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吉侬的眼珠是淡蓝色的。
当他一眨不眨望向某个人的时候, 会让人想起蔚蓝的维纳恩湖。
和别的玩偶不一样,阿尔吉侬的瞳孔做工非常精细,即使仔细观察,也无法分辨出与寻常人的区别。
在他转过头的几秒内, 江秋凉甚至能够看见他的瞳孔由于光线变化细微的收缩。
阿尔吉侬的嘴巴张开, 这是一种想要开口的象征, 良久之后,他对着江秋凉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听不懂的音节。
“我忘了。”江秋凉打断了他,“你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安娜跑到阿尔吉侬的身边,她跪倒在阿尔吉侬的身前, 一双满含热泪的眼睛仰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人。
她握着阿尔吉侬的手, 手臂抑制不住发抖。
“哥哥, ”安娜说, “我懂你, 你不会骗我, 他所有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如果安娜真的是照片上的安娜, 这应该是非常温馨的一幕, 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雪夜划亮火柴看见的场景一样温馨——
也一样不真实。
江秋凉冷冷看着舞台上的这一幕, 这确实很像是演出的一部分。温馨总在灯火璀璨处上演,美好到令人潸然泪下。
不过, 这不是常态。
常态是曲终人散, 是灯火消尽, 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和一堆早已凉透的火柴。
“你的尝试是失败的,”江秋凉不介意当照亮这具尸体的第一个人, “所谓的永生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你要为你的失败付出代价。”
“你把自己标榜为无价之宝,确实,人是不可以用价格来衡量的,但是除了人,还有一种东西也是没有价格的。”江秋凉走向阿尔吉侬,“垃圾,没有价值的垃圾。”
浮尘是一道自然的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在江秋凉落脚到聚光灯下的时候,他和浮尘一起站在阿尔吉侬的面前。
两个世界就此连接在了一起。
“在你的眼里,你和自己的妹妹的感情是无价的,我不会可怜你,我知道你叫我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一个虚假的安娜不够,你需要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无穷无尽个安娜牺牲自己,牺牲很多的人,只为你不值一提,可笑的私欲。”江秋凉笑起来,他的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我不会拯救你,也不会毁灭你,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种下的恶果,会长出怎么样的花朵。”
剧场里,观众席,有一个人站起来了,有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身来,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相同的表情,那是一种被绝望覆盖的,听到地狱呼唤却又不甘心的痛楚。
聚光灯的光映照在他们麻木、干涸的眼睛上,化作了很小的一个点,宛若仲夏夜被抛到荒原的第一个星火。
或许普罗米修斯曾经带给人类的火种也在某个瞬间闪耀出这样的光芒。
但是普罗米修斯带来的火种象征着希望,而照在无数玩偶眼底的聚光灯,只有冰冷的寒意。
“你早就控制不了自己制作的玩偶了,”江秋凉的视线转向安娜,“这就是故事开场时那个玩偶四分五裂的原因,玩偶残存的灵魂让它们本能地反抗你的命令,因为成为玩偶是你的选择,不是他们的。身体可能会短暂地屈服,但是灵魂不会,思想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不轻易变更的信念是人和玩偶最大的区别。”
江秋凉把手放进口袋,抽出那张照片,在台上演员、台下观众的目光下,一下又一下,把照片撕成了碎片。
照片的残骸落下来,像是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祝你们自以为是的妄想,永垂不朽。”
最后一片碎片落在舞台上,江秋凉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很沉稳,仿佛是在一场无聊的演出终于谢幕之后的离场。
很多的玩偶扑向了舞台,这是蓄谋已久的梦想成真,江秋凉的身影从它们之间错过,突兀而坚定。
他听见了身后安娜的哀嚎,和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他没有回头。
剧场的角落,被二楼覆盖住的一楼角落位置,坐着一个人。
和其他玩偶不一样,他没有起身,而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自始至终跟着江秋凉。
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修长有力,长腿因为不适应椅子之间的距离而随意翘起,他倒在椅背上,这是一个非常闲适的,戏外人的姿态。
看见江秋凉走近,他的手终于从十指交握转为松开,不轻不重鼓了几下掌。
“看够了?”
