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晏立在那儿, 停了片刻,台下才爆出一阵喝彩声。
精彩!
百姓们不懂仙术,拿这比试当戏看。既然是戏, 当然要跌宕起伏、有波澜的才好,一招制敌虽然厉害, 但也太没看头了。
刚才那散修明明落了下风, 千鹤门那位少爷看起来要赢了,结果他居然能绝地反击, 反败为胜。平铺直叙的故事不好, 这样一波三折,很有戏剧冲突,就很好看。
而且他将苏九安摆成了那样的造型钉在地上, 这类似于一种展示, 如同登台亮相的定格,能让这场胜负带来的震动感延续得更久一些, 对观众来说, 也十分友好。
百姓们只是看个热闹, 苏符望着台上,道:“真赢了……”
他母亲眼睛看不见, 刚才一直是他在旁边跟个现场转播员似的讲解给她, 此刻他母亲问了一句:“谁赢了?”
“晏兄赢了!”
苏符倏地把怀里的小男孩放下,还给旁边的姑娘, 跟他母亲打了声招呼, 让母亲不要别走,在原地等着他, 然后转头就跑。
他娘问:“你又要干什么去?”
苏符边跑边答:“发财去!”
就知道晏兄是个潜力股, 真是出乎意料地争气!他喜上眉梢地奔向盘口的赌局, 他真是好眼光!
发了!
卿晏停在那里,微微仰起了头,天光落下来,金色的纱缎似的,把这个如玉般的人笼在其中,他如一尊玉像,刚比完剑,浑身从紧绷的状态松散下来,垂着眼的模样有点儿慵懒,可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迎面而来,他在别人眼中便仿佛又带上了几分理所应当的骄傲。
无论是什么,谦逊还是骄傲,都汇成了第一流的恣意潇洒。
台上台下,每个人视线所及都是他,让人移不开眼。
而视线中心的修士收起了剑,却偏头往云端看了一眼,与那位面色淡漠的神君对上了目光。
距离太远了,他看不太清,但知道对方一定看着自己。
卿晏忽然冲那个方向笑了一下,那表情可以说是耀武扬威的、得意洋洋的,像个拿到第一名回家讨赏的小孩子。
最后一声清铃落下,小道童宣布了本次仙门大比的第一名。
“散修,晏十一。”
这实在是史上最简短的一次宣布,因为往年的魁首都是出身世家仙门,名字前面跟着一长串的身份名头,对他们来说,前面的那些名号比名字更重要。
谁能想到今年的魁首是个乡野出身、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呢?
这对仙门世家的众人来说,也是种震撼,但再转念一想,也是个机会。
散修好啊,散修无门无派,无牵无挂,要是能将他招揽到自己自己门中,今年的魁星不还是可以说是本门弟子么?
本来是为自家参加决赛助阵而来的几位门主阁主在场中不由自主地对了下眼神,意思很明确。
——别跟我争。
——非要争?
——那就各凭本事了。
唯有卿怀风的脸色不太好看,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台上的人。好歹也做了几百年父子,他却好像头一回认识这个假儿子。
“爹……”旁边的江明潮看他面色不虞,叫了一声。
卿怀风一改之前态度,冷道:“别叫我爹。”
“我听安儿说,你自从在天刹盟中见到卿晏,便旧情难舍,想与安儿和离,重新与他在一起,是也不是?”
江明潮脸一白。
卿怀风道:“我们千鹤门恐怕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在场的人心思各异,卿晏此刻心里却没想别的,他只看着云端的人,甩了下刚才胡乱缠在手上的道袍布料,心道,终于赢了。
白云横陈了道道天阶,薄野楠作为天刹盟的盟主,如今仙门众世家的魁首,也作为仙门大比的主办方,笑眯眯地站在最末端等着给他授奖。
卿晏缓步往上走。
他听见各方都在窃窃私语,不过并不在乎,他走到了顶端上,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容,准备迎接属于他的荣耀,以及……
美人。
荣耀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还是美人。
卿晏往美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于是淡淡拢着袖子起了身。
仙门大比每年的魁首胜者都会获得一柄天山蓝玉制成的玉剑,这玩意儿名义上也是个法器,但是只是装饰性的,代表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供在家里相当于奖杯,没人会真的拿它去打架。
但卿晏看着这通体温润的玉剑,只觉得应该值不少钱。
薄野楠刚想把这柄玉剑递出去,斜刺里先伸出一只手,将他要颁发的奖品拎走了。
薄野楠:?
