本该已死的陆澜。
然而此时的陆澜,无论易容还是语态,都已与当初那个富甲天下风度翩然的陆老板大不相同。
话是对甄贤说的。
甄贤眉心微拧,遮掩在袖中的十指攥紧,喟然一声叹息,“光风兄神通广大,在下见识了。”
“诶,修文贤弟,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陆澜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伸手就来拽他。
但却被拦住了。
靖王殿下眸色一寒,当即劈手就扼住陆澜手腕,不许碰甄贤一下。
陆澜笑容凝滞,明显顿了一瞬,才看着嘉斐扯起唇角。
“王爷……也是久见了。”
这一句话说得暧昧不明。
甄贤直觉得心尖一下子被揪住了,以为陆澜打算就这么戳破殿下身份,刚想出言阻拦,却听见张二跟上来嚷了一句。
“大哥,他们都是锦衣卫!”
张二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似完全没有明白陆澜这一声“王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便是顾三娘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也难怪。区区边陲匪寨,寻常人如何能想到堂堂靖王殿下竟会忽然亲自登门。这两人大约还以为嘉斐是姓王的。
陆澜把自己这两个弟妹挨个看一眼,唇角笑容愈发诡异。
“用绣春刀的不一定是锦衣卫,不然你们使倭寇的火铳战船,难道就全都是倭寇了?”
他毫不客气地拿手中羽扇敲了一下张二的脑袋。
“那……什么人还能弄得到锦衣卫的绣春刀了?”
张二摸着头顶,困扰追问。
陆澜一脸意味深长笑而不答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吐出点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对陆澜其人,甄贤是有愧的,毕竟他曾经应诺要尽力保他一命,最终也没有做到。
但这是他和陆澜之间的事,与大义无关,他并不后悔。
而这一件事,更不该把殿下牵扯进来。
如果陆澜有怨,只怨他一个便好。
他虽不知陆澜究竟是如何逃过一死在此处落草为寇,倘若早知道,便是死谏也不能让殿下如此冒险,但既然事已至此,第一要务,他要保殿下平安。
甄贤心中紧张,面色自然也绷得紧紧地,当即低声道:“这次我随少主南下,为的是抗倭大事,不会管你,你也不必多想。”
陆澜闻言笑得愈发诡异,“贤弟这是已经彻底把我当作恶人了。”
甄贤紧紧拧眉,“你若不是恶人,就驱逐倭寇救护黎民以赎罪孽好了,何必还趁机发这国难财?”
按着甄贤的性子,其实不喜欢这样指摘他人。
人心各有不同,心里再如何想,都是自己想,没有苛求他人的立场。
但陆澜不一样。
这个人曾经一瞬,至少有那么一瞬让他感到震撼,让他看见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义。
难道就当真全是错觉吗?
纵然再如何百变玲珑,总有些什么是无可改变的。
他不信,或者说,不愿意信,对于陆澜,他是彻彻底底看走了眼。
然而眼前的陆澜始终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嘲弄。
“我做一点矿石生意,顺便杀一杀倭寇,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兄弟,未知如何就算是发国难财啊?我不杀倭寇,官军也没见好好杀?我不救民,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
东南倭患日久,始终不能清剿,朝廷苦于倭寇,对这些匪盗之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好好纳贡,便不理不睬,苦的始终是无力反抗的百姓,许多人正是因此才索性落草求生,转头再去欺压更弱者。
每逢战乱,法度无存,民不聊生,人间顷刻化作地狱。杀妻抛子,俯拾即是。纵然不被家人所杀,也会被倭寇虐杀,被匪盗虐杀,甚至被路人践踏,被自己践踏。
生死面前,人性便荡然无存了,所有的不过是求活的兽性。这便是底层百姓的活法,毫无荣誉、高尚可言,甚至没有尊严,但至少可以多活一刻,只为多活一刻。
人活到了这种地步,与鬼也没有差别。
但普通庶民可以如此,陆澜却不该。
既读过圣贤之书,既有光风霁月之心,怎么能自甘堕落,轻易俯伏于泥泞!
