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细雨,蜿蜒的门庭。

  小公子穿着薄衫,赤着脚,独自坐在廊下怔愣的发呆。

  这院子虽然雕梁画栋,但陌生又空旷,四处漆黑的一片。

  含章也有些冷了,便叹了口气,起身要回屋去。他心里还有些纳闷,自己梦魇住了,跑出来这样的的动静,竟也没惊动任何人?

  这府中也是安静的出奇。

  含章此时不仅有些冷,梦中那场景还是让他心有余悸,没彻底缓过来,手依旧在微微的抖。

  就在他起身走进回廊的刹那间,含章一双白皙但沾了些湿雨的脚立刻停在原地,他看着前方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只见这蜿蜒回廊的幽深之处,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高大,英俊,一身红袍。他半身隐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表情。

  只一会儿,那人就好像脱离出了黏连的黑暗,一步一步朝含章走过来。

  “含章?来,到我这来,你不想念我么。”

  含章开始心中有抑制不住的雀跃和欣喜,但等那人彻底从黑暗中脱出身影之后,小公子却死死的盯着那人的脸,收敛了笑容,不出声了。

  那人往前一步,含章就往后退一步,直到自己的后背抵在长廊的尽头,退无可退。

  红袍的人轻笑,“你怎么了,躲什么,过来。”

  还是那张极其英俊的,不像凡人的脸,还是那身曳地的红色王袍,一模一样。但含章却握紧了拳头,他靠在身后的门板上,企图得到一些在黑夜中的安全感。

  “别过来!你是谁?”

  那人明显一愣,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没有破绽,而后那双黝黑的仿佛没有底的眼睛盯着退无可退的小公子。

  “我?你梦里难道不是我么,怎么了,快过来。”

  含章此刻愤怒又害怕,“你不是他!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那人从黑暗中脱身出来,含章就知道那不是李孟津,没有缘由,他就是知道。

  一样的面孔,一样的皮囊,但皮囊之下,只一刹,他就认出了真假。

  那人不可置信,他伸手摸着自己那张完美的皮,瞬间就不笑了,那张脸面色阴冷,“你怎么认出来的。”

  含章不回答,只转身,边往旁边的庭院中跑,边喊人。

  只是他喊了许久,四周依旧寂静无声,含章这才反应过来,糟了,这个妖怪怕是使了什么手段了。

  可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身上就一件半湿的薄衫,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身后那人还在不紧不慢的追,“跑什么,不过倒是有些特殊,竟然能认出真假,叫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能耐!”

  话音刚落,含章只觉身后一阵腥风袭来,转头一看,那张“皮囊”瞬间的裂开了,从里边飞出一条漆黑粘稠,人脸豺身,又长的一双翅膀的大蛇来!

  那东西凶恶的嘶吼着,张口就朝含章咬来。

  含章吓的“啊”的一声,伸手就挡。

  就在含章以为自己要被这怪物吃掉的时候,只觉后颈一热,而后“轰”的一声,一条巨大的金色龙头虚影,骤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前!

  那虚影威赫极了,张开龙口凶狠的咬住了袭击含章而来的那只妖怪手臂,愤怒的撕碎了臂膀。

  那妖怪眼睛一亮,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断掉的手臂,“好!果然找对了,就是你!”

  说罢,妖怪大吼一声,周身黑气弥漫,右眼中一颗黑色的珠子骤然发力,妖怪的手臂瞬间就长回来了,而后更是挟着翻腾的黑气,兴奋的朝含章席卷而来。

  那龙首毕竟只是一个虚影封印,本身又要压制含章颈后的青纹,所以眼见着暗淡下来。

  正在那妖怪伸出长长的蛇信,要一口咬向含章的时候,只听空中一声暴怒的怒龙咆哮。

  而后,一只布满坚韧锋利金鳞的龙爪,瞬间破出浓云,狠狠的抓向那条漆黑巨蛇。

  龙爪死死的抓在那妖怪的腹腔,猛的往后一拽,差点给那巨蛇当场开膛破肚。

  只是巨蛇右眼中的黑色珠子转动之间,妖怪残破的身躯又渐渐恢复。

  顷刻间,巨龙化作那个身穿红色王袍的男人,他一手往含章怀里扔了个什么东西,一手去接着斗那妖怪。

  含章正仰着脸,愣愣的看着云下那人的脸,龙君一身的金光,融融的映着小公子有些冰凉的脸颊。

  他正看的出神,却不料有个东西就掉在了自己怀里,低头一看,含章回过神,惊讶。

  “小人参!你怎么在这?”

  小人参哪里还来得及解释,他这一路以来可太曲折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还不及细说!”而后,红肚兜的小娃娃双臂伸出枝条,将含章护的严严实实,而后扯着小公子就躲在一处粗壮的廊木下。

  李孟津与那妖怪斗在一起,那妖怪明显打不过,但却恢复的极快,哪里被打断了都能再长出来。

  “化蛇?”

