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作响的重型军机上, 陆昂川盯着傅宗延,一副见了鬼似的神情。

  第三次转头望见这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后,傅宗延终于想起来, 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他的语气和平常无二, 面容严整,甚至有些严肃。

  手上的文件是最近半年流亡政府的动向。

  费希尔自治州老矿区发现流亡政府地下交易所, 意外捕获军方内部间谍一名(Omega)……埃德蒙自治州东部小镇南特发生教堂骚乱, 贺凛带人出没……流亡军上校闻峥死于厄尔西峡谷,蓝章交易所雇佣兵涉嫌……

  温楚带来的那张交易所凭证,成为眼下最直接的导火索——一百颗能量石, 这等于将整个大陆置于战争状态。

  无论如何,联邦都必须有所准备。

  尤其在沦陷的西区, 防线薄弱,势必要联合东区重新整编军队。

  “这半年全不记得了?”陆昂川想了想, 还是问。

  傅宗延点头, 片刻才道:“梅尔教堂撤退失败后就想不起来了。”

  与其说一片空白,不如说很模糊, 模糊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阵袭来的数倍能量石带来漫长的白光, 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睁开眼之前,傅宗延其实有些清醒了。

  偶尔,他听得见一些声音,断断续续的,但就好像一直行走在梦里的人, 不会去想自己是谁, 也想不起任何。

  陆昂川点点头, 说:“你知道撤退路线是怎么泄露的吗?”

  傅宗延指了指手上的文件:“宋逢身边的Omega?”

  “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还去你办公室了,撤退商议名单没了, 我就很纳闷……但怎么也没想到是我们的人。”

  陆昂川这人瞧着没什么脑子,但认真好学、心细如发,事发后能有这样的反应,其实很符合联邦军事精英培养的高级水准。

  傅宗延:“流亡政府一直和交易所有联系。”

  他的意思是,宋逢身边出现交易所的间谍,恰恰证明二者之间关系紧密。

  但陆昂川的疑虑不在这里。

  他问傅宗延:“你有没有想过,温楚——”

  “温楚”两个字刚从陆昂川嘴里出来,傅宗延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瞬间,陆昂川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根本不会进傅宗延脑子。

  傅宗延语气微沉:“你想说什么。”

  他这么问,语气却不是真的想听陆昂川揣测。

  但到底是军人,很多事即使可能性很低,也要以防万一。

  陆昂川第一次见傅宗延反应这样大,好像温楚是他肚子里生的——他也是奇了怪了,话出口就有点莫名其妙:“不是,你什么态度。”

  “我就是提醒你,现在的Omega,可怕得很!”

  陆昂川想起薄淮那张冷冰冰、时刻讥诮的脸,不禁打冷战。

  出发前一小时,联邦议会还在商议派遣监察官调查傅宗延和携带交易凭证的温楚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傅宗延是否藏私,做出危害联邦的叛国行为。要不是傅宗延素来刚正,为人有目共睹,军区力保,加上温楚怀孕——这是被纳入Omega保护法的特殊情况,这一连串的攻讦才暂时搁置。

  陆昂川语气更加不满:“你难道就不怀疑?”

  傅宗延眼也不抬:“怀疑什么?”

  “你知道宋逢身边的Omega为了套取情报,跟了他多久吗?”陆昂川反问。

  傅宗延:“我不是宋逢。”

  陆昂川:“……”

  机舱内气氛不佳,身后一众低级军官都有些无措,彼此面面相觑,既觉得陆少校说的有几分道理,又打心底里十分信任傅上校的为人。

  只是陆少校明显在暴走边缘,奈何他们正在天上。

  过了会,许是见傅宗延油盐不进,陆昂川换了个思路。

  他问:“周医生说他一直在哭,你后来进去,说什么了?”

  提起这个,不仅傅宗延抬眼看了看陆昂川,身后一众军官也都竖起了耳朵。

  傅宗延明显有些不自在,他稍稍坐直,翻过一页文件才道:“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是什么?”

  “进去这么一会工夫,人家就不哭了?”

  傅宗延也是头大,但毕竟是同期里最要好的朋友,眼下情势又特殊,陆昂川这么打破砂锅也算合理。

  他对面容严肃的陆少校说:“我就说,他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第一眼就喜欢他了——你那个时候还把他挡住了。你不知道人家长得小吗。”

  “虽然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喜欢的,但是我相信,以后肯定也会很喜欢他。”

  话音落下,全舱寂静。

  傅宗延跟发表阵前将士讲话似的,一字一句,要多严谨有多严谨。

  身后一众将领就差话尾集体起立鼓掌了。

  陆昂川则是完完全全的目瞪口呆。

  他以为,两个人的谈话,Omega势必会装腔作势、要不就是情真意切曲意逢迎、或者可怜兮兮博同情——到头来,情真意切的居然是傅宗延。

  他以为,自己肯定能从这场谈话里套出些傅宗延忽略的情报,结果——他恨不得自己聋了。

  军校时明明又闷又死板的一个人,怎么忽然间,会说这种话!

  处男陆昂川面红耳赤,感到万分的可怕。

  一时间,机舱安静得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只剩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震耳欲聋。

  其实说完这些傅宗延也有点坐不住。

  但他到底是临阵一呼百应的指挥官,这点心气还是沉得住的。

  只是好一会,脑子里全是那张美丽又忧愁的脸,还有挂在面颊上的晶莹泪珠——亲吻的时候,傅宗延掌心碰到过,他根本就拿不开手。柔软得不可思议,傅宗延从没触摸过这样的柔软。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点昏头了。

  明明敲门声越来越急,他也从未耽误过片刻军情,只是那一瞬间,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居然是——为什么这么香,为什么还要哭,亲到不哭好不好?即使已经没有了任何关于温楚的记忆,但在亲吻的那一刻,心底涌出的悸动和颤栗,根本无法说谎。

  慢慢地,傅宗延也觉得万分的可怕——对自己。

  距离自己醒来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即使他已经很迅速地阅览了最紧要的信息,但只要想起温楚,还是会心神不宁。

  像突然揣了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更像是小偷。

  傅宗延也不知道这样强烈的“偷窃感”到底从何而来——明明他们就是一个人。

  也许因为温楚那双泪眼,傅宗延觉得,他们之间肯定经历过什么,以至于,温楚看他的第一眼和之后的无数眼,完全不一样。

  落在他身上的第一眼,无比的信赖,好像瞬间被注入力量,甚至快乐到欢欣鼓舞。

  但之后,傅宗延再也没看到过温楚用那样的眼神注视自己。

  他总是哭,看到他就哭,带着潮湿的忧愁,小心翼翼的不安,和无时无刻的恐惧害怕,像个突然被丢弃的小猫,胆战心惊又强自振作。

  飞机快要落地的时候,傅宗延也还是无法完全集中注意力。

  陆昂川提醒的傅宗延不是没有想过。

  但只要对上那双眼,他就只剩下莫名的嫉妒心。

  温楚太依赖“那个人”了,傅宗延甚至越来越疑惑,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西线的风里带来干燥又冰冷的气息,傅宗延合上文件,决定尽快处理完这一切,赶回去仔细问问温楚。

  他真的太好奇了。

  这种好奇有比较的成分。

  他想,等他知道温楚和“他”经历了什么,自己应该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