“你看看那些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的人,你当真就忍心吗?”
甄贤觉得嗓子干疼。
可陆澜却看着他嗤笑。
“修文贤弟你可是忘了?我也家破人亡了。”
他语声里浸着凉意,眼神更是冰冷。
“陆某是个生意人。我家三代为宫中鞍前马后,临到头来被弃如敝履,散尽家财才保得住区区一条贱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财不能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修文贤弟这般高风亮节,甘愿为那杀父灭门的仇人鞠躬尽瘁啊。”
甄贤浑身一颤,如瞬间沉入寒潭,几乎窒息。
心底有无法凝结的淤血,就这样被狠狠一刀刺下,剜了出来。
可他不能责怪陆澜残忍。
因为他也并不曾对陆澜仁慈。
“司礼监和织造局对不起你,浙直百姓没有。”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出这句话来。
“是吗?你就是这样骗自己的。”
陆澜愈发凉凉嗤笑。
“对不起你的只是佞臣,不是君,不是社稷,更不是民。可天下无罪,你又何辜呢?”
甄贤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心深里有嘶叫呐喊的声音。
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错,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不该轻易为这三言两语的嘲弄而动摇。
但陆澜所言,比他此生所遭遇的嘲弄都更加刻薄、刻骨。
尤其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明白陆澜在说什么。
人是不可靠的。人无完人,更无常圣。归罪于佞臣,只是最轻而易举的自欺。
因为佞臣杀不尽。
就算杀了这一个,又如何呢?就好像倒了陆氏立刻会有其他商贾补上那个缺。不过是新的轮回罢了。
这些道理,甄贤当然懂。他只是无法像陆澜这样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一旦他说出来,就难免要伤到殿下。他更不想在殿下面前继续这样的话题。
甄贤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平复吐息,不想被嘉斐看出情绪的起伏。
他听见顾三娘好奇地追问。
“大哥原来认识他们?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陆澜立刻哂笑。
“修文贤弟是曾与我泛舟太湖对饮寒山的好朋友。至于这位‘王爷’的来头,那可就更大了——”
这人偏要摆出一副处处针对靖王殿下的模样。
“陆澜!”甄贤终于忍无可忍怒喊一声。
在靖王殿下身边众人眼中,甄贤一向是个谦和的人,极少高声与人争吵,更勿论发怒。从前在草原时甄贤骂巴图猛克的模样,卫军们更没有见过,充其量也就偶尔见他被王爷惹恼了拌嘴置气一阵,如今见他竟然和陆澜发起怒来,都颇为诧异。
陆澜虽是嘲弄甄贤,并不太说起靖王殿下,但凡提及,针对之意之盛,显然是故意想要甄贤生气的。卫军们虽然不爽,却吃不准王爷的心意,都不敢妄动,便各自按住了腰间佩刀,俨然随时都能杀上去。
如此一来,情势毕竟有些微妙的一触即发了。
甄贤立刻察觉自己情绪有异。
