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漫长而狭窄, 直直通往地下,来处和归途尽数没入黑暗,仅有一点光亮泼洒在向下的台阶上,连沉钝的反光都没有。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排,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凌先眠的侧脸,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 衬得那张脸惨白一片,唇角不太有血色的样子。
江秋凉的视线落在凌先眠的后背上。
那一块区域已经被暗红完全霸占了,即使有新的血流出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凌先眠的动作倒是如常,就算是被困在这一方闭塞的空间内, 被无边的黑暗压迫, 他依旧能够做到绅士般的从容不迫。
不像是恐怖游戏里的玩家, 更像是即将赴宴的宾客。
一层无形的燕尾服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的领口挺阔, 每一道褶皱都恰到好处, 他穿过精致的地毯,绕开簇拥的神色各异的人群, 从觥筹交错之间错身, 毫无留恋地朝着自己预想中的方向昂首阔步。
仿佛没有任何人, 任何事值得他的半分注意。
他本该如此。
这一切,本不会与江秋凉有关。
或许相比于站在身侧的人, 人群中投去或者羡慕或者淡然的目光的陌生人, 这个角色更加适合江秋凉。
江秋凉不明白自己心底的难过为何会在此刻泛起。
就在他打算移开视线的时候, 凌先眠突然毫无预兆地偏过头, 对上了他的目光。
像是十七岁那年的相识,故事总是从不经意之间的一瞥开始的, 让两个本来不相干的人,从此产生千丝万缕的复杂情感。
“想问什么?”
还是凌先眠先开了口,他对上江秋凉些许猝然的目光,眼中有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没什么,”江秋凉自然不会说自己是想要关心凌先眠的伤势,“我只是觉得,这条通道好长。”
凌先眠转过头,通道无尽的黑暗映照在他的眼底,化为了一点散不开的黑点,他唇角的弧度缓缓抚平,恢复到之前死水般平静的状态。
“等待,是个很迷人的命题。”凌先眠很深地吸了一口气,背脊线陷下去,“在你眼中,等待是怎么样的?”
前路漫漫,江秋凉开口:“对于很多人来说,等待代表着某种希望的延续。在现实中,身陷囹圄之时,等待是一条避无可避的必经之路,有很多人愿意相信,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会等到自己想要的,甚至在他们的预想中,通过等待得到的结果甚至可能超于他们的预期。”
凌先眠点头,却道:“但你不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下,算是一种认可:“难道你不是吗?”
凌先眠不可置否。
“不同于大部分人,有少部分人认为,等待本身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不过是无端的消磨和无为的奢望而已。”江秋凉说道,“在等待过后,爱丽丝会找到梦游仙境的入口,罗切斯特会等到他的简·爱,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不过这些太过于偏向于理想主义了,现实中的悲剧是不容忽视的。历史是要人推动的,其中埋着数不清死不瞑目的灵魂。可怜无定河边骨,总有人终其一生等待,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的人生成为了一场笑话。”
凌先眠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和你有一样的观点?”
“游戏的设定。”江秋凉直截了当点出重点,“你的游戏以悲剧结尾居多,说明你认可甚至渴望加重现实的悲剧性。开局很重要,你的第一个世界设定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迎来的却是死亡,你从一开始的基调就体现了你的性格。你喜欢用童话来表现世界的设定,童话中美好结局的不在少数,所以你对剧情线侧重格外明显。”
凌先眠赞同道:“很精彩的分析,那么你认为,这个世界对应的童话故事是哪个?”
江秋凉摇头:“不知道,至少以现在的线索而言,没有明确的指向性。”
凌先眠挑眉:“我以为,你至少会说说几种可能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世界关键性的一幕还没有出现吧?”江秋凉回之以一眼,在凌先眠眼中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刚才是怎么知道往哪里跑的?”
“很简单,”凌先眠似乎早就知道江秋凉会问,“这是个双人游戏,锁本来就是要配钥匙的,不然锁的意义是什么呢?它们是分离的,可是即使远隔千里,也无法否认它们相配的事实。你猜的不错,天花板确实是障眼法,一端放锁,一端放钥匙,合作开锁的过程就像是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相逢,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或者,”凌先眠继续道,“你会更喜欢另一个能解释所有问题的答案。”
“什么?”
