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暴雨倾盆。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中,一辆浮空车车灯大亮,如一柄白黄色利剑从黑暗中刺出,又在广袤的夜幕下飞奔, 笔直向古京街驶去。

  三点正是夜猫子们群魔乱舞的时候, 酒吧、俱乐部、夜店和虚拟情/趣空间体验馆大小林立的古京街更是如此, 灯火璀璨, 霓虹闪烁, 笙歌艳舞, 是名副其实的夜之城。

  在一片震得人头晕眼花的摇滚电子乐里,浮空车停在一家大型俱乐部门前。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前一后下车,给看门的小妞塞了两张虚拟钞票。

  公司白领大抵都是这样,小妞不屑地想, 目送他们弓腰融入摇头晃脑的酒池人群中, 转头就把钞票在空中甩了两下,全息投影顿时消散,手表上弹出提示, 个人电子账户接入汇款2000提坦币。

  公司白领嘛!大抵都是人面狼心、衣冠禽兽——

  但人面狼心、衣冠禽兽的两人只在角落吧台静静喝了两杯酒, 甩开俱乐部打手的注意, 便混入走廊, 一路七拐八拐, 摸进后厨员工用洗手间,然后将暗窗打开, 翻出门去。

  门后是一道瘦窄的拱路:俱乐部北侧, 高耸入云的商业大楼里, 藏着一片低矮的无门可入的租房区。

  “你‘滚’来得也太快了——”看见贺逐山的第一眼, 秦御幽幽地内涵道, “再晚一会儿,天就该亮了,我就得顶着两枚黑眼圈去警局上班,在忒弥斯问候我‘早上好,秦御警官,昨天晚上没睡好吗’的时候说‘哦,不是的,其实我昨晚联合通缉犯密谋犯罪去了’——等等,你脖子上那是什么印子?”

  秦御的眼神玩味起来:“不会吧,我是不是打搅了某人的一夜良宵?”

  贺逐山刚敲开门,就被秦御当头炮轰,对方的话又多又快,他一时没逮到任何机会勒令这人闭嘴。

  直到秦探长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贺逐山耳朵一红,此地无银三百两,竖起衬衫领子,试图挡下那自下颌一路蔓延至锁骨、胸口甚至小腹下方的吻痕与牙印。

  但于事无补,秩序官轻笑一声,摘下围巾,将他拉过来,亲手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别废话,”贺逐山嗅着围巾上沁人心脾的味道咬牙切齿,“秦探长最好真的有什么重、大、发、现。”

  秦御笑得就差捶桌,拆了包压缩饼干边喝冷水边啃:“好好好,我长话短说,趁早放你回去被翻红浪。”

  然后灵活弯腰,躲过对方黑着脸砸来的摆在门口辟邪的小貔貅木雕。

  这间被租下来用作私人工作室的出租房并不大,一室一厅,厅内的家具陈设都很破旧,沙发翻皮,棉花外露,都和斑驳破落的发霉木电视柜一起被推到一旁,翘起一角的潮湿地板上改架一窝U字型的个人工作台。

  台上则堆满凌乱纷杂的纸质资料,墙边挂着一面显示屏。屏幕上飘着几份验伤报告,附带两张颅脑结构内部扫描图。一旁的机械臂静静垂立,空无一物的平面桌没开透视灯,看样子,应该是某个多功能实验台。

  “林”便从那间“卧室”钻出来,没穿白色的技术警/察制服,而是套着件浅绿色连帽卫衣,和秦御身上那件似是同款。但他看似着装慵懒,隐藏在单片机械镜后的眼神却犀利,打量两人少顷,像在仔细观察,片刻,才把镜子一摘,极随意地伸了个懒腰。

  “你好,林河。”他对贺逐山点头,显然已从秦御口中知晓两人的身份,然后不再废话,打开了全息投影屏。

  光粒子徐徐展开,在空中浮动的屏幕仿佛一面光滑无尘的湖镜,散发袅袅雾气,秦御把饼干咽下去,打个响指,屏幕便如浪涛般涌动起来。

  失踪者身份信息、仿生人管家型号代码、案发现场影像、可追踪的现场证据链……种种内容浮现而出。

  秦探长轻伸手作推拉状,那些资料便有顺序地有动起来:“我有个朋友在EOS公司做售后保障,他告诉我,所有仿生人产品的签约合同上都有一条:‘如产品出现任何使用问题,可立即电联维修或回收’。于是我滴了几个活儿不错的猎人,扮成EOS访问员的样子上门推销第5代产品,同时发放一份‘已购产品满意程度调查单’,借此向那些受害者家属打听仿生人管家的情况。”

  “但你猜他们怎么说?”秦御顿了顿,“‘你们之前不是来过了吗?说版本更新后会出现信号加速异常的BUG,所以要上门维修,就在几天前。’”

  “是秩序部,”贺逐山立刻明白秦御的暗示,“他们趁机对仿生人做了什么手脚……很可能是删去了与失踪案有关的数据。”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秦御点头,“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断了就无路可走。于是我重新理了一遍,发现只有崔是突破口——崔是个孤儿,失踪后所有个人财产原封不动存在白银星银行里,但不包括仿生人……”

  “因为崔的仿生人管家没有登记在案。”