  那被李孟津叫做化蛇的妖怪听到这个称呼,冷哼了一声,又瞧了一眼含章,眼中暧昧的笑。

  这可就顿时惹怒了李孟津,他咆哮一声,就要先弄死这东西再说其他。

  只是化蛇狡猾,借着被打断了半边身子的功夫,逃窜了出去,李孟津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含章,也不想在他面前弄着这样血肉模糊的,便没拦化蛇,反而追着他去了。

  前后没有一会儿的功夫,这一处就恢复了平静,夜晚的天也晴了,渐渐能听到周围夏夜虫豸鸣叫与习习风声。

  含章身上都湿透了,他挣脱开小人参,朝着李孟津消失的方向,下意识的追了几步,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停下。

  小人参站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公子,回屋吧,人这样,要着凉的。”

  含章吁了口气,腿还有些软,但安心多了,他拿起了廊下站在湿地上的小娃娃,将他放在肩膀上,趁着还没人发现,回了自己的屋里。

  直到进了屋,这府中的家丁小厮好像都依旧没有动静,小福与含章只有一墙之隔,就睡在隔壁,含章担心,还特地去瞧了一眼,就见他那小厮睡得沉沉的,还打着呼噜。

  含章松了一口气,而后进屋,打着喷嚏换了身干衣服。

  没一会儿,他就收拾妥当,站在床边,掀开被子,把钻进里边的小人参提了出来。

  小公子抿着嘴,将小人参放在了桌上的茶杯里,手上轻轻倒水给他冲洗沾了雨水的小脚,嘴里却不饶人。

  “说罢,看你怎么解释。”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为什么又和李孟津在一处,为什么今日在这里出现。

  小人参拘谨的坐在杯沿上泡着脚,此刻与含章单独相处了,他的眼眶顿时就红了,而后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真是哭的很可怜,上气不接下气的。

  含章还没等对着小娃娃生气,这家伙倒是先哭了个肝肠寸断。

  倒是叫含章一时间有点心疼,小娃娃就一巴掌大,穿个红肚兜,小脸哭的通红。

  叹了一口气,含章也无奈,“哭什么呀,不是你自己走的么,这会儿又哭。”

  小人参打着嗝,愤愤不平,“那,那是我自己走的吗!那不是我出了趟门,家就回不去了吗!呜呜呜,屏障妖力太强了,我根本进不去,呜呜呜呜呜。”

  含章回过神,就安慰他,“好了别哭了,不怪你呢,这不是担心你么。”

  听到含章担心他,小人参哭的更伤心了,他伸手去抱着含章的手指头,“公子,我,我终于找到你啦!”

  小人参说的不仅是含章,也是纯青琉璃珠,他倒是没哭错,这一路以来,真是颇为辛苦难熬。

  当日小人参趁着龙君为情拔逆鳞的空档,偷偷的潜入了津水,想着去找画眉鸟,问清万妖域那迦楼罗青焰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除了那龙君,津水中,也有的是大妖怪!

  他还没等找到画眉鸟,就先被抓了,一众大妖见是个人参来偷入津水,就打算直接好好严刑逼供一番,一通折腾下来,最后被乌统领看到了,乌统领出入过含章院子里的花池,认出了这颗人参,于是这才救了他下来。

  “交给我吧,我去禀告大人,这是公子家的小妖怪。”

  众大妖一听说是公子家的妖怪,连忙放了他,有的还道了歉,“你怎么不早说是公子家的啊。”也有的威胁他,“不许告诉公子,否则吃了你!”

  小人参哪管这些,他画眉鸟还没找到呢,况且这事牵连大,又隐秘,他是不能将小公子牵连进来的,所以才打死也不说。

  小公子,是除了主人以外,对他最好的人了。

  谁知道这乌统领,是真的一丝不苟的把自己交给了还在发疯的那个龙君。

  那龙君抓着他,左边的眼睛尚且还有血丝呢,但那眼睛朝着他盯了一会儿,便扔下了他。

  原本龙君是没在意过含章身边这只柔弱的小妖怪的,如今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小人参被这左眼龙眸注视之下,已然骨子里都被威吓的发抖。

  最后,那龙君什么也没说,但却让他见了画眉鸟。

  好在画眉鸟不但没死,反而在津水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两只小妖一通有无,便登时清晰了前因后果。

  小人参一时间呆住了,悲喜交加。

  他竟不知道,他们金刚轮山找了这么多年的琉璃珠,却近在眼前!

  只是,若要取回琉璃珠,就得叫醒,琉璃珠一醒,那公子,公子就要被毒火烧死了!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回山上的圣物珠子……

  一想到这,小人参的叶子都要枯了。

  此刻,他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看着含章。

  他不要公子死,即使不取回圣物,违背了山上的规矩,他也想让公子活着。

  主人是第一个给自己梳头的人,公子是第二个。兜兜转转之间,竟算得上都是一个人。

  小人参不当含章是个迦楼罗焚尽身躯后留下的圣物珠子,他只当公子是主人作为一个人,在人间又活了一次。

  含章莫名的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娃娃,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小人参就整理好情绪,精神了起来,他从水杯中跳出来,一甩头,简直干劲满满!

  “龙君大人交代,要我好好保护公子!”

  含章一听是李孟津,登时有点愣住了,他有点担心李孟津,不知道那妖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人参最会察言观色了,于是和有些坐立不安的含章打包票。

  “公子放心,龙君大人英明神武,小小化蛇,不是对手!”

  含章呼出一口气,他也知道,那人,那人是最厉害不过的了。

  只是,他一低头,看着桌上的小娃娃一脸为龙君与有荣焉的样子,就“啧”了一声。

  “小家伙,说,你什么时候倒戈到他那一头去了!”

  小娃娃心虚。

  含章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苏府的“半个身家”,这回是真打了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