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人头攒动, 烟雾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晕成光斑,男女钢管舞者都只裹薄薄两片黑色布料,踩一双十来厘米的高跟鞋,扭动身体在水桌上溅起成片水花。

  赏金猎人们聚在一起, 大马金刀地坐进沙发。他们端着直冒冷雾的啤酒杯, 两眼放光紧盯全息投影——

  屏幕里正在实时转播一场斗兽场擂台赛。

  两名选手体型悬殊, 其中一个魁梧庞硕、浑身布满高级金属植入体, ID是“苏尔特尔”, 人如其名, 浑身正燃烧熊熊烈火;而在他对面,那个身材火辣、脸覆面具,称得上“小巧玲珑”的女战士,头顶ID则显示为“波斯豹”。

  “你买谁?”一个赏金猎人问。

  “当然是苏尔特尔, ”他的同伴嚷嚷, “这赛季巨人还没输过,给我赚了不少零花钱。”

  “听说他可是被‘稽查者’送进去的,噢, 你知道吧, 就是那些专门盯着赏金猎人不放的条/子……蜗牛区几次帮派大袭击都和他有关, 苏尔特尔是个大人物。”

  “我买波斯豹, ”一个人小声插话, “你们难道没看前几场比赛吗?波斯豹连赢7盘,排名一口气升到第31位, 她的实力足以把‘毁序’从第十的位子上踢下去——”

  “嘿, 什么波斯豹, ”却被粗鲁打断, “她就是个波斯婊/子。瞧瞧这双长腿……啧, 用来打架太可惜了。”

  那人还要反驳,却被彪形大汉瞪了一眼。他只好把话吞回去,捏着酒瓶默不作声。主持人的全息投影在这时出现,他看起来简直像只花枝招展的大公鸡,在场下飘了一圈,用力敲响“丧钟”,酒馆里便沸腾起来——比赛正式开始。

  苏尔特尔率先出击,他背上的高级植入体喷出烈焰,使他像神话中的恶犬一般高高腾跃,又重重落下,把地面砸出一个齑粉飞舞的深坑,波斯豹灵活躲开。

  苏尔特尔发出一声怒吼,再次一拳掼来,一抡头把整个斗兽场撞得支离破碎,两人在场地上追逐起来,波斯豹开始狼狈喘气。

  “这妞根本没法回手,”一人大笑,“她就是只小猫咪。”

  “嘿伙计,”有人揽住给波斯豹下注的夹克男,“告诉我,你应该没鬼迷心窍,在她身上花太多钱吧?”

  酒馆里一片哄堂,夹克男涨红了脸。他说不出话,余光却瞟见有人走向酒馆吧台,向酒保买了两份下注单。

  他投给了波斯豹!

  夹克男眼睛一亮,仔细打量,发现那是一个身穿连帽衫、头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看着弱不惊风,却在回头时漠然瞥了自己一眼——他有一张精致却冷酷的冰山一样的脸。

  “……你没听他们说么,波斯豹必死无疑。”夹克男挣开肩头的手,在嘘声中拎着酒瓶坐到对方身旁搭话。

  那人“砰”地咬开瓶盖,仰头灌了口啤酒沫,这才瞟他:“我听见了。我又不聋。”

  好凶,夹克男瑟缩片刻:“那你干嘛还做赔本生意?”

  对方笑了笑:“你第一次玩斗兽场?”

  “谁说的,”夹克男立即反驳,“我……我从没看走眼过!这是我最擅长的赌/博游戏,没有老千做局,我根本不会输。”

  年轻人点点头,像是饶有兴趣:“是吗?你都赌过谁?”

  “‘老鹰’、‘T’、‘钢铁玫瑰’、‘编号404’……噢,还有‘烟疤’!你一定知道‘烟疤’吧,”夹克男掰着手指查数,忽然兴奋起来,像是谈论到了自己的偶像,“当年最耀眼的一匹黑马,17连贯,可惜还没打终局之战,就被大金主一手买下……他离开阿瑞斯后也没抛头露面,我猜正在给哪个有钱人当保镖。”

  “‘烟疤’啊……”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笑笑,“这个我熟。”

  “你会赢的,”他摇了摇酒瓶,眯起眼睛看虚拟投影,“你买过的选手都是大角色,眼光不错——看着吧,”他示意夹克男回头,“豹子要开始捕猎了。”

  斗兽场里传来一声巨响,主持人激动地狂敲丧钟:“苏尔特尔拔出了他的光芒之剑!这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他将在诸神黄昏中毁灭世界!”

