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明显外伤, 没有注射剂针口,没有眼结合膜下出血,没有肿胀面部或发绀……唯一不能排除的死法是中毒。”

  汉斯的尸体被平放在祭坛上方,一旁, 波斯豹摘下手套, 对众人平静道。

  汉斯死了, 但他死得太蹊跷。根据0123头一天晚上的说法, “魔鬼”有实体, 手持镰刀, 见人就砍,此时汉斯身上却没有遭武器击打的痕迹。甚至没有外伤。

  “死法已经不重要了,”神父说,“我只知道, 汉斯死时, 只有他们两个在身边。只有他们有动手杀人的条件。”

  贺逐山没有反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如何,他也没法为自己开脱。

  但是太巧了。

  他转了转手里茶杯, 不动声色地想——时间上太巧了。只要再多一分钟, 不, 甚至半分钟, 他就有把握将汉斯的尸体做好处理, 并且伪造不在场证明,避免现在这个棘手的局面出现。

  但几乎在统播报刚刚结束的瞬间, 神父就一脚踹开了门。

  一点星芒忽引起了贺逐山注意, 他抬眸, 发现神父胸前的十字架正在反射粼粼月光。

  他顿了顿, 视线不着痕迹游到元白身上。元白脖子上赫然也挂着这么个物件, 十字架,小巧精致。

  是巧合吗?不会是巧合。游戏引擎是一套相当严谨的复杂程序,从不设置偶然。

  他正出神,这眼神却叫元白误会了。元白开口打圆场:“那怎么办呢?已经缴了他的枪……”

  “杀了他。”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声线甜美,带着点惶恐般的颤抖,内容却让人感到残忍。

  “杀了他,让他出局。否则只要他还在游戏里,就会成为我们所有人的威胁。你们不怕夜里睡觉时,有人提刀找上门来么。”

  说话的是那个最胆小的女孩,游戏ID“挽茶”,身份角色“修女莉莉”。

  “不行,”波斯豹立刻否决,“没有证据,怎么能随便杀人?谁知道‘魔鬼阵营’到底有多少人?事实上,活着的好人玩家越少,他们就越方便下手。说起来……互相怀疑猜忌、互相栽赃,玩家开始内讧,从而借刀杀人,反而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她若有所思,莉莉却面无表情:“照你这么说,谁都不能死。可你还记得魔鬼阵营的获胜方式是什么吗?‘隐藏到最后。’我很难不怀疑你们是在互相包庇。”

  她立刻反咬波斯豹。

  波斯豹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是惊异。思索片刻,她抱臂而立,不再说话,像是想要避开莉莉锋芒,以免引火烧身。

  “这样吧。”Error忽然开口。

  不知为何,此时他是众矢之的,可他懒洋洋靠在椅上,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令人觉得仿佛他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一个。

  便见这军官抬手,把茶杯倒扣在桌上,指尖沾了点茶水,一边漫不经心在桌上乱画,一边说:“又不想我死,又怕我杀人,不如把我关起来,省得你们睡不好觉。”

  “我记得神父说,圣器室下面还有个地下室,相当隐蔽,我看那儿就不错。关我一天,直到下一个零点。看看下一个零点到来时会发生些什么……孰是孰非不就很清楚了么。”

  女孩诺亚笑嘻嘻地问:“可是谁负责看守你呢?被你杀了怎么办?”

  “不用看守,两道大门都从外侧上锁,再用石块顶住。我出不来。”

  “假如没人去放你出来,你怎么办?”格林呆呆地问。

  “那不是再好不过么。”贺逐山哂笑着答。

  格林的小脑瓜呆滞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其实无论“Error”是好是坏,只要一直被关在地下室里,不出意外,他就能一直活着。而这一游戏副本获胜的第一前提,归根结底,就是“活着”,至于什么教堂血案的真相,反倒可以放在后面再去考虑。

  “那……那他呢?”格林又看向阿尔文。

  谬一直站在Error身后,像他最忠诚的守卫者。

  男人闻言莞尔一笑,俯身将Error圈在怀里。

  “他去哪,我去哪。”谬淡淡道。

  *

  地下室伸手不见五指,其中两个角落堆满了破布与干草,地缝洇黑,似乎曾有成团斑驳血迹糊在其上。阿尔文将搬来的被褥置在另一角,点了盏油灯,吊在凹凸不平的石墙壁上,寒风絮絮,把那烛芯吹得明明灭灭。

