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上涌, 转又消散。

  中心控制塔上火海爆发时,在燃烧中,在下落里,在黑暗与虚无之间, 记忆重新涌入阿尔文脑海。

  它们曾被无数次删除、修改、摧毁、隐藏, 曾被封存在世界角落。但那些风雪中的告别, 那些烈焰中的人影, 那些真实的过去无法被消除, 它们永远存在。

  它们永远存在, 也永远在耐心地等待,永远期冀着终有一天,命运会将记忆的主人再次唤醒;相信终有一天——

  阿尔文在测试室中醒来。

  测试室的陈设同往常一样,四周有玻璃窗、金属墙与特质隔音棉。正中安放一张约四米长的银色方桌, 长桌那头, 人工智能忒弥斯正浮在空中,居高临下打量自己的审问对象。

  而长桌这边,阿尔文低头打量双手——皮肤上斑驳不堪的的深红色烧伤正在飞速愈合, 用于伪装仿生人的变声器也被剥去。他穿着一件黑灰杂色的羊毛大衣, 那条刺有暗金色“A”图案的黑色领带垂在身前。

  他似乎已从阿瑞斯之都离开, 此时此刻, 这里是秩序部大楼五十七层。

  刚苏醒的记忆还在脑海中来回冲撞, 三重时空混乱地撕扯着他。阿尔文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真与假, 分不清虚与实。

  他只记得爆炸发生后, 他从中心控制塔高处一跃而下, 众多仿生人紧追在后, 不顾零件融化也要将他捉拿。他们像一阵陨石, 在燃烧中朝地面撞去。警报四起,火焰如星,再之后,一切陷入死寂,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忒弥斯漠然开口:“你对忠诚度测试并不陌生,我们可以直接开始。”

  房间中的灯光骤灭,昏暗里,只有忒弥斯的白发幽幽发光。它的声音被金属墙不断回荡,一层又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阿尔文听见它说:“信仰与指令。”

  他没法弄清情况,但他迅速回答:“指令。”

  “指令与信仰。”

  “信仰。”

  “你将拥护达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你为什么要拥护达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执行是理性。理性。”

  “理性。”

  “自发清除是一种理性。”

  “理性。”

  “自由之鹰区的铜钱摩天轮有三百四十八只吊舱。”

  “……理性。”

  回答出现迟疑,忒弥斯略作停顿。

  阿尔文经常被要求进行忠诚度测试,因此他深谙测试的基线原理,也知道测试不通过的下场。他清楚封闭自我是应付测试最有效的方式,他总能通过这种手段快速而熟练地回答所有问题——

  但刚刚,“摩天轮”一词钻入脑海的瞬间,他不可自抑地想起风雪中的人造太阳……

  想起烟雾里的贺逐山。

  他的思想动摇了。

  “重复,自由之鹰区的铜钱摩天轮有三百四十八只吊舱。”

  “理性。”

  “摩天轮。”

  “理性。”

  “你坐过摩天轮吗?发生。”

  “发生。”

  “你和谁坐了摩天轮?”

  “……发生。”

  忒弥斯面无表情,平静地盯着阿尔文。

  阿尔文无法从它的神色中推测出任何结果——他在测试中表现出的迟疑非常短暂,但机器一定能轻松察觉——忒弥斯什么也没说。它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道:“请背诵提坦市第四法令第21号补充条款,夕阳或上帝。”

  “任何公民不得以任何形式破坏公司财产,上帝。”

  “请重复你从未质疑你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我从不质疑我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那朵白玫瑰。

  “寓言,暴雨,牢房,鲜血。”

  “鲜血。”暴雨中亚瑟王的传奇史诗,和牢房里流淌的粘稠鲜血。

  “蓝色营养液,1182。”

  “1182。”蓝色营养液中唯一生存下来的第1182号实验体。

  “你将不遗余力捍卫公司的法律与尊严。”

  “1182。”

  “你不允许城市秩序被任何人践踏。”