他一扭头,看见自己的小叔单手托着那柄玉剑,一脸淡然,薄野楠张了张口,脸上的表情直白地写着“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随即,他脸色又一变,想起刚才自己从小叔口中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他莫名觉得自己头上发出了锃光瓦亮的光芒。
“……”
薄野楠想,我有点多余?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恭喜恭喜。”他于是这么找补性地夸了一句,忙不迭让出了位置,一双眼睛无声地说“您颁,您颁”。
“今年的颁奖者居然是神君大人?他居然真的出山了?”
“这散修可真是赚了……”
仙门世家之中有认出薄野津的,不认识的之前也有听说今年的评委非比寻常,那上首顶端的位置走下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更何况,那一身的灵泽仙气,大家也不是瞎子。
因此,知情的便不由自主吸了口气。
可他们也不完全知情。
薄野津托着那柄玉剑,天山蓝玉在他掌中发出清浅光华,可托着他的那只手掌修长而白皙,肌理细腻,比玉更好看。
卿晏走上前去,白云随风从他们脚边流淌而过。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想要稳重点,但嘴角一直忍不住地上扬,年轻人确实气盛,年轻人有什么情绪都压不住,也没想压,露在脸上。
薄野津看见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神采奕奕,瞳孔深处像是有一捧星火,两弯银河,非常明亮。
卿晏看着他手里的玉剑,道:“不用给我了。”
薄野津看着他。
卿晏等着对方问为什么,结果他不配合,只好自己回答了:“送给你了,我突然想起,我没有准备什么彩礼,这个值钱吗?够不够?”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真是哪里都很好,他于情爱上不敏感,想明白得晚,可是一开窍便一通百通。
卿晏觉得,或许在北原,他看他在雨中练剑的样子,被惊艳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只是那时候懵懂。
现在心境却如琉璃一般通透明澈。
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这个人。
“我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赢,感觉像做梦一样诶……你刚才看到了么?我做得好吗?”这个问题他问过许多遍,不厌其烦,就是想从对方嘴里听到一两句夸奖,多少遍也不嫌多,他凑上前去,当着大庭广众,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稍微地越过了一点礼貌的距离。
他笑着,轻声问:“神君,我赢了,我现在可以向你提亲了么?”
薄野津当真将那柄玉剑收了,玉剑化入他袖中乾坤袋,消失不见。
卿晏问:“彩礼都收下了?代表你答应了?”
薄野津一直没说话,终于开口,只有一个字:“手。”
嗯?卿晏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举起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了看,道:“没事,真不疼……嘶。”
“不疼?”薄野津垂着眼,将他的手拉过去,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纱布,开始细致给他包扎。
台上台下的人都看愣了,怎么奖品没了,在上面慢条斯理包上伤口了?
正常的流程好像不是这样啊。
可是那位是神君,谁敢置喙,大家各自疑惑,却又没人敢说,只有薄野楠别开了脸……没眼看。
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他小叔做这种事。
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还是有点疼的。那伤口不知为何,并不凝血,还在一直流血。卿晏微微皱眉,但是刚赢了比赛,他实在得意,虽然疼,还是忍不住笑。
“神君好贤惠啊。”卿晏压低声音,笑着说,停了一会儿,又道,“你怎么不理我啊?我赢了你也不夸我?皱什么眉,你不高兴吗,生气了吗?”
看得出他现在有点兴奋,不停聒噪。
薄野津将他的伤口包好了,才抬眸看了他一眼。
“还要夸你?”
卿晏理直气壮:“怎么了?我不该夸吗?”
“刚才为何要躲?”薄野津淡淡道,“你本不用受伤。”
他一提起,卿晏又想起来了,他抬起自己的手腕,给对方展示:“你送我的镯子裂了一道,都怪……”他匆匆掠过,又道,“你看,你能不能把他补一补,恢复原状?”
薄野津看着举到自己面前的那只细瘦苍白的手腕,手掌裹着雪白的纱布,而纱布上隐隐透出殷红血迹,他压下那段手腕:“这种东西,你想要,我不时就能给你成百上千,何必如此爱惜?”
