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含章再次醒来,是三天之后,在京郊的一处道观里。

  小公子的面色苍白,是在梦魇中喊着李孟津的名字惊醒的。

  他猛的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喘着气,满身满脸的冷汗,一醒来,含章就软着脚跑下床,跌跌撞撞的到处找李孟津。

  可李孟津是无论如何也没找到的,屋子里陌生又安静,他头脑尚且一阵眩晕,门外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苏含章!你醒啦,可吓死我们了。”

  含章只觉得被人扶住了手臂,他缓缓神睁眼一看,眼前的是许久不见的胥见心。在往后看,门口是一脸愁容,倚门而立的蛟族大太子敖稷。

  “你,你们怎么来了,我这是在哪,李孟津呢!你们谁看见李孟津了!”

  见含章情绪激动起来,胥见心就叹气,“我回云台山给敖稷炼解药,不久前才出关,刚把要送到东海,就见京城一股浊气冲天,几天后道门里头就传遍了,说是上京妖孽作祟,人皇入险,好些个德高望重的道爷和僧侣进皇宫救人间皇帝,结果一去不返啊,都折里了。”

  因此,胥见心闭关许久的师傅比得以用玉简传信,教授了他好多古籍上的阵法与禁术,叮嘱他下山来见机行事。

  身后的大太子接着胥见心的话往下说,“津水的妖族也炸锅了,幸而暂时被驺吾压了下来,龙君到底到哪里去了,我们还是要求问公子的。”

  胥见心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在听到这么重大的消息之后,已经连夜下山,赶往上京了,结果依旧是什么也没赶上,就连皇宫中也只剩下些被掏空的臭皮囊。

  最后他找来同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敖稷,两人落脚在上京外郊的道庙里。最巧的是,没过几日,就在庙门口,捡到独自昏睡在马车软塌中的含章。

  他不知道是被是送来的,但看情况小公子被照顾的很好,车厢里的暖炉还点着桂花的熏香。

  龙君不见了,津水中的大妖怪稍微知道些内情,但也丝毫不告诉给外人,因此胥见心和敖稷简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苦苦等着含章醒过来。

  此刻众多妖怪都在道观外等着,也殷切的盼着含章清醒。

  含章一听两人这番话,就瘫坐在了门口,他已经明白了。

  李孟津,没能出来。

  含章呆住了,脑中仿佛嗡嗡的响,他想起在阳泽中,李孟津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起那日龙君漏液而来,吻着自己的手说只争朝夕的话。

  小公子后悔极了,自己那天怎么就把他赶走了呢?哪怕再多说一句话,也许现在也不会这么心如刀绞的。

  但含章缓了一会儿,也知道,不能再沉湎伤怀了,自己还要去救他。

  随即,含章便撑住了气,而后将该说的同胥见心和敖稷交代了出来。

  两人一听,胥见心即刻呆在原地,心想这事儿也太大了,国运都被借走了,人间岂不是要战火四起,天下大乱么!妖怪不在乎,可人在乎啊。

  敖稷当真如胥见心所言,对什么皇帝,国运的,毫不在乎,他只一脸的不可置信的惊问,“什么,大人入魔了?龙君怎么可能入魔。”

  胥见心回过神,他看着含章面容憔悴的样子,可怜他刚刚醒来,于是便将手中端着的肉粥给含章递过去。含章本来是食不下咽的,但胥见心只说了一句话,“你这么虚弱,怎么救龙君大人呐,他入魔进了幽冥,也许只有你能救他了。”

  含章听到这,登时精神起来,急切的询问胥见心有什么办法没有。

  胥见心挠挠头,“有肯定有,你先把饭吃了,你边吃我边说。”

  最后这顿饭结束,胥见心浅浅的说了说该怎么进入幽冥,要是从前,他肯定是束手无策的,但几天前,他师傅刚给了他一些隐秘的上古典籍。

  “幽冥是妖魔能躲开天道,放任杀戮等等欲望的地方,里头弱肉强食,大魔吃小魔的,凶残的很。一般能连通幽冥的入口,大多是特定难寻的阴煞方位,我看阳泽灵眼就是一处,只是很难打开,化蛇想必也是经营多年,填进去无数的人命冤魂。”