  “1182。”

  “你将铲除所有蔑视秩序部的反叛者。”

  “1182。”

  “包括Ghost。”

  阿尔文没有回答,忒弥斯没有催促。

  “重复,包括Ghost。Ghost。”

  “……Ghost。”基线词被更换了,新的音节对秩序官来说有特殊意义。那是一个名字,一个极其简单的代号,却足够使阿尔文冰冷的外壳露出裂缝——

  “变异者是人类之敌,你对这点从不怀疑。”

  “Ghost。”

  “秩序官必须为此牺牲一切。”

  “Ghost。”

  “你会杀害他吗?”

  “……Ghost。”

  “清除基线,重新提问:你会杀害他吗?”

  阿尔文没有回答,忒弥斯说:“证明给我看。”

  长桌上出现了一把枪。

  这是紧随在基线测试后的反应测试,受试者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击杀全息投影中的所有任务目标。阿尔文没有犹豫,拿起枪,熟练地装弹上膛,举高手臂。

  不远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断闪过。

  阿尔文记得他们——他们都曾被他抓捕,又被他亲手送入阿瑞斯之都的监狱深处。他们是觉醒者,秩序官面无表情扣动扳机。

  他的伪装近乎完美,险些把忒弥斯也骗过去。可就在最后一个目标出现时,从未起伏的情绪曲线陡然跃至高峰——

  湿漉漉的都市街头站着一个人。

  在霓虹中,在夜色里,在人海深处。

  一只小猫趴在他肩头,是只可爱的电子猫,它好像从没见过那雪花般轻飘的美丽的雨丝便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抓去弄。它拨玩主人左耳垂上的白玫瑰,贺逐山只是撑伞向前,他不制止,任凭乔伊亲昵啃咬他的鼻尖。

  他在垂眼时忽然察觉到什么。

  于是他转身,对上阿尔文的视线。

  街上摩肩接踵,只有他们站在雨中对视。

  他对阿尔文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于是这一瞬间,秩序官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贪婪,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这一眼便穿越风雪万千。

  全息投影忽然消失,贺逐山如星尘般消碎在空中。阿尔文放下枪,寂静的测试室里回荡着忒弥斯的冰冷审判:“你完全偏离了忠诚度基线。”

  “你已然背叛。”

  阿尔文漠然不语,忒弥斯说:“你帮助反叛者入侵了阿瑞斯之都,根据规定,你将被剥夺公民权,转由监狱执行官处以死刑。但水谷先生额外给了你一次机会——”

  光点再次汇聚,古京街的街道在测试室中缓缓铺开。在那场大雨中,在那个黑夜里,那是他作为秩序官A与Ghost的第一次相遇。

  而当时,雪亮的刀锋划过地面,贺逐山只想取他性命。

  “他认为一系列的错误必有源头——”

  伊卡洛斯出现在阿尔文手上:“你可以在最初就将它扭转。”

  “没人能从警戒状态下的阿瑞斯之都全身而退,Ghost已经死了。”忒弥斯暗示道,“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要你重新通过忠诚度测试,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贺逐山站在远处,清蓝的眼睛海一样注视着他。

  雨水顺着衣料滑下,淌过他劲瘦有力的身体,又润湿那条勾勒出他漂亮腰线的黑色皮带。阿尔文知道鲜血会如何染红那件雪白衬衫,他记得自己曾如何将贺逐山掼砸于混凝土地面上——

  “我很后悔。”秩序官轻声说。

  他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放下伊卡洛斯,在风雨中看着贺逐山向他走来。

  ——我很后悔,我怎能把他遗忘?

