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感人。”
耳机那头传来凌先眠的鼓掌声, 他似乎转了一圈椅子,隐隐有风声:“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都快哭了。”
“哦。”江秋凉点评道,“你恶心到我了。”
“别这么严肃, 毕竟被关在这里的是他而不是你。”
“本来被关在这里的应该是我吧。”
江秋凉问出这个问题, 用陈述句的语气。
“确实, 这里的防御措施完全是为了你而建造的。如果不是我一念之间的心软,现在血肉模糊的人就是你了。”凌先眠没有否认,“真是遗憾,我还挺期待这一幕的。”
“我没有兴趣听你讲这些废话。”
江秋凉抬手,想要摘下耳机。
“看来我还是太善良了, 居然把选择权交给了你。”
江秋凉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生存或者死亡, 选择权在你的手上。”凌先眠说, “你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谁先交代谁能活, 另一个人会马上被杀掉。”
“囚徒困境……”江秋凉轻声道, “真是用心良苦。”
“过奖。”凌先眠没有在意江秋凉话外的嘲讽。
“所以他一个字都没说?”
耳机那头的凌先眠被江秋凉的反应逗笑了:“没有,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个决定。我比较喜欢你, 所以决定先让你掌握选择权。当然, 你可以放弃这个优先权,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他。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你比我更加清楚吧?”
江秋凉沉默。
“他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崩溃了, 在一个疯子的眼里, 即使你们曾经是朋友, 现在也不会是了。”凌先眠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不过我赌活下来的人是你,别让我失望。”
嘈杂的电流声,最终归于寂静。
江秋凉摘下耳机,递还给狱警。他的面色如常,指尖过于苍白的压痕却暴露了有着狠意的力道。
进入电梯,两道冰冷的门闭合之际,江秋凉视线定住,锁定在入口处的显示屏上。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目光落处冰冷。
电梯门无声闭合。
·
瞭望塔,中央控制室。
男人坐在旋转椅里,惬意地翘着腿。
合身的制服很衬他的身材,一双长腿束缚在笔直的裤子里,一身禁欲的装束在他的身上更添不怒自威的魄力。
直到电梯门闭合,他这才偏过头,露出小半张凌厉的侧脸。
他的左手悠悠抛着一个红色的苹果,抛上,又落下。
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趣事,男人的唇角翘起一个弧度。
“长官,难道就这么轻易告诉他玻璃是单向的吗?”
俯首站在他身侧的狱警轻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却始终不敢抬头。
“他早就知道了。”
“难道他猜到了我们在这里监视他吗?”
男人没有回答狱警的问题,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分辨不出什么高兴的情绪,顾自说道:“有意思,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吗?”
狱警终于抬起头来。
中央控制室是整个瞭望塔的核心区域,空间很宽阔。只是过于空旷的空间容易生出一种冰冷的程序感来,按照道理狱警也是个机器人,他对于这种环境很熟悉,理应感到舒适,可是他不这么觉得,至少此刻不是。
三百六十度,曲面显示屏上密密麻麻,角度不同,都是同一人。
错综的电线和薄薄的芯片无法构成人类真实的情感,默认的出场设定却明白告诉机器人,这不是正常人应该做出的举止。
狱警不敢妄言。
他用自己的眼睛进行数据分析,几条电子分析结果很快传送过来。
画面上的人叫江秋凉,亚洲男性,年龄二十九,穿鞋身高一米八二,净身高一米八,体脂率较同龄男性偏低,当前心跳正常,血糖偏低,处于轻度饥饿和缺水状态。
狱警在两秒内获取眼神信息,得到了人类可能情感表达的推测。
眼神分析:冷漠10%,无聊10%,愤怒20%,杀意60%。
狱警盯着最后几个字,谨慎开口,语调用程序控制,没有浮动:“是的,长官。”
“他想要杀了我,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
沉默。
苹果稳稳落在手心里,男人转过旋转椅。
狱警正在数据分析,一时没有刹住车,原本涌入他视线的,属于江秋凉的庞杂数据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面前的男人生得一副好容貌,不笑的时候绷着脸,添上几分骨子里的戾气,更显得不真实。
只一眼,狱警下意识挺直了后背,程序仿真的冷汗刷的从背后淌了下来。
狱警的眼前闪现出数据的乱码,纷繁的数字在他的视线中坠落、沉浮,晃得头疼。
良久之后,才出现了一行字迹不清的结论。
眼神分析:威胁20%,杀意40%,玩味40%。
显示屏的灯光照进凌先眠的眼中,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狱警眼睁睁瞧着杀意和威胁的百分比呈直线飙升,快速取消了数据页面。
狱警在等待,等待喜怒无常的长官责罚。
谁知道长官的视线掠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显示屏上。
“他在找东西……”
凌先眠开口,狱警回过头,画面里的江秋凉已经走出了电梯,他的视线有不易察觉的偏移。
狱警如芒在背,忙答道:“长官,昨晚的录像和录音全都记录了下来,您需要……”
握在手心的苹果被凌先眠咬了一口,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狱警又不敢吭声了。
咀嚼声在空荡荡的中心控制室回荡,凌先眠嚼得很慢,颇为漫不经心。
他一直盯着江秋凉回到被关押的地方,这才开口:“不用了,先送他一份厚礼吧。”
狱警不明所以,后背仿真反应起的汗黏糊糊的:“厚礼?”
