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里放着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乐, 赏金猎人与雇佣兵在吧台旁比酒划拳。头顶的全息电视机正播放夜间娱乐节目“夜之城传奇”,梳一头莫西干绿毛的主持人则声嘶力竭喷着虚拟唾沫星子。

  “今日头条!高级警部再现丑闻!义体医生离奇失踪!残留一地的机械义肢,警署为何不肯公开失踪名单?”

  “斗兽场新赛季即将开始——波斯豹能否再造传奇!明晚9点,欢迎锁定‘西海岸’娱乐频道, 我们将为您带来身临其境的战斗体验!”

  坐在电视正下方的是一个女孩, 脸上植入有精致的义体插件。她似乎对警署是否有丑闻不感兴趣, 也没几个钱在斗兽场比赛中下注, 于是她一口灌完手里特大杯啤酒, 拎起台上的动能枪, 扭头朝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通道上闪烁着蓝粉交错的迷幻光线,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正靠在墙上,一边抽电子烟,一边从大腿丝袜上拔出一包包“嗨/粉”交给下家。

  女孩绕开她们, 径直去推洗手间的门。可门被堵死了, 纹丝不动。

  “砰砰、砰砰——”

  女孩有些不耐烦地敲门。

  “谁在里面?有人在吗?喂——”

  她喝了太多酒,大脑又晕又胀,没等一会儿, 很快失去耐心, 打算用枪柄暴力砸开锁孔。

  然而一闪而过的烁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洗手间用的是老式机械锁, 锁孔斑驳。透过锁孔向里窥视, 洗手间那满布涂鸦的肮脏镜子里, 正倒映着一串幽绿色字符。这些字符飞速流动、旋转,逐渐凝实, 最终汇聚成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形。男人对镜子整理衣领, 片刻后, 又扶了扶帽子。

  女孩愣住了, 下意识倒退一步。

  我这是……喝多了?

  她有些怀疑自己, 用力揉眼,片刻后再凑向锁孔,试图看清对方。

  而下一秒,“咔哒”一声,金属门被暴力拽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居高临下瞥着她。他有一双金褐色的妖冶眼瞳,眼睑下方,刻着小小三个芯片字母:ASA。

  “你……这是女厕所!”女孩后退一步,先发制人,试图掩盖自己偷窥的心虚。

  而男人只是说:“我知道,”他的语气平淡,“我也不想。”

  仿佛不打算为这种冒犯道歉。

  不不不,什么男厕所女厕所,这不是重点——

  女孩狐疑地望了望洗手间内部,又紧盯男人的脸:“你刚刚——我明明看到——”

  “嘘——”

  话被男人打断,只见他笑容神秘:“你最好当什么都没看见……或者,干脆把我忘了。”

  然后伸出右手,虚虚伸向女孩——

  掌心白光亮起,女孩的双目逐渐呆滞。

  门口忽传来一阵凌乱枪响。

  “都别动!执行警察办案!他妈的你聋了吗,我说别动——你们这帮雇佣兵,不想吃干扰枪子就乖乖把战斗义体收起来!”

  巨大的喧闹声让女孩浑身一震,脱离了男人手掌的触摸。

  女孩眼神瞬时复归清明,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男人:“你——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破碎的记忆在眼前闪烁,一阵能将人活活撕裂的剧痛顺着脊背窜入神经。女孩脱力,浑身一软,喘息着靠在墙上。

  男人轻轻啧声。

  ——来得太快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看来这个安全屋也已暴露。

  “跟我走。”他没有解释,一把抓住女孩手腕,“他们会检索本时段登入的所有意识程序,你不想被清空。”

  “不是不是——什么意识程序?什么清空?他们又是谁?等一下——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啊?”女孩一头雾水地奋力挣扎。

  但她的力量对男人来说不值一提,男人意志坚定,就这么拽着女孩快步奔向走廊尽头。

  酒池内已是一片狼藉,高大健壮的赏金猎人喷着酒气,挡在条子面前,用植入了生物肌肉膨大组件的手臂抡开一切。双方推搡起来,两人闪出长廊,而就在这时,男人的额头被红点锁定——狙击瞄准红线从四面八方刺来,警察是冲他来的。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一个空中飞行器嗡嗡地大喊道,“逃犯编号S-021,你已经被包围了!”