  我们本该以拥抱重逢,而非相杀。

  长刀贯穿了他的胸膛,痛感在一瞬间上涌。

  全息投影中的一切都那么逼真,雨,雾,鲜血,贺逐山苍白的指节,以及“杀死”阿尔文的锋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文微微皱眉,心想:这不对劲,全息投影中不应该有痛觉——

  来不及细思,贺逐山又出现在原点。

  “再一次。”忒弥斯冷漠地说。

  刀锋再次震落水珠,抹过脖颈与胸膛,一次次见血封喉,一次次一击致命。但秩序官从未拿起他的枪,他站在原地,任凭雨水打湿那件昂贵的杂色毛料大衣,任凭鲜血溅入他微冷的眼。

  忒弥斯说:“他已经死了。为什么?”

  阿尔文没有说话,他心甘情愿无数次死在爱人刀下。

  忒弥斯不会明白这件事——这位秩序官并非不怕死亡,也并非感受不到疼痛。但他更惶恐于爱人冰冷的眼神,他怕他看到的最后一眼的贺逐山在厌恶他。

  忒弥斯说:“杀死Ghost是终结循环的唯一方式。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

  但雨一直下。

  雨,风,雷电,然后是雪。再一次,世界变作茫茫无尽的白色雪野。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浓雾之中,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

  贺逐山总是那样冷冰冰地站在眼前,用阴戾的憎恨的眼神看他。

  他绝不放弃,绝不放弃要改变这个眼神——

  于是最后,他终于走到尽头。

  雪中忽然出现一条长椅,昏黄的路灯下,贺逐山坐在那。他穿着那件黑色的长到脚踝的厚实风衣,是那天他们在自由之鹰街头碰面时的打扮。雪飘飘洒洒落在肩头,他便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湿润的眼睛,像只委屈的小猫等待主人到访。

  然后他看到了阿尔文。

  他应该对我笑啊,阿尔文想。我想见他,我想抱他,我想温暖他。

  可他只是站起来,摸出口袋里的微型手/枪,对阿尔文寒声说:“你骗了我,我们是敌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不是我杀死你,就是你杀死我。”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冷酷无情,子弹穿透阿尔文胸膛,强烈的冲击力使他失衡跌跪在地上。

  风雾卷雪而过,吹动贺逐山的鬓发,吹动他的衣角,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全部吹进阿尔文心里。

  但他再次举起枪,居高临下对准秩序官的额头。

  血溅在白茫茫的原野里,谁也没有说话。

  阿尔文还没死。他感到生命随着鲜血流逝,他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但他忽然轻声呢喃:“这就是疼痛啊,你感受不到吗?”

  这最真实的疼痛——

  忒弥斯曾经向往的,只属于人类的,“遗憾”与“错过”的疼痛。

  贺逐山微微一怔,歪了歪头,打量跪在地上的臣服者。

  这一回,阿尔文没有消失。

  他本该重新进入循环,重新在虚拟世界流浪,重新被他最向往的人一次次开枪杀死,但这一回他没有。

  鲜血淋漓,疼痛难忍,但他站起来,一步步挪到贺逐山面前。

  雪地上蜿蜒出一条刺眼的血迹,和那天他们分离时一样,红与白,最热烈、最纯粹的代表他们的颜色。

  但这一次,黑色人影在红与白中重逢。贺逐山没有反抗,站在原地,任凭阿尔文伸手,将他轻轻搂进怀里。

  风吹散了血腥味,却吹不散心脏跳动的声响。

  阿尔文放开他,再次抹去他鼻尖上那朵未融的雪花。

  他就这么安静地搂着他,看着他,舍不得似的,风停雪静那一刻却对忒弥斯说:“终结循环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秩序官后退一步,拔出伊卡洛斯,在贺逐山的眼睛里,毫不犹豫把枪口指向自己。

  “砰”一声巨响,一切顿时粉碎,阿尔文猛地惊醒——

  他正头戴幻梦系统头盔,坐在一间独立监狱。不远处的水龙头“滴答”作响,仿佛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他怔了片刻,错乱的时空和记忆都使他精神恍惚,但他拔下接在手臂上的神经传感器,注意到那些刺眼的黑红色血口与烧伤还未完全愈合——

