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只觉得身上又热又冷。

  热的是仿佛如炭烤一般的胸口,冷的是不知什么东西在往皮肤里钻的后脊。

  两股力,一金一青,在他的身体里纠缠绞杀,此消彼长。

  而那股带着潮湿书味的霉气,则趁那两力互斗,无暇他顾之际,悄然发作。

  霉气渐渐聚拢,它顺着小公子的呼吸,直要往他的魂魄里扑。

  就在含章下意识的在霉气中挣扎之间,他胸口处猛然一热,龙珠子开始不再与那股自含章后脊而来的青气厮杀,反而兀自光亮起来,转动着吸扯那股霉气。

  这都是因为还在白玉京龙池底下盘着的龙君,他感应到了龙珠子异常,这才控制着龙珠,无论如何先给含章的魂魄解围,不管是什么东西,但凡牵扯到人魂,都不是善茬。

  “人”那样脆弱,什么妖邪都敢觊觎。

  可是他自己尚且在龙魂的兽性中挣扎,龙珠子从含章处吸来的那股气,最终全都作用到他的身上来了。

  龙,至刚至阳,诛邪不侵,但这股气,却并不似邪魔恶念,那更像是山精水灵之类残留的欲与求,所以李孟津并没有摆脱的了。

  他是因果之兽,因此,便不出意料的遁入了这山灵的因果之中。

  于是,盘踞着的巨龙再次沉入水底,他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被这股气携裹着,投进一副身躯之中。

  他不再是津水的龙君,他是一个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而反踵的——山魈。

  他因好奇人世,便悄悄跟在上山砍柴的樵夫身后,到人间来看一看。

  可是大家看到他,都怕得不得了,人群惊恐的喊他是独脚的怪物,并拿起武器与石头驱赶。

  “人”是与自己不一样,他们都有两只脚,而且脚板朝前,并不像自己,只有一只脚,而且脚跟朝前,又浑身黑毛的不好看。

  于是,他微缩逃跑,躲在一处桥下石洞中,偷偷瞧着人间的热闹与繁华。

  自卑又落寞。

  接下来的几年中,他总从山上跑下来,躲在桥下看热闹。

  除了偶尔被人发现之后驱打一番,他还学会了许多人的言语,只是也没人和他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在桥下饿的有些难受,伸出长手臂去抢了一只野狗的剩骨头。

  正啃着,就见桥下石洞口处有“人”过来,且越走越近。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跑,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赶他,而是从石洞前放了一纸包的馒头。

  “哪来的野狗吗?想是饿极了,吃吧。”

  逆着光,他从阴暗潮湿的洞口往外瞧,那是个干净的公子,声音柔软好听,如清风拂面。

  只是梦里,看不清这人的脸。

  他犹豫片刻,最后狼吞虎咽的吃了馒头,那滋味好极了,他终生难忘。

  于是,他便往人间跑的更勤了,最后索性,长长久久的待在了桥下的石洞中,就为了等那公子有空时过来,见上一见。

  但人间的东西他吃不饱,没有灵气,他是山魈,要吃生血肉才行。

  只能饥饿难耐的时候,跑回山上吃一吃新鲜的血肉。

  渐渐的,他不仅学会了人话,还学会了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这东西很难熬。

  妖怪一旦有了欲望,便会生出更多的欲望,他渐渐不满足于好久才能看那公子一眼,不满足于只能在阴暗的角落装成一只丧家犬。

  更不满于自己只能等待,等待,长久没有尽头的等待。

  欲望,催生发芽,让他于某一日,变作了一位风流倜傥的英俊男人。

  瞧了这么久的人世,他知道“人”喜欢什么样子。

  有两只脚的,脚掌朝前的,白净的人。

  所以,某日那公子又来喂食的时候,他站在桥上,施法捡起了公子掉落的玉佩。

  春日阳光正好,垂柳轻摇,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公子,可是落了玉佩。”

  公子仰头看他,他的皮相太好看了,桥上的人都看他,公子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应道。

