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有阳光洒下来, 隔着窗帘,只能看见边缘一圈金色的光辉。
看得见,握不住,像是风。
又像是一场梦。
江秋凉仰头去看凌先眠, 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 凌先眠陷在光影的交界处, 很不分明,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虚无,像是下一瞬间就会融入到无声的黑暗中。
他下意识勾住了凌先眠的小拇指和无名指,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做了一场噩梦,”江秋凉说, “我梦见十年以后, 我和你分开了, 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国度, 当你那里的阳光升起的时候, 我那里正在漫长的极夜里, 时间、温度、语言隔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凌先眠的声音听起来很远:“是吗?”
“但是这场梦太像是真的了……”
江秋凉总觉得哪里不対劲, 又说不上来,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抓不住。
“噩梦总是会醒的。”凌先眠说,“你现在就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秋凉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起了一件事。”
“嗯?”
“在你送我《安徒生童话》之前, 我都没有好好看过这本书。”
凌先眠的眼睫毛很长, 垂眸时有阴影投下来, 遮住了眼里的光。
江秋凉问:“你知道我的启蒙读物是什么吗?”
“是什么?”
江秋凉盯着他的发梢,末端沾上了一点光, 竟泛出些许透亮。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经》?”
“单单就这一篇。”江秋凉笑了一下,“听我妈念叨过好几次,我小时候不懂,偷偷学着她念,渐渐就会了。我没有去过幼儿园,直接去的小学,记得上学第一天老师让每个人上讲台讲一个童话,我直接从头到尾把《氓》背了一遍。”
江秋凉的笑淡下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除了三岁孩童,没有人把它当成童话的。”
“后来,她病了,开始认不出我,最后话说不出来,就连念的机会也没有了。”
江秋凉说完,沉默。
他的眼眶有点酸,又流不出泪来。
凌先眠被他勾着手指的掌心翻过来,食指和中指划过他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安慰。
“我本来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江秋凉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他的音色很冰,“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从内里烂掉了,我担不起任何人的喜欢。我的喜欢,我的感情,本身対于别人来说就是负累。”
“可是我遇见了你。”
凌先眠安静地听完江秋凉的话,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
“嗯。”
“我和我的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从出生到现在,一年也见不上几面。他们対我来说,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陌生人至少还能说几句话,我是他们……利益联姻的产物而已,我対于他们还不如账户上的数字和冰冷的高楼大厦来得温暖。”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这样想,你会不会感觉好受一点?”
江秋凉没有点头,没有摇头。
他看着凌先眠,凌先眠垂下来的头发遮住额头,有种颓废的美。
“対凌洪林来说,我是他培养出来的傀儡。凌家关系错综复杂,抛去凌家,伺机而动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不在少数。他想要在这个位置坐稳,所以需要我这个名义上的继承人,同时他也想在这个位置坐久,所以他还要提防我,以免养虎为患。”
“亲情,”凌先眠嘴角勾出来一抹笑,“什么是亲情?”
江秋凉居然有了一丝不寒而栗。
“我从来没有过亲情的感觉,不止是亲情,我対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感情,”凌先眠在笑,很浮于表面的笑,“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怀疑过自己以后会变成疯子。”
江秋凉听着凌先眠的话,突然想到了一些画面。
他想起竞技场顶层里的烟,台阶上抵住他后背的枪,古堡雾气里摇曳的玫瑰,包括拿刀压在喉间的温度,电梯里离开的烟草味,和长廊转头时漠然的眼神。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秋凉的头很痛,太多的画面蜂拥到他的脑海之中,噩梦在眼前快速重现。
凌先眠依旧在笑,他的眼神很深,有点瘆人。
“你别离开我,”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我怕我真的会变成一个疯子。”
握住手的力道逐渐加大,江秋凉感觉自己呼吸很困难,凌先眠的脸在眼前变得很模糊,一下是十九岁的脸,一下是三十岁的脸,笑意和癫狂纠缠在一起,快要看不清了。
恍惚之间,江秋凉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很陌生,也很痛苦。
他伸出手,去摸凌先眠的脸。
光太亮了,凌先眠身上的光影却仍然维持着之前的状态,江秋凉眼见自己的手就要触碰到凌先眠的脸了。
凌先眠抬起脸来。
他一向淡漠的眼中蓄满了泪水,眼中的痛苦和挣扎深深刺痛了江秋凉。
“别走。”
江秋凉的手碰倒了凌先眠的脸。
不是皮肉的质感,甚至不是实物的手感。
晶莹剔透的泡泡,在他碰触到的一瞬之间破了。
指尖有液体滴下来,黏糊糊的落在他的心口。
血腥味,不疼,因为不是他的血。
那是谁的血?
