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跑上来敲门的时候, 温楚还睡着。

  捧在胸前的书被拿走,那件进门时被挂起来的斗篷正盖在身上。浅灰色的毛绒十分宽大,衬得鸢尾小小一只陷在沙发里。

  傅宗延不知何时醒了, 立在窗边往下看进出旅馆和过往的人群。

  没开灯的屋子里, Alpha威严挺拔的身影笔直落在地面,眉宇深敛, 整个人显得有些冷淡。

  傍晚天色越来越暗。

  有点像他们昨天一路过来时的天气。伴随渐起的风声, 弗里雪原的寒冷气流再次席卷而来。白日里的澄澈明媚倏忽不见。

  大家走在路上都戴起了兜帽,步履匆匆,看不清彼此面容。

  “……被偷了, 老板娘说现在就要去。”

  伙计带来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

  那管纯度极高的抗辐射感染针剂不知道被谁给偷了,气急败坏的老板娘决定立刻动身前往交易所。

  “说是肯定急着脱手, 这会去铁定能抓到。”

  伙计说着都兴奋起来,但他还是不敢抬头, 有些畏惧地盯着Alpha落在地上的影子。

  傅宗延转头看了看还在睡觉的温楚, 对伙计说:“跟过去。”

  “看到地方回来和我说。”

  伙计连连点头。

  关上门后,傅宗延先是检查了一会要带走的东西, 再次清点了从指挥中心带出来的各项物资。他把小鸢尾买的那本书装进了小背包夹层, 然后走过去叫温楚。

  温楚睡过了头,睁开眼都是懵的。

  他望着傅宗延的脸,有点不认识似的,好像人刚从法兰比奇的宿舍床上醒来,预备着待会和蓝识恩一起下去吃晚餐。

  Omega打了个哈欠, 眼眶湿漉漉, 忍不住又闭了闭眼。

  傅宗延:“……”

  这日子过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度假,哪里知道他们实际在夺命逃亡。

  想了想, Alpha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抱起还在瞌睡的Omega,裹上斗篷、戴上兜帽,连同背包一起,出了门。

  伙计没有耽搁太久,三人在楼梯口碰面。

  旅馆楼下人声鼎沸。

  “在老矿区。要拐四个街口。就是有点远……”

  伙计环顾四周,轻声而快速地说着。

  傅宗延点头,没说话,从口袋掏出一枚能量石碎块递给伙计。

  温楚藏在兜帽下,看出是那架空了的发射器上卸下的弹药碎块。

  就是不知道傅宗延什么时候这么打算的。

  这个时代,最值钱的就是能量石。

  拇指大小的碎块,交易所收购,三千克里起步。

  伙计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几秒后,就着楼梯间昏暗的灯光,摸到能量石表面金属光泽的磁吸触感,顿时吃惊得说不出话。

  他现在完全笃定眼前这位Alpha必定出自联邦高级军官。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伙计眼睛都冒光了,仰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Alpha,目光热情。

  Alpha居高临下,眸色极冷,他注视伙计,语气平静:“我们走后,闭紧嘴巴。”

  瞬间,伙计被傅宗延身上极具威慑力的迫人气势压得猛垂下头,他唯唯诺诺,不敢再有其他举动。

  “一个月之内,肯定有人过来询问。”

  “你并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伙计捏紧能量石,点头:“是的是的……”

  傅宗延当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

  于是,他说:“据实告诉也可以。”

  “只是从今往后的每天,你都要认真祈祷不要再碰见我。”

  伙计吓得呆立在原地。

  温楚瞧着下面发抖的伙计,又去看兜帽下露出的Alpha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明明是一句威胁,但从傅宗延嘴里说出来,好像已经成真了。

  温楚不再看,下巴搁上傅宗延肩膀,还是有些困地打了个哈欠。

  外面风刮得很大。

  走出去后,体感温度骤降。

  风里藏着雪片,落在面上,刀割似的刺痛。

  感觉到怀里的人一阵哆哆嗦嗦上下左右裹紧斗篷,傅宗延好笑,一边大步朝前走,一边说:“醒了?”

