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和清晨的阳光一起, 降落在云平。
路家父母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车，直接将路深年和楚见星接到了疗养院。
这条路楚见星走过很多遍，车窗外的风景过于熟稔, 就仿佛是在玩一个已经通关无数次的游戏，贴图素材的循环规律都已经摸透。就连去迎接那个答案的这趟旅程, 他也已经走过一遍。
楚见星看过很多重生文小说, 也演过相关改编作品。故事里，主角往往因为早已知晓了重大信息, 而拥有足够的应对方案与策略。他们可以狠狠地报复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可以向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复仇, 可以回避掉各种潜在的危险，可以从恶人变成主角，可以以平凡之姿创造奇迹。他们总在书写看上去就很爽很痛快的故事。
楚见星的重生相比之下仿佛平平无奇。上一世的痛苦全因他自己的执念，如果早一点想开，或许不用通过死亡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没有谁对不起他, 他重活一世，也不过是把自己犯下的错一一修正过来。他仿佛是重生界的小学一年级生，拿着被命运判过对错的作业本，用橡皮擦掉写错的答案，再一笔一划朴实地订正, 仅此而已。
他仿佛比任何重生文的主角，都更容易频繁地陷入前世的记忆里。而那些记忆并不是他的“金手指”, 他只是一个总会在反刍痛苦的普通人。
有些时候，楚见星会想, 为什么他会重生？而他到底有没有利用好这次重生？
没有答案。他仍走在已知的未知里。
只是这一次, 他迎接的已知，楚见星不太想面对。
他们抵达疗养院的时候, 看到路家爷爷的精神状态还不错。老人看到孩子们回来了，脸上是和蔼的喜悦。爷爷冲他们招了招手，楚见星错了一步，跟在路深年身后，走到爷爷病床前。
爷爷先是认真地打量着路深年，颤颤巍巍抬起的手，想要触碰孙儿的脸，却显得很吃力。路深年连忙蹲在爷爷床边，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爷爷的声音很微弱，他说：“深年，爷爷等不到你下一个生日了。”
路深年轻声道：“没几天了，怎么等不到？”
爷爷摇了摇头，他脸上仍然是笑的。
随后他的目光向后望去，看着楚见星，眨了眨眼睛。老人历经沧桑的眼瞳总是浑浊的，此刻却仿佛清明如镜。楚见星读懂了爷爷的意思，他走了上去，蹲在路深年身旁，把手放在爷爷的另一只手上。
爷爷笑着看看他，又看了看路深年，道：“深年，你和你爸妈都先出去一下，我有一些话想单独和星星说一说。”
路深年望了楚见星一眼，点点头，和爸妈一起沉默地离开了爷爷的病房。
爷爷看着被掩上的门，伸手把楚见星的手护在手心里。老人的体温比年轻人凉了许多，仿佛时间的流逝会带走温度一般。
“爷爷，你有什么要和星星说的，星星听着呢。”楚见星望着路家爷爷，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爷爷依然是笑着的，他拍了拍楚见星的手背：“星星，不用怕，我们都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了。”
楚见星一怔。
爷爷的笑里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味道：“本来以为时间还能再多一点，星星应该也是这样想吧？我猜过你是不是打算忙完这一段，到春节之后就一直陪着我，直到初夏？”
仿佛有电火花一路点燃了楚见星的神经，很多事情争先恐后往他的大脑意识里涌，他一瞬间想明白很多事，却又仿佛很难理解。他只能艰难地点点头。
爷爷笑得更开心了，但他叹了口气，道：“可能愿望成真，总是要付出一点点代价的。对我而言，只是提前一段时间终结掉我这第二段人生之旅，有一点点遗憾，但不是坏事情。”
楚见星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他终于问出口：“爷爷……你也是第二次……”
爷爷笑了笑：“我再一次睁眼的时候，发现深年和你还不认识。我曾经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要不要让你们两个在一起。上一世我做了很多深年的思想工作，我努力告诉他，星星不是那个样子的，只是很多事情阴差阳错，怎么也改变不了了。或许就是因为过于遗憾无法改变你们之间的结局，我才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所以最终，爷爷还是自私地选择了走老路。”
“不怪爷爷。”楚见星摇了摇头，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我也会为了爷爷再一次选择走老路。”