  房门忽然打开,一名西装革履的秩序部长官站在门口:“60082-01A号犯人,根据系统命令,你将被临时转移至其他地点接受讯问。”

  阿尔文被一名仿生人狱警押出监狱,离开房间时,忒弥斯的身影似在墙上微微闪动。

  他进入走廊,下意识抬头上望——空中到处飘着黑片与灰烬,阿瑞斯之都还在火海中熊熊燃烧。这说明此刻距离中心控制塔大爆炸,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刚刚发生在“测试室”的一切其实从未“发生”,它们是幻梦系统在他脑海中虚构的一场游戏。

  是谁在“测试”他?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阿尔文微微垂眼,在暗中思索一切。而那名秩序部长官已沿着铁梯一路向下,仿生人推开一扇沉重木门。

  这里是监狱区K区的中心管理大厅,像某种古典的哥特式教堂建筑。昏暗的光线从彩窗外照入室内,把忙碌的仿生狱警拉成一个个漆黑长影。

  阿尔文仰头,透过窗户看见灰黑的天与燃烧的火。狱警将他向前一压,他被迫低头进行虹膜扫描。仪器“滴”的一声响:“60082-01A号犯人,身份确认。”

  阿尔文微微蹙眉:不仅能调出他的虹膜信息,还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成功入侵监狱系统,这说明躲在幕后的那个“人”权限很高。

  长官从仿生人手里接过控制器,牵着阿尔文离开大厅。

  K区是阿瑞斯之都的制高点,走在山坡上,回头便能俯瞰一切。火海汪洋中,到处是秩序部行动队的人影。他们迅速赶来,受命调查中心控制塔被入侵的真相。阿尔文试探着动了动手腕,但镣铐很紧,他挣不开。

  长官头也没回,却轻声说:“别乱动。你应该注意到我带你走了条没人的路——这不是为了让你从背后攻击我。别给自己添麻烦。”

  他有一头漂亮柔软的金发,正在风中微微拂动。阿尔文觉得他的背影相当眼熟。阿尔文说:“为什么救我?”

  ——显然,有人入侵了阿瑞斯之都的管理系统,并将阿尔文的身份修改为“60082-01A号犯人”。这帮助他成功逃脱秩序部的排查,又在混乱中,由这位秩序部长官“临时押送”。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杀贺逐山?”

  长官并没有开口,这句话却倏然钻进阿尔文脑海——阿尔文猛地抬头,大火如夕阳,将长官勾成剪影。他在这模糊的轮廓里,敏锐捕捉到对方眼底曾闪过暗光——长官拥有精神系异能“读心”。他能窥视阿尔文的想法。

  长官点头:你很聪明。但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他转身向前,朝不远处的临时管控区走去。

  区里只停着一辆浮空车,车上有黑色的秩序部标识,两名行动队警卫正守在一旁,他们见到长官,立刻抛下手里的能量液,腰杆笔直,对他行礼。

  长官点头,露出和善的笑,下一秒却倏然抬手,袖中滑出一把消音手/枪——

  “砰砰”两声,他干脆利落地将下属击毙:“别愣着啊,回答我的问题。”

  声音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狡黠。

  “你已经听到了。”阿尔文冷冷开口。

  “哦,是的,我听到了。”他终于转身,对阿尔文认真点头:“‘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见他。’你是这样回答忒弥斯的。在它设立的虚假的测试室里,你把这句话用行动说了无数遍……”

  长官露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这使阿尔文想起一切。

  他们曾经见过,就在贺逐山袭击罪犯运输车的当天。在秩序部中心大楼里,他曾作为秩序部后援局局长“文森特”和阿尔文有一面之缘。

  而此时,“文森特”却说:“忘了介绍自己了。”

  他拉开浮空车车门:“我是‘梧桐’。”

  作者有话说:

  基线测试参考《银翼杀手2049》

  文森特在第一章 出现过

  “梧桐”也在前文提到过

  你们肯定不记得(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