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金光浩荡,金光之上,是交错蜿蜒的万倾玄雷,巨大的威力将空间都扭曲了,寻常妖物抬头望去,穹顶之上尽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洞。

  在旱魃作乱中逃过一命的小妖们更慌乱了,四处寻找避难之处,口中还嚷嚷。

  “天破洞了!快逃啊!”

  不管地上的众生灵有多么恐惧,雷劫翻滚汹涌,最后凝成数道威力无比的长鞭,仿佛要劈开大地一般,呼啸着朝迦楼罗劈来。

  迦楼罗也不服输,他早就见过这些了,上古时期诸位能移山填海的大妖,没能成圣的,皆死于这长鞭之下,就离拿他自己,当年也是受过雷劫之后,才引发身体中常年积累的龙毒,自焚而死。

  天罚轰然落下,迦楼罗浑身甲羽绽开,朝着汹涌的雷劫迎面而上……

  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劫之下,胥见心手中捧着那颗含章从身体中生剖出来的龙珠,躲着霹雳的雷雨,不断在崎岖的大地上小心奔走。

  他的手被龙珠灼烫的全是血泡,这颗珠子在含章身边,那是暖意融融的护身符,但在旁人手中,却是比岩浆还要滚热的东西,叫人难以承受。

  即便如此,胥见心也没撒手,咬着牙的直奔敖稷坠落的地方去了,大太子当时载着龙君,想必落也是落到一起的。

  就在他双臂都失去知觉,以为手掌不保时,终于在一处乱石之中,找到了浑身虚软的盘在石碓里的敖稷。

  还有那个被蛟盘护在中间,已经不知生死的龙君大人。

  青鸟出,天门现,奔雷万顷,仿佛灭世。

  胥见心捧着龙珠子还没等上前,就见那个浑身焦黑的男人从乱石中艰难的撑起独臂,爬起身来,已经站不起来了,便半跪在地上。

  他仰头看着永远高高悬在天上的巍峨天门,看着在大阵中挣扎愤恨的旱魃,看着青色的神鸟在雷劫之下嘶鸣,看着五湖四海干涸裸露的河床,看着万万生灵奔逃于天火之下。

  胥见心不敢擅动,于是跪在地上,将龙珠献上,“大人,我,我受公子所托……”

  李孟津焦黑的手指微动。

  眼神凝固在了阴沉暴戾天空之下的那一抹亮色,神鸟愤然迎着雷劫而去。那毕竟并不是真正的迦楼罗,只是有着一缕神鸟生前意念的纯青琉璃珠,那是他的章儿。

  而后,胥见心只见,眼前的那个残破身躯,梗着脖颈,艰难的抬起残臂,生生剖下自己身上残存的血肉。

  碎石中登时鲜红一片。

  “啊,大人,您这是何必!”胥见心胆寒,他从没见过世间任何的生灵,能够平静的撕下自己的血肉。

  只是男人并没有理睬他,没过多久,胥见心就眼睁睁的看着,眼前那个血肉身躯,无声无息的一片片碎裂,风一吹,就散成了灰。

  灰烬很干净,它弥漫,散尽。

  男人用最惨烈的方式,还是舍弃了人躯。

  天下五湖四海一齐震动,龙珠子归位。

  ——

  迦楼罗在漫天的霹雳中盘旋着来回躲闪,不知越过了多少雷鞭结成的网,剧烈的翻滚回身之际,腹中却一阵绞痛,最终力竭,一道玄雷正劈在神鸟的身躯上。

  这一击之下,迦楼罗登时浑身覆满雷力,一声哀鸣之后,巨大的神鸟被雷电束缚,渐渐变回了含章本身的样子,失去翅膀,含章脸色惨白的从天上直直坠下。

  在危难之际,被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花斑老虎接住,老虎一甩长尾巴,在天劫的余威之下艰难的躲避,径直飞往津水。

  却不料半路上就灵气耗尽了,无奈只能找了一处河边,落了下来。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的津水大妖怪赶来,他们围在含章身边,支起了护罩。

  乌统领大喝,“怎么回事?津水竟大震!大人如何,你看到没有。”

  驺吾则疲惫的直喘粗气,“没找到大人。”因为他实在探寻不到他们大人的气息了,心里着急,但也没说出口。

  “怎么不带公子飞回津水去,那里有大人设下的结界,或可挡一挡天劫。”

  驺吾一听这话,更是气都喘不上来,毛都炸了,“没有灵气了!你们没感觉到吗,自己的灵气耗尽之后,没处补了!”