  “我和他没关系啊——”女孩失声尖叫:“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逃犯——”

  “喂,我可是在救你啊。”男人有些无奈。

  执行警察从不和逃犯废话,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下等公民。

  狙击手在女孩高举双手的瞬间扣动扳机,子弹喷着火飞射而来。密密麻麻,仿佛天罗地网,下一秒就要将两人射成筛子,然而就在这时,时间仿佛凝固——高速振动的金属螺纹子弹忽停滞在空中,惊起一圈圈水波纹般的涟漪——直到男人轻轻挥手,子弹霎时落下,“噼里啪啦”,纷纷如雨般掉在地上。

  执行警察对此十分惊异,但没有犹豫,继续开枪扫射。男人一把抓住女孩,摁着她的脑袋迫使她低头,贴身而过时,他从女孩身上拔出动能枪。

  只听“砰砰”几声巨响,动能弹喷着火舌窜出,它们拖着幽蓝色的光线于空中不断转弯,最后准确无误穿过狙击手的额头,掀起一阵阵粉红色血雾。

  女孩目瞪口呆:“不——我的动能枪不是个冒牌货吗啊啊啊啊啊——”

  “是吗?”男人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以为是真的。”

  俱乐部里一片大乱,中间人在保镖的簇拥下从后门跑路,赏金猎人们则骂骂咧咧地抄起椅子和执行警察对殴。到处是碎玻璃片、酒瓶和空弹壳,燃/烧/弹轰然爆炸,窗帘腾升起熊熊大火。

  霓虹灯管被打碎后,周遭陷入昏暗。烟雾缭绕,女孩咳咳地咳嗽着,只觉男人黑色风衣在眼前一闪,便从自己眼前消失。

  片刻后,头顶传来响动。在摇摇欲坠的铁栏架空层上,“砰砰”的打斗声不断入耳。执行警察们绝望地扣动扳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根本看不清是谁在攻击自己。

  “你还好吧?”

  终于,男人回到她身边,温柔伸出手,轻描淡写得仿佛刚刚闪电般击倒十数个条子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回,女孩赶紧抓住救命稻草:“你……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来不及解释,只是拽着她逃跑。执行警察在混乱中失去了方向,两人趁机挤入人群,试图逃离现场。

  然而,就在他们冲下楼梯时,一阵刺耳的尖鸣声却倏然响起。下一秒,方圆半公里内的所有人——赏金猎人、执行警察,甚至包括女孩在内,他们突地停住,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凝固在原地,然后“砰”一声整齐“掉落”在地上。

  世界安静了,所有人陷入沉睡。

  男人并不惊异,后退一步站定,眼神微冷。

  奇异的景象再次出现——一连串幽绿色数据流旋转着在大门处缓缓汇聚,闪烁、流动,化作人形,一个看不清脸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检测到……非法程序入侵……开启……清除模式……”他的语调极其怪异。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们,”男人叹了口气,小心放下沉睡的女孩,“因为我尊重认真工作的程序——清除是你们的工作,我不会因此生气。”

  “但今天不行。”男人脸上“ASA”的芯片字微微亮起:“今天我赶时间。”

  西装男置若罔闻,快速向Asa冲来。Asa巍然不动,在西装男无限逼近的瞬间,抬手扣动扳机。

  “啪——”

  子弹穿透西装男身体,那一瞬间,“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固定在空中。他的脸、他的四肢、他的身体都扭曲起来,闪烁片刻,再度变回幽绿色的字符串。数据流将他团团包裹,以人的形状汩汩流动,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直到一个键入符号出现,一点一点吞吃掉了所有字符。

