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时间还早, 格雷梅镇上并没有多少人。

  这里与弗里雪原交界,空气里寒意更甚。温楚走在傅宗延身边,斗篷裹得严实, 兜帽下露出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他四处张望。相较刚进入费希尔自治州、街道两旁的热闹景象, 这里显得有些粗犷和荒凉。

  酒馆外挂着待售的野兽皮毛。

  随处可见的肉类加工铺子,离得近了, 血腥气扑鼻而来。但因为这地方太冷, 浓郁的血浆味道里,带着股纯净寒气,闻久了莫名瘆人。

  温楚感觉左手不是很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 伤口冻到了。

  他把左手抱到身前,拢紧身上的斗篷。

  很快, 傅宗延带他进入一家比较干净的酒馆。至少门口没挂着血肉模糊的兽皮。

  伙计十分殷勤。

  这样偏僻的地方,又是冬日, 见着人都是快乐的。

  伙计没料到会有Omega来这里, 瞧了好几眼温楚。

  温楚和他对视,露出来的一双清澈眼微微弯起。

  热气腾腾的餐点摆了一桌。

  这里肉类丰富, 番茄汤里都是满满的碎肉沫, 又鲜又香。

  温楚一口气吃了三只十分扎实的牛肉丸,又从傅宗延手里咬了几口甜菜馅饼,才被允许去吃一早就上桌的蜂蜜蛋糕。

  蜂蜜甜滋滋,蛋糕软糯香喷,温楚都想带一块路上吃。

  他心里已经计划好了。

  两人进来的时候, 酒馆里人还不多。但没一会, 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坐满周围空着的位置。他们都是过来打猎的、储备物资过冬的。人手一把长管猎.枪。

  渐渐地, 除了食物香气,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硝烟和血腥气。

  伙计也忙起来。

  酒馆变得拥挤。

  后面进来的客人注意到在场唯一一个Omega, 神情都有些探究。

  彼此对视,不知谁先开口,闲聊的话题也朝着某个方向去。

  “……昨天的事?”

  “对。老矿区那……”

  “老矿区”三个字出来,温楚停下手里的叉子,神情警觉。他看着低头安静吃饭的傅宗延,藏在兜帽里的耳朵就快顶起帽子。

  忽然,手肘被人碰了碰。十分小心的样子。生怕傅宗延聋了没听见。

  傅宗延:“……”

  傅宗延便把手里的馅饼递过去:“再咬一口。”

  丸子没吃够五只,他担心小鸢尾吃不饱。

  温楚:“……”

  就着傅宗延手咬了一口,身后又传来说话声,温楚停下咀嚼的动作,十分仔细地去听昨晚老矿区后来发生了什么。

  傅宗延看他鼓着腮帮子一动不动,有些好笑。

  “听说是定位直接暴露,正好西线那边刚过来一支军队,顺路就给剿了。”

  “联邦派人过来了?那边辐射这么严重,我以为至少要等个十天半月的……”

  温楚凑到傅宗延身边,殷勤翻译:“你们联邦来人了。”

  傅宗延:“……”

  “——多少?五百Omega?!”

  忽然,隔壁桌传来一声惊呼。

  温楚反应之敏捷,傅宗延只觉得刚凑到面前的脑袋倏地就是一阵残影掠过。

  小鸢尾唰地扭头。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那里居然关了五百个Omega。

  “声音小点……”

  说话的人看了眼牢牢盯着他们的温楚,有点不自在,放低声音继续说:“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交易所是谁的……”

  “吴老大被抓了?”

  “怎么可能……”

  温楚目光炯炯,盯得太明显,隔壁桌的人再次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后来干脆不说话了。

  慢慢地,周围几桌都被小鸢尾盯得沉默下来。

  傅宗延:“……”

  不过事情大概什么走向也能猜到。

  吃完打包一份蜂蜜蛋糕,往回走的路上,温楚心情不错。

  “那里有五百个Omega——五百个,你知道吗?”

  小鸢尾昂首挺胸,好像胸前已经挂满勋章。

  傅宗延跟在他身边,心想,原来我是聋的,但他还是很老实地回温楚:“刚知道。”

  这边雪积得更厚。

  雪地里偶尔能看到松鼠和小鸟翻腾的影子。

  温楚吃饱喝足,心情愉悦,于是,当他迎面看到一只全身黑金交错的老虎缓慢走过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甚至脸上还维持着前一刻喜滋滋的笑容,小鸢尾仰面对傅宗延说:“老虎哎?”