  那是一把定制的动能冷兵,如一轮金日破空而出。苏尔特尔两手持握,从天而降砍向波斯豹。波斯豹亦拔出了她的武器——两把泛着幽暗冷光的黑铁斧头。

  “当”一声巨响,三把兵器砸在一起。剑身迸射火焰,烫得斧头微微发红。巨力之下,波斯豹连连后退,火星四溅,烧得她脸上条条血口。

  苏尔特尔再次爆发出一声咆哮,剑身横劈而扫,一下把波斯豹拍飞出去,她整个人重重砸进金属墙,吐出一团鲜血,掉到地上,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酒馆里响起尖叫与口哨,几个赏金猎人欢呼起来,已经准备清点这一晚将有多少真金白银流进口袋,只有夹克男握紧酒瓶,在沉默的颤抖中瞥了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正在把玩一只小孔径手/枪,漫不经心地来回打转,像是在等人,对斗兽场的结果浑不在意。

  “轰——”

  苏尔特尔再次落地,一脚将波斯豹所在之地踩成废墟。灰烟散去,他挪开腿,身下却没有波斯豹的身影——

  “脖子!”有人发出惊呼:那一身黑衣的猎豹正盘踞在苏尔特尔背后,抬手抹去嘴边鲜血,优雅地摇了摇修长尾巴。

  “让你多蹦跶一会儿,能骗到更多赌注,”波斯豹轻声说,“但不断放水只会让比赛变得太难看,我可不能不在乎自己的收视率啊——”

  她蹬着高跟鞋在苏尔特尔粗壮如树的脖颈上轻轻一踩,倏然翻身,跃至空中,从腰间掏出一把智能迫击枪。

  枪在瞬间重新组装,眩光之中,“咔哒”伸出约有半米长的枪管。无数团炮火豁然飞射,重重砸在苏尔特尔身后,一连串“轰”声炸得巨人痛哭流涕。但他可是苏尔特尔,他有最坚不可摧的金属护甲——他在嘶吼中猛回过身,快步起速用力跃起,“砰”的一下,在空中与波斯豹悍然对撞。

  又是一声巨响,冲击波席卷斗兽场。威力太大,主持人被撞得虚拟投影狂闪,画面一度失去连接,雪花屏抽搐片刻,最后定格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波斯豹的两柄斧头忽窜出幽蓝色激光刀刃,速度那么快,她只在空中留下残影。蓝光一闪,直接刺破苏尔特尔双眼,激光刃贯穿眼球,波斯豹直接撕破了巨人的头颅!用血肉脑浆绘制出一副野兽图腾!

  巨人轰然倒地,墙砾四起。酒馆里沉默片刻,旋即爆发出潮水般的呼喊。

  夹克男被飞速涌入账户的高额数字乐昏了头,手舞足蹈地回头找年轻人:“看吧,我从不押错人!这个波斯豹和烟疤一样,是匹一骑绝尘的黑马!说不定她还是烟疤的粉丝,最喜欢玩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几场比赛就能给自己赚到足够的钱和关注度,妈的,够野够带劲……”

  然而他兴奋回头,却发现年轻人依然面无表情。某个中间人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只黑色背包。里面装着几把枪、几支生物药剂、一些金属零件和高级义体,而年轻人用于交换这些昂贵物资的“货品”是一只铝制迷彩箱,上面印有达文公司的标志——

  他是赏金猎人里最神秘的那一帮,游走在黑暗深处,有胆量薅公司的羊毛,习惯在秩序部眼皮底下玩把戏——

  年轻人挎上背包,喝掉最后一口酒:“是吗?”他笑了笑:“恭喜你。”

  他压根不在乎那两张巨额投注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收益,只是反手撩起兜帽,对夹克男打了个招呼,便挤入人群,消失在这座迷幻之城的夜色深处。