画面里的江秋凉凑近了墙上的那道缝隙,这是一个不足三毫米的小口子,他往里面望去,正好对上了里面的隐藏摄像头。
凌先眠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苹果里面很生涩,分明是酸涩的,凌先眠毫不在意,随手将啃了一半的苹果搁在桌子上。
“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啊……”他往后靠去,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定在江秋凉的瞳孔上,“挖了摆在我办公桌上,一定很赏心悦目吧。”
·
“Kill him!”
杀了他!
撒旦贴在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念出这两个单词,单调的词汇被念叨出了入骨的恨意,一点点渗透进皮肉之中。
即使在睡梦之中,江秋凉也很少有放松的机会。
身体在薄被之下本能缩成了一团,眼皮轻微挣扎,睫毛不受控制颤抖。
很多的梦境纠缠在一起,很浅,却总也驱不散。
他梦见二十四岁的自己躺在手术台上,鲜血弄脏了整洁的手术室,心跳停止的提示音划破医院的寂静,直直穿透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梦见许恙手机屏幕里的自己满脸的血,露出满是痕迹的手臂,面目狰狞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全然不顾旧伤的撕裂。
他梦见红酒瓶的碎片刺穿了自己的喉管,他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时红酒和鲜血挤进了气管,直从鼻子里流淌出来。他梦见父亲的枪擦枪走火,正中了他的心脏,从血洞望进去,甚至能够看见尚且跳动的器官。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每一次他信以为真,而后又被拖进更加可怖的下一幕中。
到后来,他明知这不过是不真实的噩梦,却无论如何无法从梦境中挣扎出来。
循环。
可怕的、无休止的循环。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脸颊。
这次终于不是在冰冷恐怖的场景了,眼前也没有了横飞的鲜血。他站在宴会厅里,明晃晃的灯光绚烂夺目,像是碎钻悉数散落在他身上。
没有来往的宾客,没有难闻的红酒,没有熏眼的欲望。
少年穿着宴会的盛装,衣服干净而整洁,细节处的褶皱处理得恰到好处。他没有狰狞的表情,没有唬人的伤口,没有寒人的冷漠,鲜活而美好。
如果他手上没有那把锋利匕首,这一幕堪称赏心悦目。
“你来了。”
少年出声,是江秋凉十七岁时的声线,纵使那时的生活何其不易,他仍有一丝掩盖不住的稚气和对于未来的美好期望。
江秋凉近乎贪婪地瞧着十多年前的自己。
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呼吸的动静一大,眼前的人就会顷刻破碎。
“我从来没有肖想过,未来的自己会是这样的。”
江秋凉感觉到,少年柔软的指腹划过自己的下巴,动作温柔。
“我是怎样的?”
“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少年稍加沉吟:“好事还是坏事……如今你我心中的秤早已不一样了,区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指腹划过皮肤,很凉,如同深秋拂过江面的寒风。
不只是被触碰到皮肤,江秋凉浑身都浸润到冰凉之中。
一声轻笑。
“你明明知道我来这里,想说的不是这个,何必舍近求远呢?”
少年察觉到江秋凉的欲言又止,开口循循善诱。
“你是假的,是我的幻想。”
“是啊。除了我,之前的一幕幕,也都是你的幻想。”少年把匕首递到江秋凉手中,眼中淡漠的近乎凉薄,“这一场经年酿成的噩梦根本不会停歇,我活在你的骨血之中,只要你有一日呼吸,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现在,”刀尖划破了华贵的盛装,抵在少年心口,“杀了我,为了你,也为了我。”
匕首一点点没入血肉之躯,血色从少年脸上褪去,如同退潮时遥远的海浪声。
“这场噩梦,是时候结束了。”
扑哧一声,刀尖活生生从背后刺穿。
少年的唇角流下一条血痕,他的手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重量压了过来,此刻他只有撑着江秋凉,方才不至于跌倒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力道很大,铁钳一般,勒出了一道淡红的痕迹。
“你知道的,假的不止我一个。”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从江秋凉身上滑下来,双膝发出一声闷响,颓然跪下。
粘腻的液体以他为中心,染红了一尘不染的宴会厅。
他的指尖掠过江秋凉的衣摆,眼睛却一眨不眨剖进江秋凉的灵魂。
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堪称艺术品,准确而言,是破碎的艺术品。
苍白和艳红在纠缠,他微微张口,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放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