  最后一行代码“steam/0”消失,空中迸射出绿色光点,西装男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Asa叹了口气,弯下腰,虚虚搭上女孩的脸。

  ——如果不清除她体内的这段记忆,维修员会找上门来,对她进行意识回收。

  Asa的手掌逐渐发热,女孩微微皱眉,额头透明,一些程序流被吸出体内。

  随着掌心白光逐渐消失,女孩的睡颜柔和下来,醒来后,她将不记得男人的出现。

  Asa微微一笑,替她拢紧衣服,正要起身,头顶忽传来一声惊雷。

  下一秒,暴雨瓢泼而至,铺天盖地的雨把所有光源洇湿,而在Asa身后不远处,长街尽头,数百个一模一样的“西装男”悄然出现,静立原地,堵住所有退路。

  Asa没有回头,但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到来。

  他不紧不慢、异常平静地站起身。

  “我讨厌别人让我重复自己的话。”Asa说:“尤其是,我已经说了……”

  肮脏的街道上响起枪声。

  “今天我真的有点赶时间。”

  *

  元白被闷雷惊醒时,正蜷缩在沙发一角。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沉默片刻,才起身到窗边向外看。

  狂风暴雨正袭击着这座城市,街道上人影寥寥,只有巨大的全息投影广告在空中缓缓旋转。一辆辆运输车雷打不动,沿着指引车道在更高处穿梭。

  这应当是我从废土之下登出的第二天,元白想。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登入使他身心俱疲。

  昨天晚上,登出游戏后,元白解除脑机接口连接,饭也没吃,倒头就睡,直到肚子瘪得直抽搐,才被迫从床上爬起。当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盒炒面放在桌上。“随便吃点,不要出门”,正是秦御的笔迹。

  元白相信秦御,如果探长说不要出门,那么必然有他的道理。元白检查通讯器,确认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指示,便将炒面吃得一干二净,百无聊赖,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暴雨如注,瀑布一样滚过窗面,视野逐渐模糊,元白收回目光。

  但若他再仔细向下多看一会儿,他便会发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高楼大厦间“闪烁”,灵巧得夺路狂奔。在他身后,百十个“西装男”正穷追不舍——男人轻巧一翻,躲过扫射来的一连串跟踪子弹,又纵身一跃,跳上一辆漂亮的纯黑色改造摩托向南面跑。

  他直奔着元白的方向来了,但元白对此一无所知。

  元白没事可做,又窝回沙发发呆。桌边的全息八音盒正缓缓旋转,一只虚拟金鱼在屋子里游来游去。

  忽然,元白捕捉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他警觉地问:“谁?”

  门口没人说话,元白关闭八音盒,握紧了秦御留给他的防身枪。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笃笃”敲门。

  机械鱼眼有保密程序,元白掀开外罩,输入密码,小探头“砰”地探出,他将眼睛凑过去——

  然后看见了另外一只眼睛,正对他轻轻一眨。

  “砰——”

  金属门被霍然轰开,巨大的冲力把元白拍回沙发上。四面扬尘,他咳嗽几声,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

  “……你、咳咳……你是谁……”元白心下飞转,猜测自己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对方是谁?可能是达文的人。

  可西装男一言不发。他的面容冷酷,冷酷到不似活人。他戴上墨镜,镜片从上而下闪过一道绿光,仿佛在对元白进行扫描——下一秒,男人举起枪,没有任何犹豫,朝元白扣动扳机。

  元白不及多想,发挥自己在“废土之下”里练出的三脚猫功夫,借掩体左右闪躲,但子弹穿透力惊人,立刻将沙发打得分崩离析、棉絮乱飞。

  元白拨开保险栓,给动能弹上膛,他瞄准西装男的额头,连续开枪,但对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将高速子弹全部躲避。

  这怎么可能?!