  他手臂上有一枚暗红色的圆形烟疤,夹克男愣住了。

  那是满贯王“烟疤”的标志。

  *

  沈琢离开酒馆,拐进小布鲁克林的巷子深处。杀掉几个觊觎他身上背包的不长眼混混,便踩着吱呀生锈楼梯挤进筒子楼。

  他用力甩上金属门,“哐当”一声,反手开灯,又把背包丢到一边——手术台上正躺着一个受损严重的仿生人,皮肤脱落,线路融化,芯片板上也迸射出几颗火星,琥珀色的生物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那是辛夷,他在阿瑞斯的大爆炸中身受重伤。

  沈琢将高级义体一一拆解,把所需的机器零件摆在一旁。他垂眼不语,戴着护目眼镜在火花四溅中专心修复辛夷。

  直到最后一块金属板也被合上,仿生人指骨连接处的弹簧微微一蹦,数据导线亮起绿光,机器开始运作——

  而数分钟后,辛夷终于睁眼,他用尽全力操纵身体,艰难地、小心地碰了碰沈琢的手。

  “别动。”沈琢抿嘴,“组件还没完全启动,你小心死机……”

  “好久不见。”

  他的五官面目全非,裸露在外的金属头骨骇人可怖,电子眼球被烧灼得微微发软,正在眶中颤动打转……

  但他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管家式的笑容,像多很年前一样和沈琢问好。只是轻声说一句,好久不见。

  “……晚点再叙旧吧,”沈琢顿了顿,“你这样看着吓人。”

  可他到底伸出手,在辛夷冰冷的脸上蹭了蹭。辛夷握住他,像握住一只失而复得的金毛小狗。

  “现在你是谁,这一个,还是那一个?”辛夷问。

  “谁都不是,”沈琢说,“我就只是我。只是沈琢。”

  两具人格已在体内完成交融,沈琢苏醒时,一切记忆回归本位——他既是那个在新海泉区茫然无措的孩子,也是那个单枪匹马于斗兽场杀出血路的“烟疤”。不过梳理好这些错乱的记忆还需要点时间。

  “你去哪了?”辛夷闻到酒味。

  “唔,我借用你赏金猎人的身份,找老朋友做了些买卖。”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包、手/枪还有兜帽上,这才发现沈琢鼻尖还溅着点血——是只凶神恶煞的小野猫。

  “这感觉太怪了。”辛夷笑起来,“好像回到不久之前,我们还在商议该怎么对付那些暗锋……”

  他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沈琢一把摁下:“我说了别乱动,把你拼起来很不容易,真得感谢沈鸣逼我学那些该死的机械常识——”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半晌叹口气:“好吧,只准坐一会儿……我的奥菲莉娅。”

  辛夷微顿:“你长大了。”

  辛夷坐在台上,静静“扫描”沈琢的眼睛,像是害怕那些与他有关的数据会意外丢失似的。沈琢说:“看什么?我又不会走。”

  辛夷再次躺回去:“我‘死’了多久?”

  “注意用词,”沈琢拧开生物血包装袋,“你睡了大概四五个小时。这在仿生人里算睡眠时间长的吗?”

  辛夷笑起来:“也许我是第一个学会睡觉的仿生人。”

  “这是小布鲁克林,我以前的临时住所。”辛夷仰头望向窗外,很快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沈琢说:“放心,他们一时半会追不过来。”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彻底暴露了。”辛夷说,“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追杀那些暗锋。”

  “我们会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不是追杀,也不是复仇,只是我们两个,只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在此之前,我得把你修好。”

  “那你可要抓紧时间,”辛夷指了指脸:“我不能顶着这副模样和你上街。”

  他用机械手指探戳眼眶的样子实在滑稽,沈琢趴在桌上笑:“我可没说要带着你,某人不要自作多情。”

  “那我还能去哪?”辛夷说,“我是为你而生的。”

  生物血在这时更新完毕,一些金属器官被激活。辛夷的身体开始拥有温度,胸膛中的能量液心脏也发起暗光。

  “我是人类,”沈琢看着他,“总有一天我会死。那时候,你又要去哪里呢?”