或许是因为牵涉到殿下让他失了冷静;或许是因为陆澜这个人多少曾让他生出几分相惜之情,是以而今才格外愤恨;又或许,只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轻易失控。
甄贤骤然白了脸,毫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这一步,便被身后那人撑住了。
“小贤,没事。”
嘉斐不动声色将手抵在他后心扶住他,眼中丝毫不见波澜,反而愈发笑意深浓。
“听闻陆老板做生意一向讲究。我当初在苏州欠了陆老板一个天大的人情,迟迟没能还上是我的不是。若是陆老板此刻就要跟我讨,我也没有二话。但我如今这里还有一笔更大的买卖想和陆老板谈,如若成了,连着上一回的一并加倍奉还,不知陆老板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实在难以捉摸。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靖王殿下这一句“加倍奉还”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澜静了片刻,唇角上扬出一抹颇具挑衅意味的弧线。
“能得王爷如此纡尊降贵来和我谈买卖,陆某倒是无比期待。怕就怕……陆某想要的,王爷不肯割爱啊。”
他说时竟放肆地把视线往甄贤身上瞟过去。
甄贤怔了一瞬,明白过来,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这已然是毫不遮掩的羞辱了。
打从“重逢”的那一刻起,陆澜字字句句处心积虑都无外乎是当面讥讽。
讥讽无关痛痒,但羞辱则完全不同。
且这人所羞辱的不止他甄贤一人,更是靖王殿下。
此言一出,嘉斐身边的一众卫军便全黑了脸。尤其玉青又是个不攻心计的暴脾气,哪里咽的下这种窝囊气,当即咬牙斥一声“放肆”,就要扑上去打人了。
但嘉斐却扬手将他截住。
他把玉青拦回来,再开口时笑容仍在,眸中光华却已冷冽。
“所谓‘买卖’,自然是用我能出的,换陆老板愿卖的。如若强求,无论哪一方,这买卖都没得做。陆老板是聪明人,定懂得进退余地,不会一意为难我的。”
陆澜闻之堪堪盯住嘉斐,良久竟抚掌大笑。
“王爷果然是个痛快人。和王爷做买卖想来一定十分有趣。”
他躬身摆出个迎客的姿态,请嘉斐与甄贤上座,又命人布下酒肉水果给众卫军。
卫军们并不领他的好,虽然迫于王命入了席,也不肯动面前的酒食。
陆澜也不介意,仍是当年陆大老板的那副架势,张罗着大家入席。
然而,当众人坐定以后,才发觉,这匪寨的寨主并不是为张二和顾三娘恭恭敬敬的“大哥”陆澜。
坐在头一把交椅上的竟是那个面若桃花的少女顾三娘。
二寨主的座次是张二的。
陆澜坐在一旁特设的席位上,惬意自若。
那顾三娘跳下地来,端起一大海碗酒,朗声高喊:
“大哥是我和二哥的恩人,我们既然拜了把子就是亲手足,大哥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方才有所误会,得罪了朋友,顾三给几位陪个不是,先干为敬!”
她嗓音神态里皆透着一股匪气,虽然身形娇小,却威风凛凛,仰头将一大碗酒饮尽。
酒是民间常见的烧刀子,并不顺滑,咽下肚去辣得喉管生疼,她却比嗜酒大汉还更豪迈几分,除了脸颊染上一缕红润,半点不改神色。
可她还分明是个眉目甜美的小姑娘,难怪要戴着那铜青面,想来是怕以貌取人之徒要小瞧了她。
这龙虎寨的名号在浙直也就是近年才响亮起来的,说来,只怕还要多亏了织造局压低丝价逼着百姓贱卖土地的“功劳”,其中自然也有陆澜一份力。这顾三娘称陆澜为恩人,从各种意义上说来,倒是都不冤。
嘉斐在心中冷嗤,面上仍旧挂着微笑,开口问道:“陆老板不给我等介绍一下诸位英雄?”
