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过后, 唐怀芝进了翰林院任职,每日五更后,便要被罗青蓝哄着起床, 乘一辆马车入宫。
新人初到, 难免受那些老古董的搓磨, 案头要看的书册堆积如山。
进了翰林院, 唐怀芝便一脑袋扎进去, 到午膳时才起身, 跟同期进来的几个同僚结伴去膳堂。
几个人边吃边倾吐心中的不快, 恨不得当即去辞官回家,待吃饱喝足,起又精神抖擞地扎进那书堆里去。
上学时, 总想着赶紧读完, 羡慕罗青蓝不用成日读书做功课,真做了官, 才发现还不如当个学生来得轻松。
还好本朝官员待遇极好, 翰林院俸禄也丰厚,自己有了银子进账。
每月领月俸的时候, 都是唐怀芝最高兴的时候, 出宫路过商铺小摊,都要大方地买上许多点心糖果, 还不忘给罗青蓝买他喜欢吃的油馓子。
翰林院待了小半年,秋去冬来, 到了冬至, 京城官员休沐三日。
唐怀芝早就盼着了, 竖起耳朵听着鼓声,鼓声一响, 便飞奔出宫,跳上罗青蓝的马车。
他们早安排好了,冬至前出京游玩,赶在冬至日家宴前回来。
时间紧迫,行李是昨晚便准备好放在马车上的,就等着唐怀芝出宫,径直便出城去郊外别院。
马车里炭火很足,唐怀芝趴在罗青蓝腿上,舒畅地伸了个懒腰,“今儿我就盼着出来玩,想着那鼓咋还不响,一时走神,还被骂了一顿。”
罗青蓝放了盘剥好的核桃在他面前,笑道:“快补补脑。”
唐怀芝抓了一把,囫囵塞到嘴里嚼着,竟还是焦糖炒的,吃起来一股甜香。
“世子妃,”他拉过罗青蓝的手,放到自己腰上,“给揉揉腰,坐了一天了,又酸又疼的。”
罗青蓝顺手在他腰上摩挲两下,开始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你若是腰疼,今儿晚上可怎么...”
“什么今儿晚上?”唐怀芝嚷了一声,又赶紧羞臊地放轻声音,“我腰疼...你给揉揉就好了,不耽误旁的。”
“唔,”罗青蓝在他屁股上抓抓,“那就好。”
傍晚时分,马车行至京郊别院,院子里的烤肉架子已经安排妥当,烤羊排滋滋冒油。
在廊檐下吃着烤肉,外头又送来两条鱼,都是在河里凿冰刚捞出来的。
罗青蓝在篝火上支了口锅,将河鱼处理干净,入锅调味,煮热乎的鱼羹喝。
并排坐在篝火旁,各自抱着碗,吸吸溜溜地吃进去,熨帖又暖和。
身上热乎了,唐怀芝兴头起来,带着罗青蓝去外头跑马。
北风呼啸,两个人的衣袂缠在一起,他们在河边停下,一起仰头往天上看。
冰凉的一片落在脸上,唐怀芝伸手摸了摸。
严珊霆
“下雪啦!”
他兴奋地仰起头,张大嘴巴伸出舌尖儿,去接落下来的雪花。
罗青蓝转头看他,心头一阵柔软。
雪花大片大片地飘下来,草地慢慢变成白茫茫一片,往前延伸,显得开阔又辽远。
唐怀芝在草垄上坐下,裹在罗青蓝的狐毛大氅里,露出冻得发红的脸颊和鼻尖。
“青蓝哥,”他往罗青蓝怀里缩了缩脖子,说话时嘴里吐出大片的白气,有些激动地往远处指指,“你看,落了雪的京郊,像不像边境?”
“像,”罗青蓝在大氅下面抱紧他的腰,跟他一起抬头往前看着,“大漠落雪,你小时候见过,如今竟还记得。”
“当然记得。”唐怀芝嘿嘿一笑,抓住罗青蓝的手指,“瑞雪兆丰年嘛!”