  众妖也意识到了,他们抬头,就望见天边那一道他们大人未能越过的龙门,此刻正磅礴的将人间已经微末的灵气吸扯进去,像是一个无底洞。

  老龟拔下仅剩的一根本命龟须,一挥手做了阵眼,“省着些法力,公子这雷劫兴许还没完呢。”

  而后又伸手将驺吾甩出了结界,“快去找大人!四海水动,这可不是儿戏,大人必有大劫!”

  驺吾也肃穆,于是头也不回的踏进了远处那“人间炼狱”里。

  众妖严阵以待的守在已经变回人身的含章身边,他们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放公子才妥当,这里不是津水,只是一处河边,到处残垣断壁,实在没有安稳的处所。

  就在一个水母要化成原形给含章暂且安歇的时候,众妖就见烟尘茫茫的土地里,悉悉索索的冒出好些枝条来。

  没过一会儿,一座在建木之上建成的宅院,已经从烟尘中钻了出来,摇摇晃晃的往这边来。

  “诶呀,公子的院子来了,这下好了!”

  结界并不阻挡建木,这座院子便将根须直接扎进河流附近的泥土中,安安稳稳的落下,等着它的主人进去。

  门口梁上的引路灯已经昏黄的跃动的,但是院内的花草与水池等却早已不在了,兴许是一路行来匆忙,并没有携带,只轻装简行的带着一间屋子。

  小人参也在屋里头,他本就法力微弱,眼下已经变成了参形,行走都不便。

  但他一看含章被大妖怪们抬进来,便跌跌撞撞的卷在含章手边,因为已经现了原形,他此刻就连哭,都不能够了。

  而含章还没等坚持到进屋,便浑身抽搐的醒来,全身痉挛的捂着肚子,神志不清的极度痛苦。

  妖怪们担心极了,只能先把含章安置在庭院中的小榻上。

  老龟的手都在抖,“糟,糟了!公子被雷劫劈中,动了胎气,这是要,要,要……”

  不必他说,众妖也知晓了。

  人生娃娃更是浑身一顿,在这个紧要的关节,他的小主人却要出世了!不知公子能不能熬过去。

  想罢,人参娃娃便一咬牙,拿出自己如玉的妖丹来,直接碾成粉,趁着含章神志不清的时刻,给他服了下去,随即,自己便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再也支撑不住,寻到院中的一堆土里,僵硬了身躯,变成了一颗普通的干瘪人参。

  津水的妖怪们见状,叹口气,也无可奈何。

  含章这时候,才稍稍清醒过来,他只觉得浑身都痛,痛极了,如同剥骨抽筋似的。

  腹中也一阵阵的紧缩,怕是要出世。

  “公子,公子,您醒了!”

  “公子,坚持住,我等誓死护佑公子安全。”

  可是含章此刻却一脸大汗,虚弱的询问,“李,李孟津在哪?不要管我,快,快去找他。”

  只是他话音刚落,腹中被雷劫所激的孩儿便剧烈的挣动着要出世。

  天门骤然发力,朝着这处小院悍然劈下,竟比刚才的那些雷劫还要猛烈。

  那样的强大,根本无法阻挡。

  几个大妖见状,回身就冲向结界,老龟的目光在含章的肚子上一顿,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公子,你眼下已经失了神力,化成凡人,雷劫本应停息,但此刻却越加沉重,必是,必是要……”

  含章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他心中也明白了。

  这,必是要来劈他的孩儿了。

  小公子一脸的苦笑,他伸手颤抖着抚摸腹部。

  “孩儿,你出世便要应劫而来么。”

  巨雷滚滚而落,照亮了半个天空,雷光映着所有人的脸,眨眼就到眼前。

  就在众妖决心以命来护佑这处小院的时候,一道血淋淋的影子倏忽的挡在结界之前,硬生生挨了一道雷。

  那是一条只有森森白骨的巨龙。

  雷劫击在龙骨之上,泛起耀眼的白光,劈的龙骨“咔咔”作响。

  “大,大人,是大人吗!”