江秋凉走到凌先眠身边,凌先眠很自然地前倾身体,握住了他的手。
“很精彩的推理,”面对江秋凉,凌先眠并不吝啬自己的赞扬之情,“意犹未尽。”
江秋凉在凌先眠身边坐下,舞台上的玩偶层层叠叠,将阿尔吉侬的安娜包围,这是一场狂欢,而台下仅有的两个观众似乎颇为心不在焉。
“你的手很烫。”江秋凉皱眉。
凌先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江秋凉记得,即使是十多年前,他也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露出如此不带任何伪装的疲惫。
江秋凉不知道凌先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尽管他一直用一层置身事外的冷漠武装自己,但是某些不经意之间的细节,总会让江秋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于是江秋凉任由凌先眠抓着自己的手,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开口,生怕吵醒了他。
就在江秋凉以为凌先眠睡着的时候,突然身旁传来了凌先眠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凌先眠的手心很烫,嗓音却有着和体温格格不入的低沉温和,像是吹过湖面,微凉的夜风。
“第一眼,”江秋凉补充道,“望向台下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你了。”
这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角落。
所有的光亮都聚焦在舞台上,那里喧哗热闹,所有玩偶面目不清。
他们躲在观众席一个小小的角落,字句寥寥,沐浴黑暗和孤寂。
就像是,在现实世界逃避无处遁形的世俗一样。
很久的沉默。
江秋凉转过头,发现凌先眠正在注视着自己,他漆黑到化不开的眼眸中只有江秋凉一个人,深深的,像是要渗出什么。
这一刻,在江秋凉对上凌先眠视线的这一刻,他突然看懂了凌先眠的想法。
原本沉淀在凌先眠眼底的,他看不懂的情绪骤然悉数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太多的疯狂,太多的隐忍,太多的欲言又止,在这一刻,所有黑白的画面都恢复了之前的颜色。
“我爱你。”凌先眠开口,“如果可以……”
江秋凉没有等凌先眠说出那句话。
他凑近了凌先眠,堵住了凌先眠的唇。
用他的唇。
这是一个很温和的吻,和世界开始前的那个吻完全不一样,甚至和□□没有任何关系。
无关利益,无关目的,无关权衡。
在做出这个动作时,一直持续到结束,江秋凉都不知道自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也许根本没有动机。
不过是两只互相依偎的动物,在对方身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气味。
江秋凉睁开眼,他在凌先眠的眼底看见了自己。
在黑暗中,他们的瞳孔呈现出了同样漆黑的色泽。
“可以。”
这一次,江秋凉告诉了凌先眠答案。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促狭的轻笑。
凌先眠左手的无名指勾着江秋凉的左手,从食指到无名指,最后勾了个圈。
江秋凉低头,发现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居然不知道何时戴上了一枚素色的戒指,和凌先眠手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江秋凉没有掩饰自己眼底的愕然。
“不是十多年前的,也不是借用别人的。”凌先眠解释道,“我重新让人去打造了一对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我的也换过了。”
“现在,”凌先眠说,“它们是一对了。”
两个款式相同的戒指紧靠在一起,画面和多年前重叠在一起,时间变成了某样极为模糊的存在。
有的时候,江秋凉觉得时间很长,长到在无数个亮不起来的黑夜,也暗不下去的白日,江秋凉盯着窗外,会怀疑这是天神降临给自己的惩罚。
有的时候,江秋凉又会觉得时间很短,短到在望向凌先眠的这几眼,在两人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依偎在一起,如此无关紧要,俗套至极的剧情,这一点点的甜,足以让他遗忘过去所有的痛苦。
对于阿尔吉侬来说,无价之宝的是感情而不是玩偶。
对于江秋凉来说,或许他这么多年,怀念的从来不是那段过往。
而是过往里的那个人。
江秋凉脱下自己的戒指,他记得,十年前凌先眠在等待他的答案,所以凌先眠的戒指背后有想到江秋凉的心跳,而自己的戒指后面是一片空白。
在这一枚戒指的背面,江秋凉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线条。
“在假面歌舞会,我记录了你的心跳。”
很多时候,不用江秋凉开口,凌先眠就能知道他想问什么。
江秋凉细细摩挲着戒指背面的凹凸,他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仿佛是怕在一场大梦中惊醒。
直到凌先眠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凌先眠的体温是如此的真实,一切梦境都不会有这样具体的温度。
他在引导,引导江秋凉把手搭在他的脸上。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舞台是光明的据点,观众席是另一处的无人所知,朦胧的光勾勒着凌先眠面部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黑暗过渡了五官的凌厉。
这样的光线,让江秋凉想起了从前的某个清晨,他在凌先眠身边醒来,晨光透过窗帘,泼洒在凌先眠的脸上。
那时的他,也是用这么少有的,温和的眼神静静注视着他。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凌先眠很少说我爱你,很多时候,他的眼神,他的行动,他的心跳,足以抵过千次万次的承诺。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独属于江秋凉的情书。
玩偶屋的场景在四分五裂。
江秋凉低下头,把戒指重新套进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下次,不要再骗我这是双人游戏了。”
他把左手举到与两人视线齐平的位置,笑起来。
“我想,造疯者游戏宽宏大量的设计师,”江秋凉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不会介意玩家带家属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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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8档案解锁
名称:疯狂玩偶屋
国家:瑞典
字母:L
故事:《玫瑰花精》
剧情:无需亲临幽室便能体味精神折磨,无需亲临暗宅,思想能带你穿越置身其中。
——艾米莉·狄金森(美国诗人)
感情:我要从其他人那里,一决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
——茨维塔耶娃
开启世界9,等待解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