  他靠墙而坐,贺逐山倚在他身上。但倚着倚着便往下滑,最后干脆枕在他腿上了。阿尔文便垂眼轻轻抚他黑发,然后是额头,一遍遍,安静看着贺逐山把玩那把非法带进副本的小刀。

  他边玩边思索,在心里做仔细的打算,不一会儿便觉得倦,闭眼睡在阿尔文怀里。

  深夜风雪更甚,石室里寒意砭骨,阿尔文将他抱起来,搂在胸膛前,又拢紧被子,让这小猫抓着他衣角安心睡。

  贺逐山醒来时,阿尔文还照原样坐在那儿。

  “几点了?”

  “不知道。”

  “再睡一会儿吗?”他低下头,在贺逐山肩窝处啄了一口。

  猫呆了片刻,终于完全醒过来:“我枕得你不麻吗?”

  阿尔文笑而不答,凑近了又吻他。

  贺逐山打开游戏面板,见已是早上十点多钟,只是地下室不见天日,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废土之下”导致的身体消耗了,或者说,他越来越习惯这种意识上载的游戏方式。刚开始接入虚拟世界时肢体的种种僵硬、不听大脑指挥,此时已荡然无存。

  “你没睡吗?”

  “没睡。”

  “那你在做什么?”

  “看你。”

  秩序官琥珀色的眼睛里浮出笑意,带着点促狭,每次见他这副神色,贺逐山就知道他心里多半又飘上了什么坏心思。

  他眯起眼:“看我干嘛,看不够?”

  对方乖乖摇头,盯着他:“看不够的。”

  地下室没有食物,“关禁闭”前,阿尔文捎带了两块饼。现在他将那饼撕成小碎,一口一口塞到贺逐山嘴里。猫很挑剔,本对这种干巴巴的聊以充饥之食毫无兴趣,但看在是某人喂的份上,也就算了。

  阿尔文说:“你还没告诉我,诺亚找到的布条为什么能洗清军官的嫌疑。”

  “那布条是本写的,对吧,你还记得本吗?”

  本是元白的角色,阿尔文点头。

  “他的眼睛被人挖了、耳朵被人割了,舌头也被切掉,所以能传递的信息应当非常有限。”

  贺逐山咀嚼着饼,略略提点。片刻后,秩序官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他道,“0123曾听见神父说,本在教堂里住了很久,是病人里待得最久的那一个。所以很大概率,在军官闯入教堂前,本就已经重伤在床,躺在三楼,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语。所以很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军官的到来,不知道教堂里多了什么人,那么他写血书让诺亚逃跑,也不是针对军官而言的……让他感到害怕的另有其人。”

  “嗯,这个人多半来自教堂内部。”

  贺逐山依旧枕着他的腿,仰头和他说话。那双向来冷淡的狭长眼睛微微弯起,里头满是旁人不能得见的放松与惬意。

  阿尔文看了他片刻:“教堂血案,你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猫欲擒故纵地皱了皱眉头:“唔……差不多吧。有些推断还差几个关键证据才能被证实,不过我想不会有错。”

  猫总是克制、内敛、冷漠,只在这时,在唯一的家人面前,会不经意流露出稍许幼时的机灵与顽皮,狡黠又得意,好像一只养不熟的野猫,却主动为你捕住蝴蝶,叼到你面前等你摸摸他的下巴。

  于是阿尔文没有忍耐,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今晚会有人死吗?”

  “你觉得呢?”贺逐山眯了眯眼,状似享受。

  “如果有人想嫁祸你,坐实你是凶手,那么今晚应当是个平安夜。但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做。”

  “‘他们’?”贺逐山挑眉。

  阿尔文“唔”了一声,低头吻他的眼睛:“你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又舔了舔了贺逐山的齿尖。

  “今晚将是一个腥风血雨之夜……”

  阿尔文的吻很深,他仗着贺逐山无处可逃,此地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便胡乱把他的猫亲得不由喘息,身上发热。贺逐山只得任由这人的手顺着肩窝游走,激起一阵敏感的痒意,不由打了个抖,挣脱出去哑声说:“他们一定会杀人。其中一个被害者是波斯豹,另一个多半是诺亚。”

  “不出意外,‘魔鬼阵营’应当有3人,总共11人,这个比例是符合游戏平衡的。神父、0123、修女莉莉,他们三人应该从第一天开始就定下了计划,卢卡斯是莉莉杀害的。”