其实是一句反话。
虽然靖王殿下说得和善。
陆澜闻之摇扇轻笑。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龙虎寨的寨主之所以是顾三娘,是因为最初落草的,只有顾三娘一个人。
数年前,顾三娘还只是个豆蔻少女,其父曾是浙江金华的桑农,因为被低价强征的生丝入不敷出,领着几个乡邻一道去跟官府要说法,结果反被打成作乱谋逆,判了斩立决。
顾三娘为救父扮作小丫鬟夜潜案察使司,向时任浙江案察使喊冤,却正撞见三司与织造局密议盘剥百姓田地之事。当时顾三娘年纪幼小,失手被擒,原本要被杀死灭口,是陆澜用陆府一个重病而死的婢女掩人耳目替换了她的“尸身”,才将她救下。但顾三娘之父仍被当作逆党市斩了,其母随后被夫家“典”与杭州城内的一个屠户,不堪凌辱,也投井而死。
双亲死后,顾三娘再不能还家,唯恐自己也被父族卖掉,便在山中过起了野人一般的生活。陆澜常会接济她,使家人给她送些吃穿。偶尔顾三娘也会替陆澜做些事,但更多时候是在东南一代游任,为受欺辱的百姓打抱不平,渐渐又收罗起几个亡命弟兄。
没过多久,陆澜又给她送来一个人,便是张二。
张二是军户出身,本在胡都堂部下抗击倭寇,因吃了败仗,军官又不肯担待责任,便将罪责全推在他头上,要将他杖杀。张二不服,不肯就死,逃了出来,倒卧在路旁,恰巧被陆澜捡了回去。
陆澜预感织造局可能有变,为给自己留条后路,有心金华矿产生意久已,于是便将顾三娘和张二凑到一起,与他们钱财安营扎寨,占了一处要地,又陆陆续续从各处募集敢死之士,一共三百余人,想要开辟出一条商道,贩卖矿石。
金华素来民风彪悍,想要在金华做矿石生意,没有自己的人马是不行的。
谁知才刚有些起色,一道圣旨降下,锦衣卫便奔赴浙江来拿陆澜的人头。
陆澜闻得讯报,自知终是难逃了,便一把火烧了霁园,金蝉脱壳退避在龙虎寨,从此隐姓埋名,保住了性命,正式做了草寇,带着这一群兄弟们趁乱做起了走私矿石的黑市买卖。
寨中的火器一部分是从倭寇处缴来的,另一部分却是陆澜多年经营所得。
“从前的陆澜已经死了,如今只有龙虎寨的陆大,没别的本事,带兄弟们谋条生路罢了。”
说这句话时的陆澜的语声平稳,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人的故事,眼中却有隔世沧桑划过。
甄贤怔忡良久,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心中五味陈杂,最多的还是痛。
他看着眼前的顾三娘,就宛如看见另一个萧蘅芜。
而她们,还有这龙虎寨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这天下每日上演的人生。
相比之下,他自己那点遭遇又算得了什么?
至少他还有殿下……
他如今还能坐在这里,锦衣玉食,被照顾得周到,既没有暴尸荒野,也没有被迫落草,都不过是因为他有殿下回护。
比起这些人,他要幸运太多了。
甄贤忍不住暗自长叹。
他听见嘉斐与陆澜说话。
“你们跟我去打倭寇,另外再招募五千人,聚一支义军,只要有军功在身,我可以保你前罪尽赦重见天日。”
靖王殿下的语声沉静,听来是认真的。
但陆澜却很不屑。
“白道有白道的活法,黑道有黑道的活法,王爷以为如今的陆大还在乎朝廷的‘罪名’么?”
嘉斐继续说道:“你把山寨选在这里,是有心打通海上商路,平定倭患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顾三娘闻言挑眉,“那我们也去做海盗,和那些东洋人打就是了,为什么要归顺朝廷?”
她也说得认真至极,仿佛做海盗是比归顺朝廷还要好得多的事。
嘉斐看了她一眼,不由笑了。
“我不是在诏安你们。你们想做海盗,日后大可以去。我只是在和你们借兵。”
他略顿了一顿,再次看住陆澜,沉声允诺。
“你们可以开价,待东南靖绥,我必如数奉上。”
王爷竟要雇佣这一群匪盗之徒去打倭寇,简直闻所未闻。
众卫军头一回听到这消息,心里各个不服气得很,却也不能违拗王爷的决定,只能狠狠瞪着陆澜和顾三娘他们。
陆澜似乎也惊诧极了,看住嘉斐好一阵没有说话,良久颇有些意兴盎然地摸了摸下巴。
“如此说来,这笔账我倒是得仔细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