  但是下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吓得瞬间垮下脸,僵在原地,嗓音微弱:“老虎……”

  傅宗延已经站到温楚面前,手放到腰间发射器上,目光谨慎地注视身躯庞大的老虎甩着尾巴踱步而过。

  这只老虎的体积比百年前的物种大了不知道几倍。

  很明显一只成年虎,身长近四米,身高快两米,从他们面前走过,好像一座移动的山。

  估计是从弗里雪原误入。

  这个镇上有太多血腥气,猛兽偶尔也会循味出没。

  老虎明显对他们不感兴趣。它的步伐缓慢有力,肩背耸起又落下,鼻端喘出阵阵热气。

  忽然,它蓬松的黑金毛发下传出几声悦耳鸟鸣。

  一只小黄鸟不知何时钻了出来,裹着厚厚的虎毛,朝傅宗延和温楚看。一双眼十分机灵,但怎么瞧怎么有恃无恐的样子。

  人类进入新纪元的第一个百年,战争带来辐射污染不仅改变了他们中间一些人的体质,也相当程度地改变了整个生态系统。

  仔细观察,其实头顶的树木高得不可思议。

  雪还在飘飘荡荡地从半空落下,就是不知道是天上落的,还只是树木上的积雪,没完没了。

  经此一吓,温楚就不骄傲了,他垂着脑袋跟在傅宗延身后,不声不响。

  小鸢尾第一次看到这样恐怖的自然生物,还是有些吓到。

  这趟出门就没了家的旅程,对他而言,就像冒险。

  他才十九岁,可这短短几天的人生阅历,快赶上之前十九年。

  到了车上也没精打采的。

  傅宗延坐进后座检查他左手的伤口。

  绷带有些脏,拆下来的时候,温楚疼得冒眼泪。

  伤口太深,药膏确实起了作用,但割到骨头上的伤还是得慢慢养。

  傅宗延早就发现温楚情绪低落,给他清理伤口边缘脓血的时候说:“以前没看过老虎吗?”

  温楚:“……”

  “你看过?”温楚不大高兴。

  傅宗延:“以前在这里出任务,半夜一只老虎进来拖走我们一名队友。”

  他语气平淡,手上动作很轻,温楚吓得倒吸凉气。

  他知道傅宗延隶属联邦军队,但也仅此而已。这是傅宗延第一次和他说起自己以前的生活。

  “后来呢?”温楚小声问。

  “后来被我杀了。”傅宗延抬眼,看着温楚说。

  “怎么杀的?”那只老虎体型比傅宗延还要大。

  傅宗延不是很想吓他,但为了减轻温楚心里的阴影,他说:“先打伤它的四肢,然后到它的背上扼断它的脖颈。”

  时间太过久远,傅宗延已经不记得队友的死状和当时惨烈的打斗。

  唯一清晰的,是那头野兽鼻息里喷出的血液和粘液。他们都气喘吁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温楚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你害怕吗?”

  傅宗延笑了下:“不记得了。”

  温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清理好伤口,傅宗延转身去前座包里拿绷带。

  他转头的时候,温楚抬起头瞧他,不期然地,小鸢尾看到昨晚自己朝傅宗延脖颈咬的那口牙印。

  几乎是立刻,温楚的脸就红了。

  昨晚为什么有这口,傅宗延不知道,他是清楚的。

  估计这会傅宗延都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有口牙印。

  等傅宗延转回头,见温楚脸红得不像话,便问:“怎么了?”

  说完,他低头一只手掌托着温楚左手,开始给他上绷带。

  里面伤到了骨头,绷带还是得牢点。

  “疼吗?”傅宗延问温楚。

  温楚盯着他脖子,支吾:“还好……”

  傅宗延抬头,眼神疑惑。

  温楚避开他的眼神,红着耳朵朝车窗外望。

  白皑皑的雪铺天盖地。

  周遭静谧无声,偶尔能听到雪堆落下,还有不知名动物的窸窸窣窣。

  温楚想起那个叫乌澜的Omega。

  即使只有几眼,他也觉得那个Omega很有气质。好像雪地里的松柏,干净挺拔。

  鬼使神差,他转过头看着傅宗延,问道:“傅宗延,你有喜欢的人吗?”