  “正,正是,小生多谢兄台。”

  最后,公子请他吃饭喝酒以作答谢。

  不是在桥下的狗洞口,而是在明亮的人间酒馆。

  百年修得共枕眠,两人渐渐情意相通,公子与他私自结成了夫妻。

  只是人间颇为复杂,他总是担心自己露馅,便带着公子,在半山之处建了个木屋。

  公子不嫌山中烦闷,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在哪都是好的。

  可他还是怕公子无聊,便偷偷下山到处搜集各式书籍,他知道公子喜欢读书。

  渐渐的积攒起来,屋里装不下,他便又建了一个屋子,单独给公子放书。

  公子很喜欢,于是总在书屋里读书,他便枕在公子的膝上,听着“沙沙”的细碎翻书声,公子摸着他散乱的头发,就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枚红珠簪,笑着给他盘了头发。

  长久的相处中,公子给他读书,还教他识字作诗。

  岁月静好。

  他期盼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但天不遂愿,他有了人心,他的天劫到了。

  寒夜中,他仓惶出逃,远离小屋,逃进山中。

  天上的雷“轰隆隆”的炸开,劈倒了半边山,他被劈得浑身是伤,拼死维护的人皮早就溃散,他现出原形。

  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而反踵。

  只剩下一张残损的英俊的人脸,依稀能辨别出他的身份。

  太饿了,灵气早就耗尽,他太饿了,于是饥不择食,无论什么,只要有血肉,便抓来吃。

  直到他混沌的神志,听到一声恐惧的喊叫。

  他满嘴獠牙,嚼着模糊的心肝,手拿着新鲜的血躯。

  电光一闪,回头之际,他看见了极度惊恐的公子,公子提着灯,像是冒着雷雨出来寻他的。

  可此刻,公子就像是那些山下驱赶他的人一样惊慌害怕。

  不,比之更甚,公子青白着脸,转身吐了,而后疯狂往山下跑。

  雷劫过后,他在半山的小屋中,等了又等,就像在桥下的石洞中一样。

  可公子再也没回来。

  最后,他只能带着公子给的红珠簪子,顺着气息到人间去,茫茫人海中,他找到了公子。

  公子瘦了很多,总是沉默不语。

  公子有了妻儿,住在明亮宽敞的大宅子里。

  妻子很美丽,他自惭形秽,不敢再现身了,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远远的看着。

  于是他又回到了桥下石洞,有时候公子会走过小桥,他只要远远的听到脚步声,就能认得出来。

  春夏秋冬,他重新开始了长长久久的等待,漫漫无边的等待。

  李孟津历经到这里,就已经渐渐现出了凶性,白玉京中的天上早已乌云密布,风雷大作,俨然快要大雨倾盆。

  胥见心一直在一处小屋中给敖稷养伤,敖稷还不能下床,身上的伤也需要稳定的灵气,可忽然间白玉京中风云大乱,骇人极了。

  “怎么回事?这龙君大人又被雷劈了还是过龙门呢!”

  胥见心死死扶着敖稷,施法定下几张符,希冀能定住白玉京中的□□的灵气,但未果,最后还是敖稷化成了蛟身,缠住他钻进了一处水塘中暂避。

  “不可能是过龙门,只不过大人他不知为何神魂动摇!”