  骨龙并不做声,随即凭借着强悍的身躯,游动着骨骼,顺着一道道雷鞭盘旋而上,冲着天门飞去。

  含章躺在地上,仰头看着那具升空而去的白骨,心里疼痛的无法呼吸一般,眼泪都要流干了。

  他知道,那就是李孟津。

  只有其骨,可血肉无踪。

  随即,巨大的疼痛淹没了他的意识,他就在这烽火狼烟的炼狱里,拼死来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骨龙一往无前的冲向天门,却被怒吼的巨雷劈的直直摔进废墟之中。

  老龟仰头看着,最后喃喃的说道,“大人他,舍弃了人的身躯,重新化龙,奈何,人间的灵气已然稀薄,不能重塑血肉,只有其骨啊。”说罢,几个津水中的大妖对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默默达成了共识。

  老龟回头,对着已然痛到快要昏厥的含章说,“公子,此番,若大人不能成,龙门之下,我等是护不住这处院子的。”

  他带着众妖上前拜礼,“愿公子延续津水血脉,福寿永昌。”

  说罢,他们便转身,携着彼此,衣袂飞扬的飞到上空,吞吐出彼此灿烂的妖丹,伸手化了。

  几颗千年的妖丹汇聚成灵气,穿越道道雷劫,汇聚在李孟津身边。

  津水之上,所有开了灵智的水族,他们前赴后继的化作一道道脉脉灵气,在天门不断的撕扯之下,丝毫不动摇,皆朝着坠地的巨龙翩翩而去。

  含章虽然闭着眼,但却仿佛依旧能看见,他只见往日那些熟悉的小妖们,都冒着头的朝他鞠躬告别,用的还是他课上教的人类的礼节规矩。

  娃娃鱼眯着眼吹着笙,崩葫芦霸仰头敲着鼓,霸葫芦崩低眉提着灯,随风倒跳着新学不久的胡旋舞,倒随风闭目听着磬……

  他们姿态各异,通通朝着津水之上汇聚成的一道灵脉轻巧飞去。

  千百年刻苦修行一朝散尽,最后都化成寻常的鱼虾,从天上坠落下来,入水不见。

  冥冥中,在一阵乐声中,又有津水的妖怪嗡嗡的说话声。

  “津水众,在此,归还龙君大人先天气运。”

  “归还先天灵物气运。”

  含章甚至从中分辨出了小娃娃鱼的声音,“归还大人散给我们庸医修行的先天气运,希望重得气运后,不要再这么倒霉了吧……”

  含章忽然忆起往日种种,廊前花池中的焦黑的鲤鱼,打赌永远都输的男人,确实,回头想过,李孟津处处倒霉。

  他感觉轻飘飘的,在迷蒙中,含着泪,即哭又笑。

  驺吾找寻半天,也只在一处废墟里寻到一丝大人的气息,跑去一看,没见到李孟津,倒是看到重伤落地的敖稷,还有抱着一双手,守在敖稷身边给他不断往嘴里塞药的胥见心。

  驺吾一想,这两人都半死不活的,索性把这两人带回去,和公子一处,还安全些。

  于是等他驮着两人飞跃在大地上时,仰头就见来自津水的那一条条浩瀚灵气。

  胥见心还清醒,只是手伤了而已,所以此时最为惊异。

  “这,这是什么!”

  驺吾来不及脚下跑着,也不耽误嘴说话,“我们大人是一条托生与祖水的先天灵物,天地末法,在他出世之际,见津水水众凋零,便散了自己的先天的气运,就此,津水众妖才得以修行。”

  说着,驺吾叹气,心里也难受极了,“眼下,他们废除修行,化成灵气,归还大人气运,想必,大人也正在渡劫。”

  胥见心则惊讶开口,“咦!不只津水这一处灵气啊。”

  说罢,几人抬头看,就见有一道旺盛又充满生命力的灵气冲远处汇聚,有的像星光一样,有的则威严周正,也同津水的洪流朝着同一方向,汹涌而去……

  秦岭,龙脉深处。

  皇帝带着众多宫廷中的德高望重的道师,他们竟再一次跋涉进了当初化蛇之乱中,困住皇帝与一众王公大臣的龙脉之处。

  皇帝面色沉重,“诸卿,我要填补阵眼了。”

  几位须发解白的道士点头,“陛下请,天龙坠地,末法杀生,人间大乱,我们必须助龙君渡劫。”

  听罢,皇帝想起当时醒在秦岭山时,睁眼见到了那两个人,真是风华无边。

  皇帝朝天上一拱手,“龙君大人请了,人间天子在此,斩开龙脉,以江山气运相助,愿得太平人世!”

