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黑暗寂静, 伸手不见五指。神父拉开窗帘,在微弱的月光里徘徊不定。风把枝条吹得瑟瑟作响,像鬼哭似的,老奴拖着步子爬上楼梯, 抬头和神父对视一眼。

  这NPC总在地图里瞎逛, 却不触发任何线索。

  月色照入窗楹, 把老奴半张脸刷得惨白。

  老奴有一张漠然的脸, 只是脸上皮褶层叠, 显出老态。它幽幽瞥了神父一眼, 转身离去,又是“刷啦”、“刷啦”,不知为何,神父忽觉得背后发寒。

  长廊上不时有开关门声与步声, 是玩家们在互通消息。等这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 神父走出阴影。

  他在一扇门前杵了一会儿,片刻后,“笃笃”敲门。

  木门拉开一条缝, 门后是0123的眼睛。

  神父站在昏暗里, 0123翘腿坐在窗边。

  “你早就猜到我要来。”

  少年眯了眯眼, 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明知道不是我。”

  0123望着他笑而不语。

  “昨天晚上, 那小子被杀的时候, 你和我在一起。”

  神父倏然抬头,盯着0123的脸——

  ——时间倒流至近两小时前, 神父与卢卡斯走入主殿。

  两人在圆桌边坐下, 老奴蹒跚而来, 端上几盘简餐。当时神父饿极了, 没有挑剔, 抓着三明治便开始狼吞虎咽。

  与他相比,卢卡斯显得心事重重,只是静静坐在一旁,搅动牛奶表面结的那层光滑奶皮。

  “吃啊,愣什么?”

  卢卡斯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神父微顿,转而冷笑:“你不会在想那小子的话吧。”

  卢卡斯被说中心头事,质问道:“下午在后院,我叫你等我一起去木屋,你却违背约定,提前进入。足足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你是不是背着我藏了什么重要线索?”

  神父讥道:“是你自己迟到。我说,你也太容易被人挑唆了。”

  “那么,怎么解释我没有任何线索?”

  “我说过,未到时候。”

  “什么时候?”卢卡斯怒道,“到我被杀死的时候吗?”

  他骤然起身离桌,朝大门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雾里,神父料想,他多半是去重新检查木屋的线索与道具。“炽之刀”对自己没掌握任何线索感到惶恐,他总是很焦虑。

  圆桌会议时,神父没有提及这段争吵,因为这很容易被视为他杀害“炽之刀”的情感动机。

  “0123,”当时神父只是坐在原地,烦躁不安地想,“那小子的眼神令人难受。”

  简直像某种毒蛇,耐心地盘伏在草丛深处。

  简餐份量不大,神父三口两口吃完了。但蛋黄酱激发了他的食欲,他希望得到更多的虚假的“甜”味信号来激活神经满足感。于是他起身,打开地图,绕了半天,找到厨房。

  然而厨房里不仅有NPC老奴,还有0123。

  0123那时正靠在碗柜边,陪老奴收捡餐盘。他笑盈盈站在风里,一老一少,画面和谐得像幅油画。他似乎在和老奴说什么,手亲昵地搭在它肩上。神父一进来,便戛然而止,少年含笑看了他一眼,眼底却藏着点危险的寒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神父问。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0123反问。

  “我饿了,来找点吃的。”

  “好巧,我也是。”

  神父懒得和他打太极,走上前来,将盘子递给NPC。老奴为他装捡三明治时,0123就靠在墙上。

  神父看了眼表,当时他并不知道游戏时间已被人篡改,真以为是晚上23点04分。

  圆桌离厨房太远,神父不打算走回去,干脆拉出一张长凳,坐在厨房内的备餐桌前对付着吃。

  时针“啪嗒”、“啪嗒”地走,老奴又回去洗盘子。但那“叮叮咚咚”的声响愈发暴躁,好像那锅碗瓢盆得罪了他似的。

  神父终于忍无可忍,不耐烦地回头——

  “轰”一声巨响,天劈下惊雷。

  惊雷伴着道刺目的闪电,如同雪亮刀锋划破黑暗。在那一瞬间的骤厉之中,神父惊恐地发现,老奴正站在他背后,阴恻恻地垂眼看他。

  “喔,你快点吃。”0123从NPC背后闪出来,笑着揽了揽它佝偻的肩。这转移了老奴的注意力,0123的神情就像少年人趴在长辈身上撒娇。

  “它……妈的,它在干嘛?”