  子弹用尽,元白抄起椅子,用力朝西装男砸去。对方的墨镜上再次闪过绿光,仿佛在做数据测算,下一秒,蓦然转身,用后背硬生生接了这一下。

  “砰”的巨声炸响,烟尘四起,元白听到了金属断裂的声音。

  但下一秒,他惊骇万分——被角力扭成齑粉的是金属椅,而男人,男人毫发无损,就连裂成碎片的西装外套,也在眨眼之间完好如初。

  这——这可能吗?!元白瞪大了眼睛。就在他失神的这一瞬,西装男猛然起身,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向前狠狠一拉。

  力气太大了!

  元白拥有一只生物义体机械臂,可以承受至少5吨重力。但此时,西装男只是轻轻一捏,那手肘处的螺丝便发出“吱吱”尖叫,仿佛承受不住,下一秒就会宣告报废——

  元白咬牙,无路可走,想要断臂逃生。

  而就在义体要被活生生扭断拆下的瞬间,一枚子弹从斜侧方穿来。

  “砰!”

  男人被巨大的冲力带倒在地,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元白先去看来人——他松了口气,滑倒在地,抹去额前冷汗。

  “不是叫你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吗?”秦御笑。

  “探长,我冤枉啊。”元白喘息着闭上眼。

  秦御顾不上废话,两步上前,正对元白蹲下:“疼吗?”

  元白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便打算徒手拧紧义体螺丝。

  “我帮你。”秦御伸手,不由分说抓住元白,一寸一寸检查生物义体内部的金属骨架。他离元白很近,近得元白能数清他微垂的睫毛数量,但不知为何,元白觉得有什么地方诡异非常。

  “还有别人找上门来吗?”

  “没有,他是第一个……”

  一滴水“啪嗒”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元白抬眼间忽然发现,秦御没有呼吸。

  他的心几乎在瞬间提到嗓子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猜想——面前的“秦御”也许是仿生人伪造。

  “秦御”若有所觉,看了他一眼:“我弄疼你了?”

  元白发不出声音,只是强装镇定,微微摇头。

  “别紧张,”“秦御”说,“应该是达文派来的人。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我会带你去新的安置点。”

  “……你不是说,不要离开这里吗?”元白艰难开口。

  “是啊,”“秦御”说,“我给你写了纸条,你没看见?”

  他笑了笑:“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

  元白不说话,指尖却不受控的微微颤抖。“秦御”动作渐慢,紧握住手中义体机械臂,元白吃痛,却没有收手,慢慢地、坚定地仰头与“秦御”对视,仿佛想将他看穿。

  窗外,一辆用于紧急援救的急救小组车恰巧路过,黄色灯光扫射入内,“秦御”的眼睛便在强光中微微一缩。

  那是机械义眼特有的光孔收缩反应——

  “啪嗒。”

  虚拟小金鱼吐了个泡泡。

  几乎在同时,两人眼中闪过冷光!他们同时动作,争夺掉在地上的那把防身枪。但人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机器”——只见“秦御”的手臂暴然伸长,三根机械弹簧弹射而出,近然只是瞬间,“他”的手掌抵达地面,并“咔嚓”一声,以巨力将防身枪碾成碎渣!

  “秦御”借此翻身而起,一脚踹向元白,元白勉强躲过,听见“秦御”说:“别逼我这么做,元白。”

  元白微微一怔,觉得这句话的语气有些熟悉。

  而下一秒,对方猛然出拳,狠狠砸在元白小腹,元白向后飞去,撞碎了全息投影鱼缸。

  金鱼顿时闪烁消失,玻璃片刺入元白后背,鲜血蜿蜒流下。

  元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机械臂脱臼了,他使不上力。

  “秦御”一步步朝他走来,面上含笑,缓缓蹲下,伸手盖住了元白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什么东西刺进了元白的大脑!

  那是光纤一样的触手,透明而流光溢彩,径直穿过元白头皮,深入到大脑内部!