  他早就醒了,在楼梯口的时候。

  温楚不说话,靠着傅宗延拉紧两侧肩头的斗篷,然后就贴着一动不动了。

  雪很快落满斗篷,远远瞧着,傅宗延像抱着一只雪人。

  老矿区并不难找。

  上午出去的时候傅宗延就大致摸清了附近几条街的方位。

  只是随着天暗下来,气温越来越低。

  风声好像野兽咆哮,带着极致的冷意吞噬着每个行人。

  压根没人在意身边走的是谁。大家都捂着帽子快速赶路,抬头都变得困难。

  温楚缩着不动就是不动。时间久了,傅宗延怀疑他被冻住了。毕竟,Omega戴着兜帽、有些温度的后颈处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

  他轻轻拍了拍斗篷,覆盖在上面的雪扑簌簌地掉。

  “嗯?”

  随着这声,傅宗延感觉肩窝处传来一丝异常温暖的鼻息。鸢尾香气很淡,漂浮在鼻尖,一下就被寒风吹散了。

  小猫埋在狮子蓬松的脖颈里哼了声,算是应答。

  傅宗延就没说什么。

  一段有些熬人的路途后,他们赶到了老矿区。

  看得出来,这里曾是联邦的能量石开采区。只是随着战争朝无止尽方向发展,资源很快就耗竭了。

  铁丝网密密麻麻围起四周。

  门口站着好些人,全是Alpha。

  很奇怪,全是Alpha出没的场景,只出现在正规的联邦军队,很少会在外面聚集这么多。因为这一定程度上会引起恐慌。眼下,他们就好像鬼火,白天悄默无声,晚上不知从哪就一个个冒了出来。

  有些只是在闲聊,说话声十分得轻。有些站在角落阴影里,看不清面目,也看不清手上交换的动作。

  还有一些,傅宗延觉得,就是里面管理的人派出来巡视的。

  因为傅宗延明显感觉,当他抱着温楚出现在这片区,身上立即传来被盯视的异样。

  他的体格这里的Alpha都不同,很快就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已经有人朝傅宗延走来。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温楚干脆埋进傅宗延肩窝使劲装死。

  Omega天生的敏锐让他从兜帽下只瞄了一眼就明白这里对他而言到底有多恐怖。

  傅宗延人生头一次,被一只Omega顶得脖子差点歪了。

  不过他知道温楚有多害怕。

  他伸手拍了拍温楚后背,下秒,小鸢尾从斗篷里唰地伸出手搂紧了他的脖子。

  这个举动立即引起周遭躁动。

  大家都发现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带来了一个Omega。

  而带一个Omega来交易所——不言自明。

  为首的Alpha身穿黑色大衣,看样式像是从熊身上弄下来的。他一脸络腮胡,浓密眉毛下一双阴沉的眼上上下下打量傅宗延。

  “做什么?”盘问的嗓音格外沙哑。

  傅宗延开门见山,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铁丝网里。

  “我要一辆车。”

  也许是傅宗延的语气和神态过于直接,为首的Alpha闻言倒愣了一愣。

  他顺着傅宗延视线往后瞧,思索几秒,看向傅宗延怀里的Omega,问道:“拿他换?”

  话音刚落,傅宗延觉得自己脖子要被搂断了。

  他也是不明白,怀里这只,明明脑袋后面没长眼睛,还罩着严严实实的兜帽,却听得那叫一个清楚,还能即刻、准确地,定位到自己身上。

  傅宗延看着为首的Alpha,不着痕迹转开话题:“吴老大在吗?”

  这话一出,聚集过来的Alpha面露诧异。

  他们似乎奇怪傅宗延这样的Alpha,居然堂而皇之地就这么问出此行交易的对象。

  ——虽然这在他们中间也不是什么秘密。

  “嗤。”

  为首的Alpha盯着傅宗延,似乎看出什么,勾唇一笑,重复:“吴老大在吗……”说话的嗓音渐低,阴恻恻的,隐没在浓眉下的眼眸精光一闪。

  当即,傅宗延心道不好!