  只是胥见心对入魔的妖怪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就算千难万险的进去了,里头什么情景没人知道,两眼一抹黑,难道白白进去送命么。”

  这时候敖稷也接受了现实,他显得更着急,不仅担心入魔龙君,更忌惮那个企图化龙的化蛇。不过他倒是补充道,“蛟族中也有少许典籍记载,很少有入了魔的妖能自己醒的,一般都是妖族联合绞杀。”

  这就有些棘手了,退一万步说,龙君自己醒不过来,要妖族绞杀大人……

  胥见心和敖稷面面相觑,觉得这就像个笑话。

  那个化蛇兴许还能杀一杀,但龙君该怎么办?那可是有史以来最后一位能召来龙门,并肉身化龙的妖,整个妖界可以说都指望着他们大人了。

  即便不看往日情分与大人尊崇的地位,就单单说实力。这些年龙君俨然很少出手了,但众位大妖心中也有数,把他们都困在一起,也不够他们的大人单手捏的。

  还绞杀什么绞杀,谁绞?谁杀?

  但含章却有别的想法,他想,即便是李孟津入魔了,也应当是强大无匹的,想必不会轻易被幽冥中的什么邪魔外道给吃掉。

  那么进了幽冥,就能找到他!

  正在这时,门外一只巨大的花斑老虎一跃进了道观,他站在门口询问。

  “公子,公子醒了吗?我们几位头领有话说。”

  含章一听是驺吾,忽的起身去开门,“驺吾!你们,都来了吗?”

  门外的驺吾见含章开门,就由老虎的形态变作了人身,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朝含章弯腰见礼。

  “津水之众俱在,我主下落明白,津水妖众愿听公子差遣。”

  驺吾说完话,就有几个大妖怪从云头上下来,恭敬的一起拜含章,“公子。”

  这些妖怪含章都面熟,有几个自己教过他们算数念书,有几个经常在琼林镇的花池子里碰面,唯独一个老人,含章没见过。

  面对这些妖怪,含章就更自责了,他在危机中下意识喊了人家龙君去救自己,结果眼下自己完好无损,龙君却入了幽冥。

  想到李孟津浑身魔气的样子,含章就面无血色,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都怪我,我,李孟津他……”

  那老人却摇摇头,又伸手去扶住了含章,“公子不必如此,大人他曾在津水畔的孤峰上独自坐了三日三夜,那日我就知道,人心已生,此番,自是他历人劫而去,与公子无由。”

  含章并没有受到安慰,但也不再多说,他看着慈眉善目,又满脸岁月痕迹的白发老人,只觉得亲近。

  驺吾赶紧介绍,“这是津水中老石龟,已经几千年不曾出水,这回特地来此相助。”

  含章一听这老人竟以千年来计算寿命,那岂不是李孟津的长辈了,于是就弯腰朝老石龟行礼,只不过还没等他拜,老石龟就一把托起含章,并连连摆手。

  “老朽受不起公子一拜。”

  之后,大伙也不再多说,一众大妖直接拥着含章进了屋。

  结果就是一屋子的大妖怪簇拥着一个小公子,和桌边站着的胥见心与敖稷面面相对,这样一比较,这两人就有点势单力孤了,含章做了保证,说这绝对是自己人,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胥见心靠边站了站,远离的众妖,这些妖怪对他这般,不仅是因为自己是道士的缘故,也是在含章昏迷的这几日,他拦着妖怪不许进道观的原因。

  倒不是别的,主要胥见心好妖坏妖见得多了,谁知道这些津水的妖怪会不会因为那位龙君不见的事情,而迁怒苏含章呢,要是真打起来,他也不一定是对手。眼下一看这帮妖怪还是挺可靠的,也就没有二话了。

  为首的几个妖怪说了说最近的情况,他们先是派人去追查化蛇,但因为化蛇因果双目俱在,轻易便躲过了众妖的追捕,最后众妖也只能徒然的将皇宫翻了个底掉,并没有什么收获。

  直到从含章这里得知龙君入魔进了幽冥,众妖都沉默了下来,驺吾懊悔的嗷嗷直叫。

  “那日我就不该离开大人身边的!”