  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中间撕开,元白咬牙战栗,抠抓着“秦御”禁锢他脖颈的手掌,试图喘两口气,但毫无用处。

  窒息的痛感席卷全身,元白蹬腿挣扎的速率越来越慢,意识在流失,眼前不时发黑,但同时,有一些奇怪的、元白从没见过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嘘……”“秦御”轻柔地安慰,“很快了,很快了。很快,我们就会到一个极乐之地,我们会融为一体,融为完——”

  “他”话未说完,“砰”的一声,“秦御”的身体忽然僵住——

  一枚子弹穿心而过,将“秦御”击作粉碎。

  于是,那些触手又纷纷缩了回去,再一次,“秦御”化作幽绿色字符串,闪烁、消失,只剩零星的绿色光点在眼前浮动,越升越高,从不存在。

  “……你他妈的……又是谁……”元白低声道,

  不管来者何人,此时此刻,他筋疲力尽,再没有力气反抗。

  而靠在门边的是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气喘吁吁,手中的动能枪口升起青烟。

  “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好消息是,这一回,我真的是来救你的。”男人说,同时把枪抛给元白,“总算赶上了——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

  男人摘下头顶的西服礼帽,露出乱糟糟的金褐色短发,那和他眼瞳的颜色如出一辙,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温柔的牧羊犬。

  “……Asa!”元白眼睛一亮,“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Asa扶额。

  “晦气的话之后再说,”男人笑道,“我是不会死的。现在——好歹我也是客人,White,能不能给杯水喝?”

  *

  元白实在没地方招待Asa,转了一圈,只得请他坐在破碎不堪的沙发上。Asa并不在意,咕嘟嘟喝了一大杯冰水,将自己如何逃出俱乐部,又是如何一路千辛万苦赶来救人的事情向元白娓娓道来。

  “不不不,我不明白——”元白紧皱眉头,“你为什么要救我?什么是‘程序入侵’?什么是‘意识回收’?那些西装男又是什么人?”

  “White,”Asa叹气,“我想你应该知道那些仿生人管家案件。”

  “仿生人案件?你是说——受害者被仿生人袭击、意识被抽取并上传到‘废土之下’的事情?是的,我知道,他们被困在‘缝隙空间’,那里不属于‘废土之下’,而是一个更大的……更危险的网络空间。实不相瞒,我刚从那空间逃出来。”

  “你说的没错,但我要纠正你一件事……”

  “不是‘那个空间’,”Asa低声道,“而是‘这里’。‘这里’——‘这个世界’,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们所处的世界。”

  “你——”元白惊异,“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有登出游戏。”Asa道,“你根本没有醒来。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程序,都是被植入大脑神经的错觉。”

  他拾起放置在茶几上的水果小刀,眼也不眨,就朝左手砍去。元白下意识想要制止,然而嘴刚张开,蓦然失声:只见刀锋锐利地切断Asa手腕,切面平整,却没有滚落一丝鲜血。下一秒,断口处“生长”出绿色的字符流,它们逐渐汇聚,变成一只新的左手。

  只是连接处仿佛掉帧一样不时闪烁。

  “在这里,我们只是意识,附着在代码之上,相当于被抽出的‘灵魂’。连入脑机接口的‘废土箱’——其实是大型脑活动控制器——通过神经反射欺骗我们的大脑,让我们以为我们真实存在。”Asa说,“我把这里叫做反世界——一个倒悬在真实世界之下的、镜像的虚拟世界。”

  “反世界……”

  “反世界。”Asa点头。

  “我不知道游戏的开发者究竟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们,或者说达文,达文在建设一个极其庞大的网络空间,庞大到能将所有人的意识容纳其中——他们希望把所有人变作程序,使他们脱离肉/身,搬进这里,从此以后永远以数据的形式生活在信号里。”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世界存在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Asa摇头,“但我猜,它应该和‘废土之下’同步诞生。”