  温楚那一下还是让他分了神。他不应该那么问,会让别人下意识认为他的交易是有备而来,是为了钓吴老大出来。

  下秒,不知道对面是怎么出手的——

  凶神恶煞的Alpha抬手就是一记重拳直朝傅宗延面门袭来!

  傅宗延当然不会原地挨打。

  他闪身避开,往后伸手的动作利落又干净,是无数次实地战争操练的结果。

  傅宗延从背包掏出发射器,下秒,直直对准了为首的Alpha!

  发射器出现的一瞬,周遭齐齐倒吸凉气。

  傅宗延没有片刻犹疑,几步上前将发射器口重重抵上Alpha眉心。

  抵得对方头皮发麻。

  一瞬间,傅宗延的神情不再淡漠,他站在他们面前,好像对着流亡军,面容冷酷至极。

  “在吗?”

  他只问。

  为首的Alpha吓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脖子僵直,点了点头,“在在在……”

  “带我去找。”

  傅宗延吩咐。

  脚下是松软的草地。

  风声大了许多,老矿区延伸入地几百米,电梯还是最开始开采能量石时用的那种老式铁闸电梯。

  温楚搂着傅宗延不敢有丝毫松懈,但藏不住好奇心,偷偷从兜帽下抬起头四处打量。

  但好奇心是会害死猫的。

  随即,他就被到达的一瞬、地底的一幕,震惊得心神俱裂。

  这是一处大的没有边际的交易所。

  交易内容之广,使得地面根本没有歇脚空间,零零杂杂摆满了市面上罕见的东西。

  当然,最多的,是笼子。

  笼子里,除了狂躁的大型猛兽,甚至,还有Alpha。不过那些Alpha长相奇异,类人又类兽,就是不知作何“用途”。

  不过数量最多的却是Omega。

  温楚发誓,他在教堂都没见过这么多的Omega。

  ——他们从哪里来,又将去往哪座地狱。

  笼子里的Omega全被蒙上眼睛、束起手脚,有些的左手还做了专门的保护装置。相较处境的极度恶劣,他们身上却诡异地干净、整洁,甚至,还有专门的人四处巡逻,随时检查他们的身体状况。

  谁都知道,这个世界,最脆弱的就是Omega。

  傅宗延也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下秒,脑子里“轰”的一声,他抬手快速摁下温楚脑袋。

  但是晚了,温楚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小鸢尾的身体甚至开始发冷。

  好像那股直击而来的灭顶恐惧已经深入他的心脏和血液,汲取了全身的温度,让温楚在痛苦里几乎不能呼吸。

  周遭其实是很混乱的。

  除了落脚的地方逼仄,人群更是拥挤。

  傅宗延带着发射器出现的时候,也只引起了小范围的侧目。

  他们很快穿过这片地狱。

  来到了更深一层的地狱。

  慢慢地,傅宗延明显感觉怀里的人有些不对劲。

  温楚甚至不搂着他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好像力气也在那一刻的惊惧里丧失殆尽。

  相较一路下来嘎吱作响的老电梯,现在他们乘坐的这个,高级不少。

  被傅宗延一路挟持的Alpha往后看了看,发现傅宗延面色凝重,差到极点,吓得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指着下面慌里慌张地说,还有十五层,十五层就到了——

  话音未落,发射器抵着他眉心,扳机随即扣下。

  其实不用这么快就解决他的。

  只是傅宗延心下莫名焦躁,得知目的地后,他抬枪的动作比他的思绪还要快。

  Alpha后仰落地,电梯里出发一声沉闷重响。

  小鸢尾吓得一抖,缩在身前的手下意识抓紧了傅宗延领口。

  傅宗延一脚将Alpha踹到最边上。

  他抱着温楚蹲下来,让小鸢尾坐在自己大腿上。

  这么做的时候,他甚至背朝电梯门,将温楚抵在了一个视觉上比较安全的角落。

  温楚缩在兜帽里,一声不吭。

  傅宗延担心他吓傻了,没有立即去拉温楚兜帽,而是拍了拍温楚背心,低声叫他名字:“温楚。”