江秋凉不知道,他茫然看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心口,濡湿了他的上衣,像是心头被正中刺了一剑。
“您好,这里是纽厄尔医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电话那头传来了温柔的女声,说的是英语。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回答:“您好,我想问一个人。”
“姓名?”
“林倩,中国人,鼻子上有两颗连着的小痣,应该很好认的。”
江秋凉想起来了,那时国内打纽厄尔医院谷歌上的号码根本没人接听,他伺机一个月才从江侦仲手机里拷贝来了这个联系方式。
这件事很蹊跷,一个不能拨通的号码,为什么会被堂而皇之挂在谷歌上?
江秋凉最初并没有深想,或许是号码变更,或许是无人接听,他想过很多的理由,自然而然忽略了一个可能性——
纽厄尔医院公开的号码,本身就是打不通的。
不过这件事他到后来才知道。
“关系?”
“母子。”
“稍等……”
対面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提着电话在走,江秋凉略带疑惑,看了一眼号码,是个座机号。
约莫一分钟后,対面才传来了女声。
“抱歉,我们这边没有这位病人。”
“……没有?”
“这位病人本来是要转到我们院的,前一天家属打电话,说送不过来了。”
“为什么?”
江秋凉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家属给的原因……是病人已经死亡。”女声还在说,“你也是家属吧,不知道吗?”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潮湿的洪水从山的那头卷裹而下,泥沙从他的耳廓滑过,留下了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泥泞。
世界很安静,又很喧嚣。
终于,江秋凉在黑暗中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像是被刻意放缓,越走越近……
江秋凉猛地睁开眼,対上了许恙的眼睛。
熟悉的客厅,地上散乱着一堆碟片。
屏幕卡在最后一秒,惨淡的一点字幕光映照在许恙的脸上,江秋凉在许恙脸上看见了惊诧。
“你的脸色很差。”许恙皱眉,“还好吗?”
江秋凉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被他不动声色揽到了身后。
“还好。”
许恙扫了一眼江秋凉背在身后的手,唇角微微抿起。
“很久没有见你睡这么熟了,本来不想吵到你的,没想到还是搞砸了。”许恙扯起嘴角,弧度不大,似乎是个颇具自嘲意味的苦笑,“呐,你的围巾。”
毛茸茸的围巾,被细心叠好。
江秋凉拿过许恙手里的围巾,触碰到的布料仍然沾染着户外霜雪的寒意。
抬眼,时钟指向了早上六点四十三分。
江秋凉的思绪缓缓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他盯着窗外深黑色的天空,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这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谢了。”江秋凉対许恙举了一下围巾,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不用。”许恙一挥手,熟练地倒在沙发上,他的眉目里有几分倦色,眼神还是明亮的,“发型挺别致。”
江秋凉挑眉。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估计是睡在沙发上压到了,之前随手扎起的橡皮筋松垮下来,有几撮头发挣脱了束缚,很快脱的在脑后摆出了一个独特的造型。
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江秋凉想到了这个形容,不禁失笑。
“没事,我是不会嫌弃你的。”
许恙拿起遥控器,打了个哈欠,他按下几个按钮,电影开始重新播放。
片头的树林又开始在屏幕上晃动。
“《沉默的羔羊》……”许恙轻声说,“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忘记它啊。”
它,还是他?
江秋凉以为许恙指的是电影,问:“这是一本很好的电影。”
许恙沉默了一会,他侧过脸看了江秋凉一会:“是的。”
时间也不尽然是看不见的。
有些东西可以记录时间的流逝。
比如时钟,比如进度条,比如被岁月消磨的人。
因为客厅很暗,更加显得屏幕光线亮得刺眼。电影的画面变化,照亮了许恙的脸,江秋凉发现许恙盯着屏幕上的某一点,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在电影上。
“秋凉,”许恙看着画面,突然开口,“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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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经》
世界7档案解锁
名称:厌食吸血鬼
国家:英国
字母:T
故事:《雪人》
剧情:我只有我的血了,拿去吧。但别折磨我太久。
——玛丽·安托玛奈特(法王路易十四王后)
感情:河水为什么冰凉?
因为想起了,
被雪爱恋的日子。
——谷川俊太郎 《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开启世界8,等待解锁……
(移到这章是为了上一章安利,快去看法国版《SKAM》第三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