  “那是一个1代品,二十年前发售,功能单一,肢体运动笨拙,使用时间一长,线路老化很厉害。于是早在122年,EOS公司就宣告停止1代品的所有售后服务,并回收所有已售商品,免费为顾客更换届时最新发布的3代型仿生人管家。崔确实上交了他的1代,但不包括内载芯片引擎——他保存了所有使用数据,并通过自行购买元零件将其重新组装——也就是说,崔的仿生人独一无二,除了必须搭载EOS公司研发的运行软件,它不被公司追踪。”

  屏幕里浮现出一条标红序列号,备注“已回收”,但秦御在旁打了个问号,显然,那就是崔的1代。

  “那天,仿生人杀害崔后,并没有直接离开他的公寓,而是耐心等到警/察破门而入,扮作勤务员的样子混出现场。”

  林河调出监控视频,圈了圈其中某个执行警/察的脸。

  “我们本来无法追踪到它的踪迹,但好巧不巧,7天前,崔刚从EOS官网下载最新版本的仿生人系统,包括所有压缩包和补丁,安装在了1代管家身上。于是林河通过检索版本内置的信号程序,定位到了这个仿生人的所在——”

  “我们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垃圾场找到它。”秦御打了个响指。

  工作台向两侧打开,一张金属桌缓缓升起。1代仿生人正躺在桌上,双目紧闭,黑发濡湿。

  它只有脸和手臂附着有生物皮,其它身体部位则仅由冷冰冰的金属壳覆盖,这使它看上去像一只构造精巧的大铁罐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令人胆寒的没有生命气息的光。

  它不必穿衣,却破破烂烂套着件皮夹克。裸/露在外的机械臂上,刮痕虬结,沾满泥土。

  秦御派去的线人说,他找到这机器时天落暴雨,它却不知道躲,只跪在垃圾场满地仿生人的金属残骸里,跪在蚯蚓涌动的肮脏土壤上嚎啕大哭。她任凭暴雨如针,击打在翻卷的电线上,任凭线路因水触电,火花迸射,但它浑然不觉,仿佛失魂落魄,线人把它运回古京街时,竟错觉它就像个活人。

  “还挺难修的,”林河笑,“我从下班忙到现在,被你们秦探长催得饭都没吃。”

  他无视秦御的“喂喂喂我明明给你买了压缩饼干,是你自己挑三拣四”:“但很可惜,它是崔的私人订制品,数据文件都加装了密保程序。强行破解的话很容易引发自毁,所以我们只能给它充电,等它醒来再做审讯。”

  他便抬手看了眼表——秦御同款,纯机械表,没有任何智能功能:“现在电量应该差不多充满了……秦探长,劳驾,把屋里的信号屏蔽器打开,我们准备激活。”

  秦御骂骂咧咧地去了,所有通讯器骤然失效。

  而开关摁下的瞬间,1代仿生人开始发光。引擎与散热扇同时工作,低沉的轰鸣声填满了整间工作室。

  “果然是老产品,”秦御一边强迫林河吃他的压缩饼干,一边点评道:“这种等级的CPU,我真怕它下一秒就要把电路烧了——”

  结果这个乌鸦嘴话没说完,1代陡然睁眼。它惶然无措地和屋里四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几乎是弹跳起来,像一只仓皇而逃的兔子,掀翻了桌上所有仪器,不顾一切,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借你吉言,电路倒是没烧。”

  林河离1代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它的弹簧肩膀。他看上去高颀削瘦,力气却很大。于是他抓紧1代,1代一时间挣脱不开,只得被一个人类活生生摁回桌面。

  “别动。”林警官冷冷望了他一眼。

  1代立时定住了,这人类的气场让它胆寒。

  但一瞬的威压转瞬即逝,林河回头一笑:“……倒还不如烧了呢。我这一桌的实验仪,全让它摔完了。赔钱吧秦探长。”

  “滚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秦御置若罔闻,掏出电磁枪在1代眼前一晃。

  这种武器专门用于对付有智能植入体的混混杀手,或失控仿生人,威胁的含义已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毕竟本市也没有仿生人权益保护法——所以我建议你,好好配合,关于为什么要杀害你主人这件事,我们长话短说地聊一聊。”

  后半句话是对1代说的,它正被摁在工作椅上,动弹不能地遭四个陌生人注视。它蠕动嘴唇,两股战战,好像很想一头撞晕过去,但秦探长平时吊儿郎当,一旦严肃起来,又能给人一种凶意凛然的压迫感。于是他拉来张单人沙发,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啪哒啪哒”把玩保险栓,1代就被吓得不敢动作。

  “不说?”秦御眯眼,“不说也行。林老师,麻烦你把它芯片拆了。我可不在乎仿生人会自燃还是爆炸,但我知道芯片数据不会撒谎。拆了你的芯片放进读取槽,一切来龙去脉都真相大白,也省得我多费口舌——”

  1代顿时缩了缩脖子,像只雏鸟一样连连摇头。

  它胆子很小,秦御几句虚张声势的话就把它吓得快哭——若真能强拆芯片,这四个流氓还能留它到今天?但它不聪明,不懂人情世故,想不通这里的弯弯绕绕,立时慌了神,只带着哭腔求秦御不要拆掉自己。

  “我……我没有杀害崔,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他!”它颤抖着身体迎上秦御冰冷的目光,内心害怕至极,语气却格外坚定:“我绝不愿意杀害崔!我不可能害他!但,但……一切都不受我控制,我控制不了……”

  1代的眼皮垂下来:“一切都要从7天前……我更新EOSSUN-18.001号版本系统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