  许久,温楚都没说话。

  眼前一遍遍回放刚才的触目惊心,身体再度发抖。

  傅宗延抬眼望了下电梯数字。

  马上就要到了。

  他同温楚承诺:“这里会很快结束的。”

  联邦的市场管理尽管已经一塌糊涂,但在宣言层面不是没有作为。起码,在他军队就是严格执行的。

  只是眼下,他需要一个直达赫尔辛的定位发射器。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

  温楚左手的全息防护就可以做到。

  甚至,不必告知赫尔辛——当温楚的全息防护遭到不可逆攻击时,他的定位和信息会秒速传送到联邦的每座教堂。

  电梯里安静得只听到两人呼吸。

  温楚好像清楚他说的“结束”是哪方面,又好像不清楚,但是他握紧了自己的左手,心底渐渐有了主意。

  电梯门打开,傅宗延抱着温楚站起来。

  地下十五层的空间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相比头顶的混乱喧哗,这里安静得能听见通道尽头的争吵声。

  ——老板娘的声音夹杂其中,此刻入耳,奇异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傅宗延想起伙计和他说的,老板娘前一刻已经赶来“抓贼”。

  电梯正对一个类似展演的落座后门。

  此刻里面静悄悄。

  傅宗延拖着死掉的Alpha进去。

  很快,借着两壁的灯,他们看清了。

  这是一个极大的观赏厅。前方的舞台大得不可思议。而座位数量之多,在两人眼前密密麻麻往前排布开。

  傅宗延将Alpha一脚踹进座位下面。

  忽然,“叮咚”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碰到掉了出来。

  温楚又是一吓,慌张低头去看。

  是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瞬间让温楚想起西区那间冷气逼人的审讯室,那名扬言要挖掉他左手全息的Alpha。

  只是他下场更惨。

  傅宗延下意识又伸手拍了拍被吓到的温楚,然后没理脚下的匕首,抬腿就朝外走。

  “等下。”

  温楚语气颤抖。

  他要傅宗延把他放下。

  傅宗延不知道小鸢尾要做什么,他知道他吓得不轻,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放下他独自做什么的。

  不过他看出温楚想要那个匕首,便蹲下来捡起递给温楚。

  温楚握紧匕首,然后,在傅宗延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朝自己左手手背狠狠划下!

  几乎是立刻,头顶的全息发出“哔啵”一声脆响。

  随即,一缕极强的辐射被放出,顷刻消失在半空。

  鲜血淋漓。

  左手伤口几欲见骨。

  傅宗延呆了半秒,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温楚自己划下的伤口。

  但是心底已经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心口被一股极大的震动牵扯,好一会,傅宗延都沉默着。

  他从包里拿出药膏和绷带。

  但是伤口太深,血根本就止不住。

  很快,小鸢尾的脸就白成了一张纸。

  他明明已经疼得额头直冒汗,可傅宗延给他手背一遍遍涂抹药膏的时候还是一声不吭。

  渐渐地,不知为何,温楚感受到一丝怒意。

  这股怒意来得太莫名其妙,温楚都好奇是不是周围有人发现了他们……

  为此,他还有心思朝左右各探了下头。

  等他发现怒意来自头顶的时候,傅宗延的脸色已经阴沉地好像要一口吃掉他。

  “干嘛……”

  温楚和他对视,真的是摸不着头脑。

  傅宗延手上全是温楚的血。

  浓郁的血腥气里,鸢尾的信息素萦萦绕绕。

  傅宗延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但就是很生气很生气。

  手底下的兵做错事都没让他这么生气过。

  不对。

  他这辈子就没这么生气过。

  他感觉自己快要气炸。

  但是接触到温楚痛得直冒眼泪的眸子,他又说不出一句话。

  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感到了一丝憋屈。

  就因为自己说不出一句重话?

  ——情绪实在复杂。

  他为温楚不管不顾伤害自己保护同类感到无比心疼,又折服于温楚的勇敢和魄力,但这一刻,傅宗延真切感受到的,居然是委屈和生气。

  好像一头突然被猫咪一脚踹开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