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 气象台曾预报的暴风雪准时光临提坦市。乌云遮月,天地骤暗,来往人们拢紧大衣,在路灯下迎着雪剑风刀向前。人影渐稀时, 43路公交缓缓停在路边, 崔最后一个下车, 在亭下站了片刻, 撑起黑伞, 贴着墙的沿灯下暗光朝家走。

  这是他每天下班的必经之路, 他十分熟悉。直行两个街区,转入岔路,在第三个路口右拐,街角那家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就会和他打招呼。他会停下来, 问她今天生意如何, 然后挑选两个缀满火腿肠的小披萨,共7块钱,再拎着它们前行数百米进入公寓楼。

  崔在路口停下, 一位维修员正拎着工具箱爬上交通信号灯顶部。信号错乱, 红灯和绿灯同时亮起, 使这个十字交叉口堵得水泄不通。崔好奇抬头, 观察维修员如何检查电路。

  那年轻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一边在背包里翻找剥线钳,一边低头对他笑。

  “真令人头疼啊, ”维修员耸肩, “这灯三天两头坏。”

  “是吗?”崔礼貌接话, “我经常路过这里, 倒是第一次见。”

  “前天下午, 昨天上午,今天中午……”

  维修员和崔同时开口,崔愣住了。

  “哟,你这不是很清楚吗?”维修员挑眉。

  那一瞬,崔觉得遥远的天幕上,某块乌云悄然破碎,化作一屏幕幽绿色的字符串不断闪烁,而那些数据代码转瞬即逝,又伪装成雪与月。

  “我……我先过去了!”崔落荒而逃,不敢再看维修员的眼睛。

  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崔的心也砰砰乱跳。

  左手边的女学生手机会响;右前方,风吹来时,白领的条纹丝巾会被掀开,露出锁骨上那枚钻石星星项链;左后方的男人穿的是牛津皮鞋,下一秒,他会不小心踩开自己的两条鞋带……

  崔用余光观察附近的人,一切脑海里猝然闪过的念头,都“如愿以偿”地发生了。忽然,崔打了个抖,一些令人脊背发寒的想法钻入大脑,他两臂僵直,几乎是凭借最后一点毅力拔腿向前。

  快步通过人行道后,崔站在路边回头。这时,维修员刚刚合上电箱。

  7,崔没头没尾地想。

  然后交通灯上就跳出一个鲜艳的、红色的“7”。

  “晚上好,崔先生。今天上班还顺利吧?”

  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和子小姐正在清点尚未卖出的蛋挞数量。她穿一件米白色围裙,两鬓灰白,微胖的脸颊上鼓着两片红云,望见崔,一如往常和他打招呼。

  “唔,就那样。”崔在冷藏柜前站住,挑选面包,“我只是一个厨子,工作就是给客人做饭,说不上顺不顺利。”

  “您太谦虚啦,您可是五星级饭店的主厨呢。”

  和子掩嘴而笑,熟练地为崔拿起托盘与塑料夹,从柜台上方递过来,眨了眨眼,像是在等崔的那一句“哪里哪里,您不嫌弃的话,我很希望为您做一顿饭。您呢,今天的生意还好吧?”……

  但崔怔怔地望着和子的眼睛,半晌道:“您的先生呢?”

  和子一愣,崔又问:“他是做什么的?您的女儿呢?您桌上的相框里有一张家庭合照,女儿长得和您很像……您说她总是喜欢用油画棒在墙上乱涂乱抹,您为此很是发愁……可我从未见过他们。”

  和子的嘴唇微微蠕动,像两条虫不住颤抖。那一瞬,她脸上有须臾狰狞的抽搐,下一秒却若无其事般道:“您在说什么呀,什么油画棒。您今天要买什么面包?两片火腿披……”

  “两片芒果吐司。”

  和子一顿:“两片芒果吐司……”

  崔点头,斩钉截铁的:“是的,我想要芒果吐司。”

  和子只好为他切来两片吐司,在这一过程中,她魂不守舍,仿佛无法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崔置若罔闻,接过塑料袋,将纸币放在台上,对她道谢,便撑起黑伞,重新走回雪里。

  他越走越远,同时越走越冷。不时与路人擦肩而过时,崔惊异地发现,伞面之下,那些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都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注视他。

  暴风雪呼啸而过,崔却冷汗直流。他加快脚步,希望赶紧回到公寓,锁上门,冲一个热水澡冷静冷静——

  但“啪”的一声,路灯灭了。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漆黑死寂,人们停下了脚步。他们同时以一种缓慢的、平静的速度稳定转身,仿佛提线木偶,面无表情地、幽幽地盯住了崔。

  ……跑!

