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一路寡言,他跟在胥见心身后,低着头赶路。

  到了山门口,远远就看见立在一座巨石上四处张望的鱼鹰,鱼鹰见小公子囫囵个的从青要山出来,便放下了心,扇起翅膀飞到几人面前。

  敖稷瞧了瞧正往眼前飞的巨大苍鹰,点了点头,对胥见心说,“这就是送你们前来的鱼鹰?”

  胥见心拉着含章熟练的上了鹰背,居高临下的朝胥见心撇嘴,“比你可快多了。”

  敖稷哼了一声。

  鱼鹰驮稳了两人之后回话,“大太子乃水中王族,修为高深,统领一方,我小小一只苍鹰,天地间求生而已。”

  胥见心说:“你这才叫真自由自在呢,又不用收拾一大家子的烂摊子。”

  敖稷没多说,细品了品,也摇头笑,可不就是么!于是朝两人一摆手,叫他们赶紧走。

  胥见心瞧他,说:“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敖稷摇头,“我还有事做,你若炼好了解药,再如今日这般用术法唤我便可。”

  只是随后大太子微微动了动还有些余痛的脚踝,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只是别做多余的事。”

  否则他新账旧账一起算!

  胥见心翻白眼,但鉴于身边情绪低落的含章,也没多说,直接朝敖稷伸手要东西。

  敖稷眼皮直跳,“干什么?”

  胥见心比划比划,“精血啊,没有精血,我施什么法施法。”

  敖稷谨慎的后退一步,妖怪的精血不能随便给的,那也是修为,更何况给一个道士。大太子心想,这道士手段多,最后怎么搞自己都不知道。

  敖稷黑着脸躲开,胥见心也不客气,他腾的一下跳下鹰背,朝着大太子就扑了过去。

  于是,含章就团在鹰背的细羽中,和鱼鹰清清静静的待在原地,看下边那俩人来回撕扯,忙活的不可开交。

  在这时,含章似有所感,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陡峭嶙峋的巅,只是人目有穷,他只看到了浓云厚雾,还有青山绿树。

  最后,敖稷的衣领子都被胥见心扯开了,脸也被挠出一道子来,胥见心则拿着一只玉瓶,昂首挺胸的又跳回鹰背,随即果断的拍着鱼鹰的翅膀。

  “快走快走,等一会儿他后悔就糟了!”

  鱼鹰无语,他深觉当初封正之时,自己不去做人,而是化成苍鹰,是再正确不过的了,“人”可不都像小公子一般斯斯文文的可爱。

  这道士穷凶极恶的,连大妖的精血都要夺!

  于是鱼鹰更加尊敬爱护小公子了,想着赶紧送公子回家。

  他扇动翅膀起飞,周身卷起的风将含章的发丝吹的乱飞,含章此刻站在鹰背上,抬起头,朝还在黑脸整理衣裳的敖稷行了个拜礼。

  “多谢大太子一路相引,含章谢过。”

  敖稷看着含章,没说话,只叹了口气,而后朝鱼鹰摆了摆手,叫它赶紧走。

  此时大太子就算站在青要山之外,依旧能感受到来自于山顶的那一道视线,威压叫他浑身紧绷,只求这小公子快走,他也好松口气。

  一时间,巨大的苍鹰被周身的妖风托着,转眼就飞出老远,离开了青要山。

  行至半路,含章突然问在欣喜的摆弄玉瓶的胥见心,“道长,你不是想回云台山么,还去不去了。”

  胥见心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被欺负惨了的小公子,这红眼睛红鼻子的,一看就还没缓过神呢。

  “先回你家歇歇吧,养精蓄锐,这事以后再说。”

  看着不说话的含章,胥见心也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踏踏实实回家,等道爷我教你飞天遁地、奇门遁甲!世间如此广阔,你也该出去看看。”

  含章看着一身破烂却豪情万丈的胥见心,心里轻了轻,笑着点点头,而后,两人便一同扒着鱼鹰的翅膀根,伸着脑袋往下看。

  胥见心虽然能够靠着符咒神行,但却不能飞的这么高,这么久。

  如今事了,胥道长放松的俯瞰之下,山川河流,林木石崖,人世间的风景很好。

  “哪日我非要研究出个能像苍鹰飞这么高的法术来,瞧瞧,又快,风景又好。”

  含章伸着袖子挡风,被吹的眯着眼睛。

  他默然想起第一次被人挟着飞在天上时的感受来,那时候不知是不是身后有个温热胸膛的缘故,他一点也不冷,呼吸间都是一种那人身上馥郁的气息。

  那时候,他小心的往下望,就见津水绵绵,像一面镜子。

  那人带着他如燕子般在水面轻掠而过,好似俯拾天地云海的倒影……

  含章思绪一顿,而后一翻身,索性仰面朝天,不去看也不去想了,他握着拳头,又下意识伸手紧了紧衣襟。

  他里头的衣衫还是破的。

  黄昏之时,含章与胥见心拜别了鱼鹰,驾着依旧满满当当的马车,慢悠悠的回了琼林镇。

  只是来去之间,那道结界消失了,再往镇里走,那个海雕夫妻的包子铺,也关门了。

  含章本来没心情,但依旧驾着马车,在镇中来来回回走了一趟,他这才发现,不只是海雕的包子铺。

  琼林镇中,所有妖怪开的店铺,都空了,妖怪也都不见了。

  含章一愣,于是赶紧跑回府中,冲回小院,往花池子里一看,也依旧什么都没有。

  池水不再幽深难辨,如今竟清澈见底了,唯有一池的荷花亭亭蔓蔓的,“唰啦啦”的随风摇曳。

  含章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一池荷花,没说话,只咬着牙笑了笑。

  他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之后,一切又恢复到从前寂寂的样子,不留痕迹。

  小厮丫鬟们站在门外,也不敢上前打扰发呆的含章,胥见心也摆摆手,“叫你们公子自己静一静吧。”