他手心热乎乎的,指尖细长纤细,带着练箭磨出来的薄薄的茧。
罗青蓝反抓住他的手,整个包在自己手心里,很踏实。
他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唐怀芝,软软的小肉手拽着他一根手指,往没长牙的嘴巴里送,口水弄了他一手。
“唐唐,”罗青蓝在他头顶上亲了亲,“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唐怀芝转过头,抬起下巴,在罗青蓝嘴上嘬了一口,“二十四年呗!我多大年纪,咱们便认识几年,还用问么?”
罗青蓝笑笑,跟他脑门儿碰着脑门儿,“好久了。”
“久么?”唐怀芝斜着眼睛瞅他,“你腻烦了?”
“不腻烦,”罗青蓝吻掉他睫毛上的一片雪花,“再有一百年都不腻烦。”
“那还差不多!”唐怀芝弯着眼睛笑道,“小唐多可爱,多好看,多招人疼啊!你可偷着乐吧!”
罗青蓝笑着抱住他,“嗯,那我可得抓紧了。”
雪花纷纷扬扬,大将军的大氅里却是暖洋洋的。
一定是因为大将军胸口是热的,又宽又阔。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盐闪停
那时候,边塞刮着和现在一样的风,中原还是破碎分割的局面。
大盛的营帐里坐着位女将军,眉头紧锁,金甲染血。
西北四部的铁骑夜袭,铁蹄声踏得人心惶惶。
女将军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拿起银/枪,毅然走进战火里。
“将军,”一个黑瘦的少年跟了上来,“小世子他…”
“先退敌,”女将军拍拍他的肩膀,“已经派人去找了,他们抓怀芝便是要逼我离开,我若离开,玉门关便完了。”
少年不解地瞪着女将军,突然转身道:“我去救他!”
“青蓝!”
少年头也不回地跨上战马,往东而去。
女将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擦掉眼睛的泪水,带着将士向西边迎战。
少年打马来到西北四部的营地,噤声瞭望,脸上被尘土糊得脏兮兮,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地像鹰。
敌军几乎倾巢而出,此时的营地守卫空虚,他粗略计算,大概不足两百。
中间营帐里有小孩儿的哭声,伴随着一个男子不耐烦的咒骂。
营帐前的空地上,几个兵围着火堆正在吃烤肉。
少年攥了攥拳头,银枪斜在身后,纵马冲进了敌营。
他径直去寻小孩儿的哭声,身边有刀剑过来了,便用□□过去。
那些羌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兵,不防守,不后退,每一枪都透着狠辣。
娃娃躺在襁褓里,哭得小脸通红。
少年解开胸口的甲胄,把娃娃塞进去,包被的布条绕上肩膀,在胸口打了死结。
他从敌营冲出来的时候,浑身脏污像个血人,战马径直往西跑去,怀里的娃娃安安静静贴着他的胸口。
将军那边的战火还没有平息,少年已经没有了力气,马儿带着他跑回营帐,轰然跪倒,把背上的人摔了下去。
少年摸摸马头,踉跄着往将军的营帐走去。
远处战火烧红了天,身后是破烂的营帐。
少年满身都是血,手握不住枪,硬抓着往地上滑,最后倚靠在还算坚实的帐篷柱子上,颤抖地舒了口气。
边境冷啊,北风呼呼的,没个停的时候。
少年流了很多血,嘴唇都白了,眉毛睫毛都结了层霜,跟身上银甲一个颜色。
也就他怀里有点热乎劲儿。
天上还有一轮月亮,也是银白色,冷兮兮的。
战场上乱哄哄的,厮杀声、喊叫声连成片,冷兵器碰在一起,震得人耳朵难受。
每次兵器碰撞出刺耳的声音,怀里的小孩儿就跟着猛地抖一下。
小孩儿胆儿可小呢,后来长大了也没变,晚上打个响点儿的雷,都得让别人跟着牵心。
少年放下手里的银枪,枪杆上印了个血印儿,已经被风雪冻住了。
他往手上哈了哈气,雪碴融化,手心里沾满血痕,显得脏兮兮的。
少年掀开腿上那块护甲,把血痕在还算干净的中衣上蹭掉,抬起手来,轻轻覆在怀里小孩儿的耳朵上。
小孩儿脸小,一张脸被他手遮得严严实实,隔去了外头的风雪和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