  “你的盘子。”0123解释,“快吃吧,再不还给它,它就要发火了。”

  然而就在神父主动把银盘放在水池中时,系统播报响了起来。

  “炽之刀”就在那时被杀害。

  “我们可以相互作证——我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谁会信呢?”0123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向后歪头,脖颈修长,在月光下就像一只高贵的鹤,“NPC又不会说话。”

  “我没有任何理由帮你作证,”0123终于直起身,带着点嘲讽道:“让你洗脱嫌疑,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就像现在。”他倦倦抬手,示意神父不要打断,“你开启了录音插件,想撬出我的话,由此洗脱嫌疑。但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胆小怕事,打架也不太在行,唯一的优势是积分多——官方道具‘屏蔽器’,一次性奢侈品,售价极高,却能有效防止被人下阴招。”

  神父打开游戏面板,发现录音在进入0123房门后戛然而止。

  “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

  0123勾勾手,示意他上前。那副将一切玩弄于鼓掌的样子神秘而危险,全然不是白日里在旁人面前无害的伪装。然而神父无路可走,他只得听0123驱驰。他防备地走到少年面前,弯下腰,对方贴上了他的耳朵。

  风沙沙吹过,0123的耳语便被掩盖。

  然而他笑着缩回扶手椅中时,神父僵立原地,神色惊骇,如遭雷击。

  ——“所以神父不是凶手。”元白皱眉。

  “那个‘卢卡斯’被杀害时,他确实和我在一起,不具备动手时间。”0123答。

  “要这么说,你的嫌疑也被排除了。”

  窗边,“Error”一直静静聆听少年的述说。直到这时,忽然偏了偏脸,似笑非笑地看了0123一眼。

  “我知道你们一直怀疑我,”0123顿了顿,听出贺逐山话里别意,沉默片刻,抬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双眼,“但我说的都是实话。神父不会主动在圆桌会议上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我绝不会替他作证,那么我也不会主动向任何人讲,因为我不会让他洗净嫌疑。”

  “凶手依旧藏在暗处,趁嫌疑不在自己身上,一定会想方设法抓紧‘坐实’其他玩家。接下来这个白天必然会发生很多事,栽赃、嫁祸……我们要自保,必须推神父出去挡刀。”

  元白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0123是来投诚的。他本可以按下此事不表,继续保持中立,但他选择贺逐山,于是将神父毫不犹豫地出卖。

  “你就这么信任我,认为我不是凶手?”贺逐山盯着他的脸,轻轻道:“我要是说,人确实是我杀的呢?”

  0123摇了摇头。

  贺逐山静静打量他,睫羽微垂,眼神克制,却藏不住内里锋芒。

  目光便这么在0123身上剜了一圈,少年面无表情。

  贺逐山这才转过脸,摆弄着桌上的小骰子,若无其事般挑起话题:“然后呢,你掐断了他的录音,然后他说什么?”

  0123笑:“没说什么。随口糊弄几句,就打发他走了。”

  “我知道了。明天不要单独行动。”

  “神父会对你下手吗?”元白不无担忧。

  “当然不会,”贺逐山笑笑,“现在他应该是最怕我死的人。”

  元白思索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那……那要留意他吗?他多半会栽赃你。”

  贺逐山没有说话,骰子“哒”一声轻轻落在桌上,人抬眼盯住了0123。

  0123心领神会:“我去。我会看着他。”

  贺逐山点点头,客套两句便请他离开。

  0123出门后,他重新捡起那枚骰子,在桌上来去地滚。

  “明天别再跟丢了,”他淡淡提点元白,“盯紧0123。”

  “为什么?盯紧他做什么?”元白一头雾水。

  “别让他和神父独处。”阿尔文终于开口,替已快要不耐烦的贺逐山教训孩子:“别让他杀了神父。”

  元白一怔,随即感到背后发寒:“他……他会吗?他杀神父……是为了栽赃你?你还是不信任他。为什么?”