  话音落下,手上动作一顿。

  这个问题的奇异程度,好比那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大老虎。

  傅宗延三十年人生,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也许有人问过,但傅宗延压根不记得。

  他想说“没有”,但心底有个冲动在制止他这么说。可这个问题只允许“有”或“没有”。还能怎么说。他想不出。

  掌心托着的手指微动,面前的呼吸似乎略微急促,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温楚肯定脸红了。

  傅宗延盯着温楚的手,半晌听见自己说:“没有。”

  话音落下,他听不到温楚的呼吸,心头一阵茫然。

  好像这个问题没完,或者说,好多个问题一下冒了出来——尽管他回答了。

  “哦。”

  温楚淡淡道:“我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加这一句——好像只是为了回复他的“没有喜欢的人”。

  闻言,傅宗延点头,没说话。整个人看着沉默许多。

  蜂蜜蛋糕的香味十分清晰。

  它安静待在温楚手边,散发着甜蜜的氛围,温楚便伸手拨弄上面的蝴蝶结,心情郁闷。

  “你有喜欢的人吗”——其实问出口的时候温楚就后悔了。紧跟着,心情从没这么紧张过。他害怕傅宗延说“有”,又怕他说“没有”。

  温楚看着左手绷带一圈圈仔细缠好,想,是自己问的不对。

  下次应该问:你喜欢谁?

  还是太宽泛了。

  喜欢谁?这个世上好多人。

  温楚垂着脑袋,苦恼地承认,其实他应该问——你喜欢我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底“噗通”一声,吓了一跳。

  温楚自己都愣住了。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这个问题是个好问题:对象明确。

  要是傅宗延说“喜欢”,他也说“喜欢”。要是傅宗延说“不喜欢”,那他也“不喜欢”。

  但是“喜欢”有什么用。

  温楚继续苦恼地想,他是要回家的,傅宗延也是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的。

  ——还是“不喜欢”好了。

  小鸢尾走神坐着,也不看傅宗延,在他弄好自己的手后,唰地一下抽了回来。

  傅宗延没去前座。

  他坐在温楚面前,想了想,问闷气的小鸢尾:“要不要吃糖?”

  口袋里还有四颗糖。

  第一次给他的时候,温楚一边吃一边哭,吓得他不敢给了。

  这个时候或许可以用来缓解下气氛。

  温楚抬头,看着傅宗延,斩钉截铁:“不要。”

  傅宗延:“……”

  “我不要吃你的糖,我要吃我的蜂蜜蛋糕。”温楚补充道,语气好像算账,一码归一码的。

  他单方面确定了“不喜欢”这条道,于是决定贯彻到底。

  就像他们注定要去不同的地方。

  傅宗延搞不懂小鸢尾此时的脑回路从何而来,只觉得他不开心,十分得不开心。

  傅宗延便不说话了。

  他坐了会,然后下车坐去了驾驶座。

  车子慢慢驶离这最后的镇子,朝向广袤无际的雪原。

  路途漫长,按照原先的计划,穿过雪原的时间起码得一周。

  傍晚他们抵达一处遗落的铁路站台。

  从外观看,依稀还能看到半个多世纪前的人类印记。铁路设备全埋在雪下,高高的黑矿石建筑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好像隐没在暗处的野兽。

  傅宗延下车查看能量石损耗,又检查了其余一些安全装置。

  此时的路线已经又朝北偏了偏,不能再北了——极寒之下,能量石损耗得更快。

  回到车上,温楚正抱着斗篷望着窗外。

  苍穹浩瀚,星星点点的银光点缀着。

  偶尔能看到流星划过。

  陨石坠地,就是天然的能量石。

  手背隐隐作痛,也许是伤口正在愈合,温楚疼得没精打采,手上无意识拨弄着傅宗延给他打的结。

  手腕被握住的时候,温楚都没察觉傅宗延坐在了自己身边。

  车内气温有些低,他手腕都冰凉的。

  傅宗延正在给他重新打结。

  温楚垂眼看着被自己弄散的结,它们缠绕着Alpha修长有力的手指。

  “我不喜欢这个结。”

  忽然,温楚低声说,不知为何,也许是伤口疼的,也许是这一路都不开心,又或者,回家路途漫长,他想起来就不开心,于是此刻心情也闷到极点。

  小鸢尾低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傅宗延愣住,他抬头注视温楚苍白美丽的面容,停顿片刻,语气小心:“那你喜欢什么?”

  温楚视线移开,正巧落在蜂蜜蛋糕上。

  “这个。”难过的小鸢尾好心地给出答案。

  傅宗延转头去看。

  是一个十分精致的蝴蝶结。

  傅宗延看了看,又低头去看自己打的结,心头柔软,他握着温楚手腕,商量道:“给我点时间。”

  “我学一学。”

  话音落下,似是觉得这样的傅宗延实在好笑,温楚没忍住,一下笑出声。

  他伸手捂住眼睛,抿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