顿了顿,那薄唇吐出几个字,微有些严厉的味道:“重物轻人。”
“胡说。”卿晏瞪圆眼睛道,“我这叫爱屋及乌。”
镯子虽然不算什么,可也得看是谁送的啊,背后的意义才难得。
薄野津是有心要训一训他的,教他知道轻重缓急之分,刀剑无眼,不能再如此没有分寸,可是卿晏眼睛里一点儿畏惧都没有,全是明知自己被宠爱的有恃无恐。
“神君,”卿晏眉眼弯弯,觉得伤口也不疼了,他笃定地说,“你心疼我了。”
薄野津望着他的脸,没了声音。
他忽然觉得兵败如山倒。
世人皆敬他畏他,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重逢时他不想让卿晏因他这身份怕了他生了生疏,可如今他是真的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了。
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被如何,所以放纵。
“神君,我真的好喜欢你。”卿晏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我赢了仙门大比,修为还算过得去,虽然比你差,但我以后会努力的,虽然彩礼只有一柄剑,我是有点穷,但是我以后会多挣点钱的。你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忽然扬声:“今日,诸位长辈、仙门道友们都在场,我邀请大家一同作个见证。”
他声音响亮,回荡在天地间,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安静。
“我作为本次仙门大比的魁首,不想要什么奖赏,只想向天刹盟求娶一人。”卿晏一瞬不瞬地看着薄野津,想了想,这修真界好像没有单膝跪地的礼节吧?于是他伸手去拉薄野津的手,笑道,“神君,你愿意嫁给我吗?”
“……”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如同被暂停了一下,然后齐刷刷地看向薄野楠。
向天刹盟求娶,天刹盟的盟主是他,可不是他拿主意么?
苏符正忙着收钱,听了这话也立刻抬头望向台上——不愧是他兄弟啊,牛逼,就是敢,事业爱情双丰收啊!
薄野楠:“……”
他心说他哪里做得了主?向来只有长辈做小辈的主,哪儿有小辈做长辈的主的?他虽然是盟主,但哪儿做得了神君的主啊?
“呃……”但大家都看着他,他只好说了句话,“我觉得……小叔,你觉得呢?”
薄野津望着卿晏,很轻地笑了。
这话他从前只当是戏语,一句好听的情话,他没想到他真的会向自己求婚。该是他娶他的,可他却说要娶自己,当真一步一步来到了自己面前,那一刹那,薄野津察觉到了这话中隐晦不发的绵绵意味。
“好。”
如清越徵音,那个字清清冷冷地落下,薄野津反过来握住了卿晏的手腕,灵光漫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将那雪白镯子上的裂痕补好了,他重复道:“我愿意。”
卿晏于是也笑了。
而场中的百姓到仙门弟子都是一阵凌乱,好?好什么?
神君下嫁,这……还有这种事儿呢?
原来仙门大比的奖品还可以定制?还可以提出这种要求?众人都晕了,不明白这是哪一出。
一个略长的弟子道:“百年之前,我也赢了仙门大比的头名。”他是上一届的魁首,他晕晕乎乎道,“我当时要是求娶神君,也能成功?”
旁边的师兄一巴掌把他扇醒了:“做什么梦呢?”
“人家明显是之前就两情相悦了,盟主还不是看神君的意思,你敢去,小心被打残废。”
“……”
大家缓了一阵,心说,这个散修,野心不小啊!
一个魁首,还打包带上一个神君家眷,这是普通仙门能招揽得了的么?
大家都觉得有些高攀不起了。
众脸懵逼,最先回过神来打圆场的还是薄野楠:“诸位,诸位,我天刹盟今日大喜,大家留下来,喝杯喜酒吧。”
众仙门子弟也是惯会逢迎的,都道:“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卿晏却是思索了一瞬——还没领证,先摆酒么?
程序之事,不管这么多了,今日如此顺利,他实在高兴,见薄野津仍拉着他的手,眼角眉梢都是快乐雀跃之意。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喜事都被他占了,怎么能不高兴?
见他这可爱模样,薄野津有些想抱抱他。
只是神君向来温雅持重,这场合不太合适,才改为了更为稳重的牵手。年长者自然如此,可卿晏年轻,少不更事,还是肆无忌惮的年纪,叫高兴冲昏了头,不太顾忌要脸,张手就抱住了他的腰。
薄野津翘起了唇角,也搂住了自己的小道侣,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终于道:“你今天做得很好。”
卿晏抬头:“终于夸我了?”
“非常帅,”薄野津道,“你若不向我求婚,我也要与你成亲的,不然只怕明日对你示好表白的修士就要排到京洲城外了,实在让人难安。”
卿晏想起了上次打赢江明潮之后的事……他一双眼亮晶晶的,说话也直球得戳人心窝:“可我只喜欢你。”
薄野楠吩咐着愣神的薄野云致去准备酒席,百姓们没想到能遇上这样的仙门喜事,能吃酒干嘛不吃?不吃白不吃!都纷纷留下,不急着走了。
一派热火朝天之中,忽然有一道声音打破这热闹氛围,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不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苏九安挣脱了碎剑,从剑台上起身,一双眼仍是看着卿晏,里头俱是凶狠不甘。
他厉声道:“他怎么能是第一?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