  辛夷说:“我会删除芯片里的所有数据。我会杀死我自己。”

  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价值。

  沈琢耸了耸肩,盖住辛夷黑洞洞的眼眶:“睡吧。等你睡醒,我应该已经帮你重新植完生物皮了。这样你上街就不用担心会被EOS公司就地回收……”

  辛夷皱眉:“我还想再看看你。”

  然而话音未落,沈琢已然按下强制关机键,辛夷顿时失去意识。沈琢闪身抬腿,一脚将他身下的活动手术台向前一踹——

  一串子弹扫过沈琢刚刚所在的位置,他险险避开,地板木屑纷飞。阴影里“咕噜噜”冒出一个没有脸的家伙。

  “我以为你还能再忍一会儿呢,”沈琢寒声,“我记得你的编号是021。”

  *

  021从黑暗中脱身,柔若无骨的身体徐徐膨胀。他没有嘴,声音却含混地传过来:“又见面了,手下败将。”

  沈琢见过021,他曾和辛夷一起追杀这名暗锋。他的异能非常特殊——空间系,能溶解、潜伏在所有黑暗阴影之中,并借此穿梭,不好对付。上一次与之交手是在下午,沈琢还记得,地面上到处的又斜又长的人影逼得他无路可走,幸好辛夷在关键时刻入侵安防系统,用多个探照灯直照沈琢,强光使021无法靠近一步。

  “这回你又能怎么办?”

  021冷笑一声,倏然消失,下秒便出现在沈琢脚底。沈琢反手开枪,子弹却被黑暗吞噬。阴影里伸出一只怪手,拽着沈琢脚腕就要往未知虚无中拉——沈琢猛地挣开,后退到门边,“啪”一下把顶灯摁亮,屋内顿时一片雪白。

  “不不,”021怪笑起来,“这对我不管用。”

  灯泡随他声音忽明忽灭,闪烁片刻,下一秒,一个人影遽然凭空出现,冲着沈琢跳下,举刀当头一刺。

  沈琢大惊,侧身避开,手臂还是被划出条长口,鲜红的血滴答落到地上。

  雪白冷光里隐约闪着张脸,透明、扭曲,仿佛穿了件光学迷彩。

  “你还有个兄弟啊。”沈琢冷声说。

  “Bingo!”从某处传来021口哨般的回答,“光影相生,你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他是020。”

  灯泡再次闪烁,人面倏然浮现至沈琢背后。幸好沈琢对呼吸敏感,在感到危机浮现一瞬间本能仰身,020的刀紧贴他鼻尖斜擦过去,罡风刮得人侧脸生疼。

  020的异能是什么?沈琢在几次交手间狼狈奔走,捏着把冷汗,和020搏刀试探的同时迅速分析掌握的一切线索:021说光影相生,020的异能和光有关。但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光,020却不能自由闪现,一定有某种机制——忽地,沈琢望向那个灯泡。

  他倏然拔枪,抬手朝灯泡扣下扳机,然而灯泡在被子弹击碎前突地熄灭,那团黑暗将子弹完全吞噬——

  “你太聪明了,”一片黢黑中,021的声音在周围回响,“你不会已经猜到他的能力了吧?”

  此时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变作021主场。他从四面八方出刀攻击,沈琢只得凭本能听声辩位。但黑暗无处不在,沈琢落到下风,用于格挡的手臂上满是血口。他咬牙:“你俩一定活得很累吧,一个光,一个影,明是搭档,却绝不会有相见的日子——不难过吗?”

  刀锋骤然划破沈琢脖颈,一串鲜血溅到沙发上。他被狠狠一踹,一脚踩跪在地面,剧痛中听见021咬牙切齿:“你话太多了。”

  ——020的能力是“闪烁”。

  他的真身在光里,是一股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的二象性能量。只有在能量迸发的瞬间,也就是光闪烁的时刻,020才能得到须臾解脱,跳脱空间的束缚进行移动——

  沈琢已然恍悟,021不敢再给他任何机会,他没有犹豫,朝对方后脑勺扣下扳机,“砰砰”两声,血溅满地,沈琢的尸体轰然倒地,掉进阴影,被黑暗吞噬,像被腐蚀一样,慢慢化作虚无。

  021摇头:“我还以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转身收枪:“走吧,希望撒旦还没等急。”

  顶灯里的灯泡再次微微一闪,像是在回应021的话。

  021摁下按钮,“啪嗒”一声,关闭了顶灯线路的电力供应。他的实体亦溶解在黑暗里,像一团不断消散又凝结的雾,见光即死,但要比020好点——

  020永远只能停在最后一次“闪烁”所抵达的光源周围,与光芯只有厘米距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此时此刻应该还飘在灯泡里,021伸手去够。

  然而他在碰触灯泡壁的瞬间寒毛倒竖——白炽灯泡是凉的。这说明顶灯根本没有亮过。

  那刚刚和他“并肩作战”的“020”是谁?他杀死的又是谁?