  “我第一次察觉到反世界的存在,是‘废土之下’刚开服不久。”Asa思索片刻,“当时我正在刷A级星际副本,没看地图,不小心迷路,误入了一个少有玩家踏足的区域。在那里,我和你提到的崔一样,卡进了某个‘缝隙空间’,卡进了‘BUG’。我在那看到长不见尾的网络高墙,看到巡逻的球状程序,看到隐约成型的城市的轮廓……那就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反世界的存在。”

  “我非常震撼,想探明真相,试图再次进入‘反世界’,但发布者们察觉了我的意图,很快修正这一副本BUG,关闭了进入其中的门。我只好不断地打本、探问、在其它忒弥斯管不着的非法网络空间继续寻找……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进入的办法。数月后,我注意到,高玩玩家在一个个失踪,而游戏官方却抹除了所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于是,我诞生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你故意让自己被仿生人袭击……然后被上传到这里。”

  Asa点头。

  “这太冒险了——万一赌错了呢?”元白不由皱眉。

  “没关系。”Asa笑,“赌错了我也不会死。”

  元白只以为他在安慰自己。

  “但……不对……那我呢?”元白忽然意识到什么,“我已不是高玩,身边也没有仿生人,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登入游戏,怎么会遭到袭击——”

  “你没有遭到袭击。”Asa平静纠正道,“把你拉入反世界的另有其人。他也派出了一拨程序来追杀我,不过已被我尽数处理,你不用担心。”

  元白一头雾水:“另有其人?谁?和我有仇吗?”

  “也许吧。”Asa笑着放下刀。“我很难理解他。我们曾经亲如手足,只是后来,我发现一切都是他铺设的骗局。”

  “这个西装男,”Asa思索片刻,转开话题,指向地上尚未消失的“尸体”:“它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清除程序。是比维修员低级很多的官方巡逻机器,负责铲除所有出现异常的意识体。”

  “但‘他’——”Asa指的是“秦御”,“‘他’和官方无关。‘他’就是那个人派来抓你的……或者说,‘他’来阻止我见到你。”

  “阻止你见到我?为什么?”元白不解,“‘他’是谁?谁会冲着我来?他又为什么要抓我?他要带我到哪里去?”

  Asa笑笑,只回答了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不希望我见到你,因为我会确保你一无所知。”

  一辆浮空车从窗外经过,暖黄色的探照灯扫进室内。这一刻,Asa金褐色的眼睛被光照亮,一瞬间显得格外温柔。

  而光线把他的五官轮廓勾得愈发深邃,面容英俊,仿佛一具漂亮的游戏建模。元白忽然觉得在哪见过Asa——在更久、更久以前,在他还不是元白的时候。

  “为什么……要确保我一无所知?”元白被这个念头吓到,沉默片刻,低声质问。

  Asa却笑而不语,抬手揉揉元白脑袋。

  “所以,我现在是在一个……虚假的网络世界。这一切都是假的——那现实中的我在哪?”

  “在你原来的地方,只是还没苏醒。”Asa说,“探长一定很担心。”

  “你认识秦御?”元白有些惊讶。

  Asa点头,又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很多事情。”

  “我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很难。”Asa说,“一旦进入反世界,我们就失去了下线的能力。但不用担心,即使三天不吃饭,你也不会饿死——你和我一样,我们很特殊。”

  “不过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了。”Asa指向窗外:“新一批清除程序正在朝我们赶来。”

  他朝元白伸手。

  “啪嗒”一声,Asa接好了元白那接近报废的手臂义体。

  “别太惊讶,这里毕竟是反世界。”

  Asa边说边笑,带元白走到窗边。他抓着元白的手,轻轻覆上玻璃。

  便见那密密麻麻的雨瀑很快停下,狂风散去,暴雨不再,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紧接着,从远处秩序部大楼的塔尖开始,一路向下蔓延,所有建筑与行人逐渐解码为幽绿色的数据流,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仿佛一片无穷无尽的绿色汪洋——

  “欢迎来到反世界。”Asa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