  贺逐山不作答,只把骰子握在手里,慢条斯理起身:“不为什么,一种习惯。你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包括我。”

  两人回到房间,阿尔文把自己枕头抱来。

  贺逐山明知故问:“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秩序官长手一伸,将人捞到怀里捉住,便在被子里胡闹了一会儿,直到贺逐山连连求饶。

  屋子里终于暖和了,贺逐山迷糊地想。夜里寒意依旧丝丝缕缕从窗洞钻进来,吹得天地啸啸作响。但他爱人的后背宽阔有力,似乎只要他在,他就会把所有风霜雨雪一一挡下。

  “睡吧。”

  他听见阿尔文在他耳边低声哄道。

  贺逐山枕在他手臂上,阿尔文便用另一只手替他掖紧被子,转而又搭在他侧脸上,有一下没一下抚他的鬓。

  摸着摸着,掌渐渐下滑,拢在犹有热意、滚着几颗汗珠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明是他要人睡,现在却又坏心眼地来折腾贺逐山。

  贺逐山闭眼受着,阿尔文便毫无睡意,凑过去,顺着眼窝、睫毛、鼻梁、嘴角,一点点吻下来。

  吻最后落在锁骨上,贺逐山苍白的皮肤终于被吻得漫上粉色。

  他没躲,也没制止秩序官,乖乖任人做标记。

  可惜是假的,贺逐山不无遗憾地想,他更希望阿尔文在真实世界里吻他。

  正当秩序官吹灭了灯,搂着人准备入睡时,贺逐山忽然睁眼,他感受到了信号波动。

  这是林河与他的约定,林河会通过修改终端代码,用最小字节向副本内传递信息。

  但这是万不得已的行为,因为修改代码很容易被监管系统察觉。

  贺逐山沉默须臾,打开游戏面板。

  面板下方,游戏时正在静静流逝,电子数字不断翻动,一切如常。但下一秒,那数字闪烁起来,不断变换,按某种既定密码表规律发出信号。

  贺逐山将所有数字记在心里,换算片刻,在阿尔文掌心写字。

  一共两条密文。

  “有异”和“不能死”。

  “有异”好理解,多半是指副本有异。秦御与林河不了解游戏进度,只能在浩瀚繁复的代码之海中找蛛丝马迹,也许哪条指令的异常运行,让林河察觉了副本的异常——这异常可能是指被篡改的“游戏时”,也可能是别的还未露于海面的什么。不过可以推测,篡改人是个中高手,黑客能力之强,甚至没有引发系统警惕。

  但至于“不能死”……

  秦探长抓了把头发,眼神阴戾地窝进沙发里。

  “‘炽之刀’,真名‘陶一’,智能汽车公司工程部员工。一小时前尸体在汇金大楼西南侧被发现,死因是高空坠落导致的脊柱受损,以及惨不忍睹的后脑撞击伤。监控显示,一名仿生人曾随同他进入汇金大楼,并破坏顶层楼梯间摄像头。但棘手的是,这仿生人早在三年前就被登记为报废品,丢入小布鲁克林区垃圾场。”

  “一个好消息——Ghost就躺在这儿,不会有仿生人窜出来谋害他。”林河耸肩,瞥了眼降温舱里的贺逐山。

  “重点不是这个。”秦御暴躁。

  “报废品仿生人的程序运转会被强制停止——就像你在电脑上,用程序管理器强行关闭无反应的软件一样。程序停止运转后,仿生人就会彻底脱离公司控制,变为废铜烂铁,不再有人问津。”

  “陶一自己有仿生人,案发时那4代仿生人正替他去取刚熨烫好的西服外套。如果是公司想要杀害陶一,像之前对付崔一样,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凶手另有其人。”

  “以及,根据系统通报,‘炽之刀’应当是他们这个副本内首个死亡玩家。他的账号被标红,列入待注销名单,排在第217位。”

  “但账号数据消失了。”

  秦御拉动论坛面板,利用管理员权限点入代码库后,“炽之刀”的程序体弹出一连串格式化错误。

  “……谁提前删除了‘炽之刀’的账号?”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