  021这才意识到有诈,立刻就要躲回黑暗,然而为时已晚,有人准确无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他被从阴影中拉脱出来,就像一只泥鳅,被狠狠掼到地板上扭曲挣扎。

  但一只脚踩着他的头用力砸进地板深处,“砰”声之中,黑血四溅。

  几乎是某种报复。

  021连连求饶——和别的暗锋不一样,他与020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物质肉/身,因此无法被秩序部植入芯片监视。他当机立断,选择背叛,希望对方饶自己一命。

  那人踩在他的后背上:“谁派你们来的?”

  “撒旦,是撒旦!”021尖叫,仿佛害怕晚回答一秒都会小命不保。

  对方便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乖的暗锋。”之后十分讲信用地轻轻挪开皮鞋。

  021心下大喜,转身就要往角落处缩。然而他还没起身,枪口已然抵在头顶。

  “谢谢——020会晚点去陪你。”

  枪响之前,021只看见黑色的西服外套在眼前一闪而过。

  *

  沈琢打开备用电力系统,室内重新亮起。那男人正翘腿坐在扶手沙发上,低头舔干净溅到手背上的星点鲜血。

  “……我见过你吧。”他扫了眼对方衬衫、领带,以及修长笔挺的西装裤,最终视线落在那因打斗而略有些凌乱的黑发上——

  “嗯。”贺逐山懒懒答道,“你给了我两拳。不过没打中。”

  “……”沈琢沉默片刻,“好吧,在千窟广场我误会你了。你真不是条/子。”

  贺逐山把灯泡丢给他。

  “020在里面?”沈琢接过灯泡仔细打量,发现灯丝中央似还隐约浮现着一张人脸。

  “嗯。”贺逐山点点头,“随你处置了。”

  沈琢挑眉轻摇灯泡。

  那人脸立刻狰狞起来,像是从未经历过如此折辱,恨不得冲出去给沈琢一拳。但他已是瓮中之鳖,被对方敲了敲外壁以示警告:“你怎么把他关进去的?”

  “断电,”贺逐山指了指头顶电线,“没电他还怎么闪。”

  这简单得令人发指的应对方法让沈琢微微发愣,一时间没说出任何话。

  “你的异能是……幻像?特殊类?还是别的什么会让人产生错觉的东西……”

  “和你无关。”贺逐山说,“他叫什么?”

  他走到手术台边,垂眼打量处于关机状态的仿生人。沈琢顿了顿:“辛夷。”他说,同时拉开一张椅子,一边揉弄后颈一边皱眉坐下——贺逐山在021开枪前将他拽开,但那些实打实的拳头的拼刺也让他不太好受。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仍有些疼。

  贺逐山漠然不语。

  辛夷睁眼的瞬间猛地弹坐而起,那种被强制关机的恐惧感还萦绕在他脑海。他下意识要跳起来,却被沈琢一把抱住:“没事了!没事的。”

  他拍了拍他的头,像哄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孩:“抱歉,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对仿生人来说,被强制关机,无异于人类被一枪爆头——谁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重新启动,或者干脆被当作废铜烂铁,丢到小布鲁克林无人问津的垃圾回收站去。

  辛夷渐渐平静,忽听到第二个心跳声。

  沙发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翘腿窝在昏暗里抽烟,月光落在脸上,将他染得分外出尘。他并非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根本不屑于多分一点目光过来,不耐烦地扭扭头,海蓝色义眼把烟雾照得发亮。

  辛夷认出人来,立刻把沈琢挡到身后:“是你!”

  然而沈琢咬了他一口——在贺逐山的帮助下,他已帮辛夷完成生物皮植入——“冷静点,辛夷,”他说,“他是伊甸的人。”

  “我发现你们都有不听人解释的毛病,”贺逐山冷笑一声,垂手在玻璃缸里摁灭香烟:“沈琢也就算了,可你不应该。你是台机器。”

  “你才是机器。”辛夷反驳,贺逐山不置可否。

  沈琢努力解释后,辛夷终于弄明白,他“下线”的短短半小时里发生了许多事,以及地下城与阿瑞斯之都曾轮番上演哪些阴差阳错的闹剧。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灯泡碎片,又落在贺逐山袖间的手/枪上:“伊甸都被炸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撒旦能找到,我也能找到。”贺逐山惜字如金,“被我找到算是好事。”

  “你是来……救我的?”沈琢犹疑地问,自己都对这个答案充满怀疑。

  “那是阿尔弗雷德的想法,他当时希望吸纳你进入伊甸。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贺逐山说,“我找你别有企图。”

  他可一点都不忌讳。

  “你知道‘清道夫基地’吗?”