“实践是出真理的唯一标准,”凌先眠说,“我都经历过。”
江秋凉无语:“后一种确实更好理解。”
“所以我可以给你剧透,”凌先眠望向前方,只见漫长的道路末端终于出现了一扇门,“快到尽头了。”
在微弱的光线下,这扇门其实很模糊,大半隐没在无边的阴暗之下,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口被月光照耀的水井,随时等待着,等待吞掉迷途的亡魂。
这是一道很寻常的小门,其实很多地下室的门大同小异,说白了,不过木板一块,挡开两方空间而已,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
但是在看到的第一眼,江秋凉猝然停住了脚步。
记忆的漩涡裹挟着灵魂深处最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恐惧,如同一道锋利到削铁如泥的刀刃,倏然划开了所有虚假的平和。
江秋凉清楚地听到了心脏在胸腔中止不住的跳动声。
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由下而上,贯穿了全身的每一条神经,没有任何防备冲进大脑之中,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浸润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毛孔在叫嚣,在哭泣,刺耳的尖叫声划过江秋凉的耳畔,涌出了咸涩的黑色液体。
这是人类发展到现在,存储在祖先身上的,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
江秋凉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那一扇门。
不能靠近它,江秋凉的心底在歇斯底里,转头,跑吧,跑到安全的地方,就像你当初一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对是一种勇气,逃避也是一种取舍。
连江秋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瞳孔在慢慢放大,呼吸变得沉重的负累。
逃吧……
逃吧。
逃吧!
冷汗从掌心渗出,指尖在微微颤抖,江秋凉退后了半步,脚后跟抵在台阶的底部,蹭上了肮脏的灰尘。
像是一块石头砸开了平静的湖面,一圈圈的波纹打破了坚不可摧的寒冰,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贴上了干燥温暖而又熟悉的手掌,这一下猛地将他从回忆的深渊拉出,让他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条通道上,站在那扇代表着恐惧的门前。
“你知道吗?”凌先眠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他低着头,头发挡住了眼睛,挡住了窥见了他真实内心的一扇大门,江秋凉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能看见他随意地勾着自己的指尖,似是漫不经心地把玩,“我曾经真的幻想过,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上不了天堂,就一起坠入地狱吧。”
他抬起眼,细碎的头发遮住额前,幽幽的光渗入,颇有几分瘆人:“如今,我们站在地狱的门前,这是你的选择,我会陪着你,直到粉身碎骨的最后一秒。”
江秋凉愣愣看着他,突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处倒影。
这是他,也不是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凌先眠的眼睛里看到十七岁的自己。
遇见凌先眠之前的自己。
那个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带着破碎的灵魂和虚空的皮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现在,你知道门后面是什么了。”瞳孔倒影里的江秋凉开口,对他露出了一个强装出来的,友善的微笑,“选择权,始终都在你的手里。”
眼前的一幕和许恙手机里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仿佛一滴水重归到大海之中,发出叮咚一声。
“如果你不想去,我也尊重……”
“不,我要去。”
江秋凉出声打断了凌先眠的话,他看向凌先眠,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恐惧是一块烂掉的伤疤,”江秋凉握紧了凌先眠的手,他的手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温度,就像是之前的失态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不会像从前一样,逃避伤疤的存在了,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困难杀死我。这一次,我要亲自用刀尖挑掉腐烂的皮肉。”
“即使万劫不复?”
“即使万劫不复。”
江秋凉笑道,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总有人要入地狱,谁又说,万劫不复不算完美结局呢?”
“我要挑自己想要的结局,而不是,别人以为好的结局。”
江秋凉快步走向那扇门,每一步都是如此的坚定,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道凄厉的尖叫,但是他置之不理,他只在乎前进的风声,忽略了所有的阻碍。
吱呀。
门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杂音,经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推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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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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