爷爷颤颤巍巍地抬手，抚了抚楚见星的发：“星星，其实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我自己重新活了一遭。当时我还很疑惑，既然给了我机会，为什么不让我回到少年时候。哈哈，如果那样，说不定路家能更辉煌。结果再来一次还是瘫在这张病床上，哪里也去不了，可气了。但和你见面后，我总觉得，星星和之前不一样了。我在你每一次来时，有意无意做了一些试探，最后我相信，星星也是拥有了第二次机会的孩子。最开始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我希望，那一世的星星也会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到终老。”
楚见星把脸埋进老人盖着的被面上，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无声地落在布料上。
老人平静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所有老人那样絮絮叨叨：“可既然过去无法改变，就只能好好利用第二次机会啦。我当时就在想，或许老天爷给我这第二次机会，就是为了帮助星星的。但其实我也没有为星星做什么，我只是享受着星星的陪伴，看着星星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虽然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通过努力和深年划清界限得到的。”
楚见星轻轻抽泣了一声。原来爷爷都知道，他心明眼亮，却不愿意干涉任何事情。或许这就是历经人生沧桑后的老人所拥有的智慧，他最明白人生的路到底还是自己去走的。
楚见星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坐起身故作轻松道：“爷爷不能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能重来一次，或许就是老天爷看在爷爷的面子上给我的机会呢。”
“是吗？那也不错。”路家爷爷呵呵地笑，拍了拍楚见星的脸颊，“无论如何，星星，对我而言，我这第二次机会，只是把上一世最后那一年，平静地再过一遍。可我觉得很值得。波澜壮阔的是传奇，平和喜悦的是人生。”
老人仿佛是智者，是先知，他没有问，但好像早已看出楚见星那些混乱又微不足道的困惑。
“星星，你要知道，存在就是有价值的，有些时候，我们不需要再附加什么筹码，才能去兑换爱意。”路家爷爷说，“过好你想过的人生，这就是老天爷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的原因吧。或许也不是，谁知道呢？反正我是这么选了，或许星星还能有更好更有意义的选择。不过啊，很多问题没有答案，甚至根本就没有那些问题呢？嗨，你就当是老头子说胡话吧。”
楚见星用力摇了摇头：“爷爷说的很好，我之前总是会痛苦的事情好像有了一些解答。”
他低头扣着手指，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子，在老师面前承认错误：“可是爷爷，有时候即便知道了问题的正确答案，也会一错再错。而且修改掉那个错误答案，会很痛苦。我怕疼。”
爷爷拍了拍他抵着的脑袋，轻轻地笑：“怕疼就躲一躲，又不是坏事。星星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爷爷知道，你最后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而爷爷唯一能做的，只是告诉你，星星，走你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楚见星仰着头看向路家爷爷。老人清明的眼神渐渐又开始浑浊。他最后冲楚见星笑了笑，轻声道：“差不多了，让他们都进来吧。”
重生，很多事情有了新的机会，很多错误可以被修正，而一些告别，却总在上演，无法更改。
路家爷爷这一次走得也很安详，他闭上眼睛时，唇角还是带着笑意的。
路爸路妈年纪也上去了，情绪上受到的冲击更大一些。路深年同上一世一样，很克制，很冷静。楚见星记得上一世他被自己的偏执扭曲之后，看路深年总觉得他薄情。你看，连自己最敬重的爷爷去了，他甚至都没有掉一滴泪。
这一世，楚见星只看到路深年身上那莫大的悲伤。而他只能背负着这样的悲伤，默默地料理好所有的事情。那么多那么繁杂的工作，全压在路深年身上。他似乎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释放自己的悲伤。
楚见星想帮路深年，但他能做的也不多。具体的事务上，他不够了解，有些时候盲目插手反而是帮倒忙。他只是在很多很多事情交割的空隙，注意到路深年一瞬间的失神，或者眼神里忽然流露出的难过。那些星星点点一闪而过的情绪，楚见星把它们捡了起来，然后在葬礼结束那天的深夜，他敲响了路深年还亮着灯光的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