  “第一天晚上,他们没有杀人,0123故意拖延时间,并且编造了所谓遇到魔鬼的谎话,让神父跳出来怀疑自己。这样一来,他们互相指认,其他玩家会下意识将他们分作两个不同阵营,等到了游戏后期,即使有一方身份暴露,另一方反而能因此被视作‘好人’,从而尽可能留存到最后。”

  “那天晚上0123没有说假话,0123和神父应该确实在厨房见面了,神父也确实去0123房间找了他,但这都是演戏。0123所谓的投诚,一来可以在我们面前洗清自己和神父的嫌疑,二来再次加深了他与神父不合的印象,可谓一箭双雕,确实是一步好棋。”

  “我让元白盯着0123,并不是害怕0123杀害神父栽赃我,而是想给他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安生待着——他们那组四个人,除元白外都是杀手,可谓群狼环伺,但我赌他们不会朝元白下手,因为他们得保证0123从头到尾一干二净,不能让他有任何嫌疑。”

  “直到今晚汉斯死前,我都秉信这套推论,认为它大概率不会出错……但汉斯的死在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他们会向诺亚下手,这让我感到疑惑。”

  “所以我重新审视了这套理论,发现有几个无法解释的疑点。”

  “第一,能力。根据游戏提示,‘魔鬼’应当具备某种特殊能力用以杀人,这个能力是什么?有限制吗?会有怎样的增益,如何确保它不会破坏游戏平衡?”

  “第二,汉斯是怎么死的。假设这个能力能够使‘魔鬼’远程杀害玩家,为什么选择汉斯?对方是想嫁祸我吗,嫁祸我的理由又是什么?”

  “第三,‘挽茶’——也就是修女莉莉,刚刚突然教唆众人联合起来将我处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担心你我二人对他们产生武力上的威胁,这种煽动性任务完全可以交给神父,反正他和我也一直保持某种对立关系……但今晚她却突然跳出来发声,直接引起了波斯豹的警惕和怀疑,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还有最后,就是0123的未知身份。假设教堂血案和我推断的一样,凶手是神父、修女,还有0123,那么0123在整个故事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贺逐山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死活说不上来。

  好像某个念头被悄无声息地植入在脑海深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影响着他的所有推断。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拔除。

  “所以只能等今晚,通过观察凶手的选择来倒推其动机。”

  ——今晚对方一定会动手,是因为这游戏玩到现在,已经是个死局。

  根据游戏规则,好人阵营需要找出魔鬼并将其击杀,魔鬼阵营则需要“隐藏到最后”。但随着玩家数量的不断减少,好人被杀害的几率越来越高,魔鬼阵营获胜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高。游戏获胜方会获得惊人的奖励,其中有一条,是平分所有参赛玩家的积分与游戏内私人财产,若某一副本内没有获胜方,则积分充公。

  所以,在这种囚徒博弈中,一旦好人方认为自己得胜的概率已经下降到某个临界值,他们一定会保证剩余的所有玩家,不分好坏,一起同归于尽,从而达到无人获利的死局。

  这个临界值已经不远了。为了在最后的大战中取得胜利,魔鬼阵营一定会速战速决,在还有机会翻盘的时候把玩家数量压到最小。

  “所以,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哦。只有我,和你。”

  猫又躺回主人膝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抬眼,见对方笑盈盈看他。

  “说了这么多,你不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吧。”

  阿尔文还是笑。

  他笑得人有些恼火,贺逐山用刀尖撩他的下巴,稍不小心就会划出条血口,但对方不躲。

  “在想什么?”

  “你猜?”

  “谁知道。”

  “在想,有一天,在提坦学院的钟楼上,你说要把我带到地下城的无人区去,找个私牢锁起来。”

  阿尔文抓住他的手腕,顺下去缴了他的刀。那刀尖轻轻一转,挑下贺逐山衬衫领口的扣子。扣子“啪哒”一下掉在地上,顺着石面滚出去老远。

  故意划破虎口,落下两滴血在贺逐山脸上。

  然后伸手把血抹开,像在人眼下烙上标记似的。

  “我现在想,觉得被你关进去,每天就等着你来赏脸看我,只要讨你欢心,哄你高兴,别的什么都不用做……唔,好像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个补更,以我的手速,应该是补不上了。

  咕了,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