  而后,甩开袍角,迈动龙靴,入阵,开秦岭龙脉。

  人间,座座小屋中。

  得以残存的百姓在黑暗中与家人缩聚在一起,他们垂首闭眼,默默诚心祈求。

  “天破,地火蔓延,愿龙君大人保佑。”

  或是孩童,或是老妪,或是小夫妻,他们都不断的念着。

  “愿龙君大人保佑。”

  “愿龙君大人保佑。”

  ……

  一道道人间的信仰与龙脉冲天的龙气汇聚,席卷在坠天的残破骨龙周身。

  天门高高在上,却吸取不得,一时间雷声更急,不要命的往龙的身上劈。

  驺吾带着胥见心与敖稷,奔跑不久,就赶到含章的院子边。

  只是还没进院子,就见守在阵里的津水妖怪早就献祭而去。

  但是,周围却多出许多他没见过的野妖怪,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自发的在附近守着大阵。

  因为他们进不去结界中,就在外头站着,其中一只巨大的鹰看着最为厉害,它此刻羽毛都烧焦了,还不断的往阵中望,焦急的念叨着公子生没生之类的。

  胥见心看着巨鹰诶呀一声,拍拍脑袋才想起来。

  “这个叫什么鱼鹰的,含章认识,当初就是他驮我和含章去的青要山!”

  驺吾本来有些紧张,但一见他们仿佛并没有恶意,也就罢了,他几跃之下,将胥见心与敖稷甩进含章的院子里。

  “快,看看公子怎么样了。”

  外头霹雳雷奔,驺吾知道,这个关头,他这个失去大部分灵气的坐骑,即便留在大人眼前,也没有什么用,眼下最重要的,是帮大人守好公子和孩子。

  胥见心见含章挺着肚子,早已昏迷在院子里的小榻上,便赶紧扑上前去把脉。

  “这是要生了,敖稷,你快去取些热水来。”

  敖稷已经醒过来多时了,只是没力气说话,眼下见公子要生产,当时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一瘸一拐的匆忙去找水盆。

  好在,小屋内的小隔间里,一应俱全,就连孩子的襁褓尿布都有。

  胥见心拧着热毛巾,给含章不断的擦着汗。

  含章被胥见心针灸着穴位,又服下些丹药,此刻醒了过来。

  他鬓发皆湿,浑身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胥见心见含章张了张口,虚弱的喊一个人的名字,眼神直愣愣的看着天空灵气汹涌处。他便想起在他眼前血淋淋的那一幕。身上不由得一抖。

  而后,叹了口气。

  “他剃肉削骨,一寸一寸的重新化龙,如此艰难,自然是希望你好的,希望你活着。”

  含章闻言,伸手青筋暴起的攥着小榻上的薄毯,咬着牙,用尽全力。

  但他的眼睛,却依旧望着天上,颤抖的睫毛挂着泪水,在模糊中看着天光。

  天光的最亮处,汇聚着澎湃的灵气,像是这晦暗世间的一道奇景。

  天门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竟然“铮铮”的扩大的一倍,混合的翻涌的雷劫,迅速而急迫的朝那只有一身森森白骨的龙劈去。

  只听“轰隆”声连绵不绝,一道道深紫色蜿蜒的巨大雷劫击中骨龙,让他一度差点崩碎。

  但那条龙,则双目漆黑如同深渊,又蕴含着无边的愤怒与不屈,他一次又一次被击倒,一次又一次的直起身躯。

  在如同灭世的巨雷咆哮中,龙撑着骨头站了起来,仰头,朝着那道亘古不变的天门咆哮。

  随后,众多灵气齐聚在他身边,巨龙周身顿时水雾弥漫,在不断与天雷对抗中,骨龙一层一层的长出血肉。

  在他脱出水雾的一瞬间,自他颈下残缺的逆鳞处而起,“唰啦啦”如同波涛一般,迅速生出一身坚不可摧的鳞片。

  有时候,伤疤也是铠甲。

  一条金甲生灵腾空而起,在霹雳中朝龙门飞去。

  不跃龙门,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