  众人告退,蒋爷也来瞧了一眼,没上前,反而吩咐小厮去通知刚刚启程去临县赴宴的苏家父子,“去,叫老爷和大少爷知道,小少爷回来了,诸事平安。”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含章总是虚虚实实的悬着心。

  他总模模糊糊的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又或者夜里睡觉的时候,隐约间听到花池子里的妖怪们又悉悉索索的打了起来。

  但最后都没有,庭院中静悄悄的,夜空晴朗,星河漫天。

  胥见心靠在院门口摸了摸下巴,他就怕有点什么事儿,于是晚上也悄悄看着含章,昨天夜里,他趴在房顶的瓦片上,就见小公子忽然从床上起身。

  他没再去看书架上那只已经空了的白玉匣子,反而拿出个小木箱,把他自己床上那些名贵的物件都一一收了起来。

  含章仔仔细细的叠了鲛纱垫在箱底,而后将烛台上的夜明珠,与其他珍宝,通通装进箱子里,然后掏出一把黄铜大锁,“啪嗒”的锁上了。

  他看了箱子半天,最后,蹲下身子,将木箱推进了床下。

  最后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宿。

  含章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就连院子里伺候的人都多了起来,小福近些日子也精神的很,不像从前,每天都睡的迷迷糊糊的。

  胥见心看是真的没事了,才拿着一些名贵药材,闭关炼丹去了,敖稷的化蛇毒还没解呢。

  隔天,苏父和苏大哥也回来了,说是去参加一个表亲的婚宴。

  一家人齐聚,含章面色上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苏老爹看着自己这两个儿子,也是很满意的样子,最后说着说着,苏老爹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一拍大腿。

  “哦!对了章儿,爹差点忘了,我这有你一封信呐,船队从京上带回来的。”

  含章一愣,他认识的朋友就那么几个,没记得谁在京上。

  苏大哥说:“是你小时候私塾先生的儿子傅彩生,你们当时关系不是还挺亲近么,他最近不错,在京中求学,眼下要参加明年的科举。”

  含章听是傅彩生,有些高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亲近的那个了,算得上是小时候的缘分。

  “给我看看!”

  拿过信,含章就见信封上几个风骨已成的小篆:弟苏含章亲启,兄傅彩生。

  含章看信,苏老爹就在桌上唠叨苏大哥,“经武啊,就连你表弟小顺都成亲了,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如今咱们家又安稳,该说亲了吧,你做大哥的不说亲,什么时候能排上你弟弟啊。”

  苏大哥面无表情的喝茶,连手都没抖,看来是回家的这一路上都没少听唠叨。

  苏老爹看说不动大儿子,就转脸来念叨含章,“唉,你们娘去的早,我又常年在外跑生意,如今只盼……”

  含章一看情况不妙,于是赶紧开溜,他拿着信,转身就跑。

  “爹,我去给彩生回信!”

  苏老爹伸着手直拦,也徒劳,最后气不过,看着默默喝茶的苏大哥,回手就揍了一下,只是他大儿子一身的硬肉,倒是自己的手疼。

  “瞧你给带的好头!嘶,诶呦,我的手。”苏大哥叹口气,放下茶杯,往外走。

  苏老爹瞪眼,“干什么去!我还没说完呢。”

  苏大哥一笑,“想必是爹年老寂寞,我去给您相看个姨娘回来。”

  苏老爹大气,拿起喝了一半的茶水就往前泼,“去你的小兔崽子,找打!”

  含章则已经回了屋,坐在书案上好好看信。

  傅彩生的信还挺厚,大多是写京上如何繁华,学塾中的大儒如何博学,又回忆两人小时候的总角之情。

  信的最后,傅彩生写了几句话。

  “听我父亲说,弟身躯日渐好转,以弟之才,何不来京求学,不为高中为官,也为饱览天下。自古有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一封信下来,洋洋洒洒,言辞恳切,叫含章想起小时候他自己病弱,傅彩生比他大一些,身体又好,就趁着夫子不在,然后背着自己去偷隔壁枇杷的事情。

  含章笑了笑,抬笔要回信。

  只是刚在书案的匣子里拿出纸来,他目光便一顿,手上的笔一停,墨汁缓缓的滴在桌上,晕开了痕迹。

  纸张下边,就是那道水中男人的背影,他肩背伟岸,长发入水……

  这一眼猝不及防,他这些日子硬堆出来的壳子瞬间就裂了,心里一绞,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已经渐渐入了夏,暖风吹着窗棂,小公子趴在被子里呜呜的哭,锦被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