  贺逐山打个响指,资料被投送到虚拟屏幕里。“水谷苍介关押觉醒者的地方,多半也是‘暗锋’的训练基地。”

  他就着情报把来龙去脉简要说上一遍,沈琢微微皱眉:“这人想做什么?缝合出完美的变异者?还是……干脆把自己变成一个变异者?”

  他有些不能理解水谷苍介的想法——觉醒过程很痛苦,有什么值得追求的?

  “不知道。”贺逐山垂眼,“我也不关心。但他炸了我的基地……我这个人比较记仇。”

  “你想把‘清道夫’一锅端,”辛夷听懂了,“可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

  “在苹果园区。”贺逐山说,“我有九成把握。”

  “沈琢告诉我,有人曾在阿瑞斯A区监狱底部听见引擎轰鸣声——阿瑞斯是一个海上监狱,不会有列车或是飞机经过。”

  “是悬浮船。”沈琢抬眼,显然两人已就这个问题进行过一番讨论。

  辛夷皱眉:“可公司为了防止越狱,在海域境内放置了许多高压电网,最先进的潜艇也没法——”

  “不是潜艇。是海底隧道。”

  贺逐山说:“曾经,苹果园区还没被封禁的时候,因为一次打捞事故,工人们在港口下方意外发现一条海底隧道。入口已经荒废,隧道则在A.Y.N.工业区和苹果园区之间的“蒸汽海峡”北侧坍塌。一开始谁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因为付不起昂贵的过桥费,他们决定把隧道挖通,并购入几辆地下列车解决日常通勤问题……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被达文废弃的悬浮船海底隧道。专门用来运输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者人。”

  “但如果基地真在苹果园区,公司一定会部署充足的武力安保用于自卫。那地方是海上孤岛,真弄出什么动静,逃都来不及逃。”辛夷说。

  “所以我来征求意见,”贺逐山平静答,“而不是直接胁迫你上贼船。”

  房间里静默须臾。

  “为什么找我?”沈琢问。“我的异能对实战没有任何帮助。”

  “我不能联系伊甸,叛徒会出卖我,缺人手,能拉一个是一个。”贺逐山直言不讳,沉默片刻,话锋突转:“而且如果我是你的话……不找到水谷苍介当面对峙,我多半会死不瞑目。”

  这理由简直一针见血,沈琢觉得他是个谈判高手。他打下响指:“你赢了,算我一个。”

  “两个。”辛夷漠然开口,碾了碾地上的灯泡碎片。

  “但我还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就算海底隧道客观存在,我们要怎么混进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进入基地的唯一通道。”

  贺逐山难得被人问住——这个问题他也还没想明白。

  然而白玫瑰通讯器倏然亮起,他以为是达尼埃莱,下意识抬手在耳上一拨。

  通讯连接后,对面的人却不说话,只一阵低沉的呼吸声,像贴在身边似的拍进耳里。

  滚烫,潮湿,克制着所有冲动,却藏不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浓烈的情绪。

  贺逐山在第一个瞬间就认出他。

  他觉得自己眼眶忽热。

  他吻过他,抱过他,曾和他并肩在生死一线杀出血路,却以为自己错过他,失去他,遗憾有很多话来不及说。

  他想说你骗我,你丢下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却终究没法开这个口。

  于是呼吸交织许久后,只听见贺逐山轻声道:“我该叫你阿尔文,还是秩序官A?”

  那人闻言,没有任何起伏波动,好像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一日,只沉默地在最后的温存里偷走这段独属于他的,贺逐山的呼吸与心跳。

  秩序官A说:“到阿尔卑斯山去。”

  他静静抛下这句话,然后挂断通讯。

  作者有话说:

  为了写到“碰头”怒更八千字(不是

  但他们真的碰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