  一个细腰的女妖怪首领则烦躁的摆了摆手,“闭上你的吵闹的嘴!就你能有什么用。”

  白发老人叹了口气,“幽冥难入,打开入口尚且不易,更何谈其中凶险异常,尽是嗜血的狂魔,想要带出入魔的大人,我看难。”

  含章却定了定神,他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了,此刻还隐约能看到些泪痕,但他却不同以往的坚定决绝。

  “我要去。”

  众妖哗然,龙君不在,他们势必要护好公子才对,怎么能让公子一个凡人进幽冥!

  胥见心看着镇定自若,又气势斐然的坐在众多大妖之中的小公子,想阻止,却欲言又止。

  想当初这苏家小公子还是个风一吹就倒,见到血就怕的柔弱书生呢,如今就这样坐在一众千年的大妖中,竟也显出些说一不二的气势来。

  也是,自从这小公子什么也不知道就敢和自己硬闯青要山的万妖域的时候,胥见心就知道,这位,也就是看着纤弱,实际上,内心坚韧,很是位角色!

  于是就在众妖顾虑重重的嘈杂争论中,站在屋里角落的胥见心却高声喊了一个“好”字。

  屋中一静,含章则回头,眼神明亮的看着一身破落道袍的胥见心。

  “好,贫道不才,愿送公子一程。”

  驺吾抬头瞪胥见心,最后索性拍桌子,“我也去!”

  胥见心皱眉摇头,“我开幽冥的法阵是上古残篇,进不了那么多人,最多三个,且有时限,五炷香之内,尚且能把人捞回来,否则,幽冥一关,神仙也出不来了,你要去?”

  妖怪们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冒险一试,不仅驺吾,其他妖怪也都争着要去。

  最后还是那白发的老石龟敲了敲桌子,“大人他想必是以人心入魔,公子去或许有些微机会唤醒大人,若不成,也好在时限内回来,既如此,再派遣两位速度快,法力高的统领,作为公子坐骑,带公子在幽冥中寻找大人踪迹。”

  老石龟说的很在理,只是津水中的妖怪除了驺吾,大多是在水中有极速,可驾云驮人,就不怎么行了。

  胥见心在屋中环视一圈,最后,站在他身边的敖稷开口,“我去吧,龙君对东海有救命之恩,我身为蛟族大太子,理应相报。”

  胥见心点头,敖稷去最合适了,他不仅法力高强,速度也快,而且自己与他又有精血相连,通过法阵入了幽冥之后,或许回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毒清了?”

  敖稷点头,“嗯,你炼的药好。”

  于是,约定三日后,法阵筹备齐全,众人将在阳泽灵眼处,开阵,送含章入幽冥。

  胥见心又说,“届时,法阵需要大量的灵气启动,如今世间再不像上古那般灵气充裕,就只能靠大家自身修炼的灵力醒阵了。”

  众妖头一回对一个人修躬身施礼,“愿尽我等微末之力。”

  夜晚,胥见心忙着洒血画符,含章就静静的坐在桌边。

  他此时很平静,先是拿出笔墨纸砚,给父亲和兄长写了封信,然后封好,用镇纸压在桌上。

  之后,就仰起头,透过敞开的竹窗看着天边的月色。

  月光朦胧,漫天星辰纷乱。

  含章看不懂什么危局的星象,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他心中默默的想着,此刻若是雨天就好了,自己喜欢雨天。

  雨滴缠绵又细密的滴在脸颊边,脖颈上,手掌中,直到周身湿透。那样,自己就会觉得,李孟津就在自己身旁了。

  或许无法获知你的轮廓与距离,但细雨之下,你的气息就那样围绕着我,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