  这是崔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崔如此想的瞬间,那些人也朝崔追来。

  下一秒,崔不顾一切,丢下伞和面包,夺路狂奔向公寓去。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可是这条漆黑的夜路仿佛没有尽头,随着他越跑越远,两边再不见任何熟悉的拉面馆或是点心铺,没有麻雀和梧桐树,只是漫长无边的黑暗、幽冷与死寂……到最后,风声、雪声,邻家女孩温柔的歌声,白领们一边朝地铁站走,一边议论公司趣事的说话声都消失了。

  只有崔自己,只有他惴惴不安的心跳和呼吸。

  黢黑的空间中,远处忽传来脚步声。

  “啪哒。”

  又是一声,像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

  突然,一点幽光浮动,崔发现自己正站在水里,有一人站在他对面不远处,脚下水纹漫漫,粼粼波光倒映出他柔软的白发轮廓。

  “你是谁?”

  崔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笑了笑。

  “真可惜啊。”他看了眼表,“唔……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

  7-026。

  这个数字钻入耳帘的一瞬间,与崔有关的一系列记忆也缓缓解锁。

  ——新海泉区的公寓,他曾和那个机器人格林,共同坐在沙发两端,分享世界网上的最新趣事。格林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为他洗好蓝莓、剥好石榴,他们会依偎在观景台上,欣赏提坦市云雾灿烂的灯河夜景。

  ——可格林忽然暴起,在房间里,将他从电脑椅上拽起,狠狠摔打在地上。拳打脚踢,他昏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在刺眼的惨白中,看到一位鹤发苍苍的老人,正透过镜片冷漠地注视他。

  下一秒,颈后的脑机接口骤然收缩,意识飞速抽离,往事破碎如雪片,纷纷扬扬在眼前走马观花。

  我到底是谁?

  那一瞬,崔有些茫然。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是那个饭店主厨,还是记忆中蓦然窥见的,未来都市里的孤独者?

  格林……格林!

  他试图回忆起这个名字,那白发之人已径直走来,依旧看不清真容。

  不,不能被他抓住!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崔抓住了。他没有任何犹豫,掉头就跑,跳起来,尽最大努力向远离对方的方向跑去。

  他觉得自己一定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些事,这些人,他得想办法逃出去……逃到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这五个字蹦入脑海的瞬间,黑暗褪去,街道重现于世。崔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维修员刚背着工具包爬上交通灯,正低头,对他微微一笑。

  “真令人头疼啊,”维修员说,“这灯三天两头坏。”

  “不要修了,”崔说,“你修不好的。”

  他横冲直撞,行人却对他置若罔闻。哪怕被推倒在地上,他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爬起来,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线。那白发人没有出声制止他的行为,只是平静跟在身后。人们会为他让出一条道,仿佛迎接神明——这人认定崔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地面开始颤动。

  下一秒,夜河流转,天地颠倒。整个空间开始奇异地扭曲,马路斜飞到曲面上,汽车和崔擦肩而过;高楼大厦倒挂而出,仿佛钟乳石,悬在头顶……崔抬头,他正站在这个瑰丽的虚假的世界中央,四面八方都是他自己的投影:他洗簌、他用餐,他拎着背包出门上班,他因为快要迟到在大街上对公交车穷追不舍……

  崔愣住了,没注意到一辆地铁正向他冲来。他本该躲开,可那一瞬,崔心里有个想法。这里遵从什么规律?程序是可以编写的吗?

  于是崔轻轻起跳,像一只气球似的晃悠悠飘起来,落在车顶,抓住把手,和列车一起冲了出去。

  周围的景物继续飞速变化,破碎,坍塌,重组,闪烁。幽绿色的字符串出现得越发频繁,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最终,连地铁也消失了。他站在一片悬崖上,清风过眼,吹动满池浓绿树浪。

  悬崖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摔下去,必死无疑。

  白发人已来到他身后,静静站着,凝视崔的背影。他简直像一个幽灵,不管崔去到哪里,都会死死咬住猎物的衣角。

  他低下头,再次看表,平静地重复道:“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命令确认,立刻执行。”

  对方手里出现一把银色的冰冷的枪。

  “你是谁?”崔想在死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维修员。”那人冷淡地说,声音空灵干净,像教堂中的回响。

  “维修员……”崔喃喃,“你为什么要维修我?我是程序吗?我做错了什么?”

  维修员没有回答,举起枪,扳机一瞬扣动。

  就在子弹呼啸而出的瞬间,崔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没有任何犹豫,他一咬牙,纵身一跳,坠下万丈高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数把尖刀,刮得人脖子生疼。而很快,那些“风”显出实质——无数幽绿色的字符串,正如流水一样汩汩向上,一切树、山、石、草都消散不见,化作幽绿色的数据与指令,冷冰冰地在崔身边盘旋、流动。

  和崔赌得一样,跳下去并不会死。

  起码不是他以为的肉/体的死,因为他甚至不拥有肉/身。

  我会变成什么?意识逐渐消散时,崔茫然地想。

  他眯起眼睛,努力望向远处。维修员正站在山崖边,居高临下,漠然地凝望他坠入缝隙。

  雪风呼啸,他身后是一轮明月。

  借着如水月光,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维修员有一双漂亮的银白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