  两人苦苦支撑,而他们口中的龙君大人依旧在梦中。

  等待没有尽头,但人的寿命有尽头,天灾人祸,总是不断。

  城中瘟疫,大乱。

  他担心公子,便日日去瞧,还摘些山上的草药悄悄送进府中。

  只是,公子的府上还是染了瘟疫,先得病的是公子的小儿子,公子带着他到处求医问药,无果,最后甚至连自己都病倒了。

  阖府上下,生死挣扎。

  他看着公子渐渐虚弱,渐渐枯槁,心如刀绞。

  他死死的咬着牙,谁叫自己长了一颗人心呢,疼起来,要人命。

  比雷劫都疼,比什么都疼。

  于是他开始到处找药,到处问医,直到,他在山上的书屋中,看到了一本书。

  书上言:山魈者,浑身血肉入药,可治百病。

  他笑了,而后好生收拾了屋子,取来黄铜锁,扣紧了书屋门扉,下山去了。

  府州大疫,但公子一家却奇迹的挺了过来,仿佛一夜之间便都好了,不论是夫人幼子,还是奴仆丫鬟。

  公子心中不安,来回询问,小儿子却说,喝了汤,自己就舒服了。

  公子起身,往灶房去看,却见灶房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异常。

  只是,看着那一大锅浓汤,他心中不知为何一紧。

  这时候小儿子好奇的跑进来,他正端着汤碗。

  “爹,这汤里怎么有颗红珠子?硌牙。”公子浑身一僵,而后猛转身,瞪着赤红的眼睛,盯着那可小孩捏在手中的发簪红珠。

  书屋中的书,他尽看过……

  最后,朝廷派人来治疫病,太医也来了不少,他们造册统计人口,又挨家查探病情。

  敲门到一处大户人家,却没人开门,县衙的差役说这是张公子的大院,也是一方有名的文人雅客,呀速速救治才行。

  可等他们自行开门进去,却登时都吓得傻眼了。

  偌大的精致宅院中,到处鲜血淋漓,竟没一个活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死状凄惨。

  尽皆被人剖开了胸腹,像是谁在找什么东西。

  衙役惊骇的走到正屋中,开门就见一个漆黑的人影呼啸着扑面而来。

  那东西人身,却长着一队弯曲的黑角,且四肢化兽,双目赤红,唯独口中衔着一枚红珠。

  人魔,以人身恶念化魔,执念不休,不得轮回。

  之后,这一带,总有传言,山中有怪,引人归巢,而后剖腹翻肠,不得某物,怒而生食之。

  李孟津附身的这人,最后化作飘魂,一直跟在那公子身边,目睹他疯魔之后剖杀全家,目睹他化魔吃人。

  而这一直面目模糊的公子,在李孟津眼中,渐渐和心中那个身影重合了。

  他只觉得喉结之下剧痛,有什么东西尖锐的刺破他坚硬的身躯,长了出来。

  龙君再也经受不住这梦中的感触,狂怒而起,他这样庞大霸道的魂魄发作起来,这梦境当即便碎了。

  巨龙在池底睁眼,而后浑身法力暴动,翻江倒海,他不知被什么激出了凶性,怒吼之间,险些要摧垮了龙池与白玉京。

  敖稷还伤势未愈,抱着胥见心再也坚持不住,两人被旋起的飓风刮得到处乱砸,敖稷也都用自己的蛟身垫在下边,给胥见心挡了。

  胥见心看大太子直吐血,便骂骂咧咧,“这龙,疯了吗!咱们快想办法从这里出去,要死人了!”

  没等两人研究怎么出白玉京,他俩便冷不防的被抛出了这里。

  确切的说,是所有的活物,都被抛出了白玉京。

  两人晕头晕脑的落在一处山林中,抬眼间只见龙君也飞出来,咆哮着不知往何处去了。

  天上阴云密布,一眨眼的功夫,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胥见心被大雨浇着,满脸的官司。

  “妖怪是不是都有疯病,脑子不好,时不时要发作一番!”

  敖稷心累,“快闭嘴吧你。”

  喘了几口气,胥见心咬牙拽大太子,“走,去看看,别死人才好。”

  胥见心吐了口血,半拽着在白玉京中磕的浑身掉鳞的敖稷往龙君的方向去了。

  边走,胥见心边骂骂咧咧。

  最后累得直叹气。

  “诶我,我,可真特么是心怀天下的好道士!”

  敖稷还喘着气附和。

  “对对,就该天上下个雷,你原地飞升。”

  胥见心怒,一转脸,甩了敖稷一脸的雨水。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