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涯战败、五万大军尽亡、边城失守的消息还是传回了南梁, 即便是皇帝也压不住这个消息,只能眼看着颓靡气氛席卷都城的每一处。

  之前还沉浸在秋猎热闹中的都城,一夜间醒来挂满了白布。

  江辞卿闷在山中已有一月不曾入城, 无人感到诧异,毕竟她本就是个不热闹的病秧子, 深秋凄寒, 后头又是冷冬,若是受了点风寒, 估计得靠着苦药才能熬到春天。

  直到陈涯的尸体被抬回都城,陈家专程上门递了帖子,改做白底竹纹的马车才踢踏着绕了山路进城。

  在明面上无法拒绝, 在外人眼里陈涯就是江辞卿唯一好友的救命恩人, 之前还因帮陈将军锻刀而大病一场, 眼下李知乐不在都城, 她自然要替好友去陈家吊唁。

  马车停在府门口,早早等候在门口的陈家长子赶忙迎了上来,与父亲有五分相似的刚毅轮廓,眼睑青黑一片, 面带哀愁, 分明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却苍老得像个三十多岁的人。

  再看院墙上无法擦去的各色痕迹,便知这一个月, 陈家有多不好受。

  百姓才不管是什么原因, 只知陈涯带五万大军出征落败,不管不顾地将怨气撒在陈涯子孙身上。

  “节哀, ”江辞卿话少, 只看着对方说出这样一句不轻不淡的安慰。

  陈涯长子陈思武点了点头, 短短一个月就见惯了世间冷暖,倒不觉得江辞卿有多冷漠,只觉得她比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要好得多,侧身将她迎了进去。

  挂满白布的大厅被风一刮,发出呜呜的凄苦声,来往的人也少,只有几个与陈家关系极好的武将愿意过来,剩下的便只有陈涯的家眷了。

  按照流程上了柱香,陈思武便邀着江辞卿去到侧边的厅房,先是上了壶热茶,继而赶走了所有仆从,又在木椅上沉默地坐了几分钟,再起身出门绕着周围检查了一圈,确定真的没有人以后才松了口气。

  江辞卿未露出异色,本就白净的肤色在白色宽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羸弱病态,捧着热茶的手露出一截纤细骨腕,好似用力一捏就能折断,整个人泛着一股深秋悲凉的气息。

  “江家主莫怪,”陈思武回到木椅上,先是告罪了一番,紧接着就拿出一方形木匣道:“父亲曾在临走前嘱咐我,若是他出了意外,这刀必须还给江家。”

  打开木匣,确实是断成几截的双手刀,江辞卿虽没参与全程,但还是在长刀送到陈家前,随意瞅了眼。

  “可惜这刀……只能如此送还给江家了,”他露出几分无奈神色。

  江辞卿摸不清陈家的意思,索性便不说话,一直等着对方开口。

  那陈思武也没买关子,直接道:“父亲还留了一封书信给江家主,说他会在信中解释一切。”

  她挑了挑眉,接过那双手递过来的书信。

  陈思武半点没犹豫,递过之后,立马转身出了房门,守在门前,应是陈涯提前嘱咐过。

  如此谨慎的做派,江辞卿再怎么淡然,也生出几分疑惑出来,撕开蜡封的牛皮信封,里头只有两张单薄的纸页,都只写着寥寥几字。

  她凝神看去,瞬息间冷汗骤然冒出,如雨落下。

  ——咿呀!

  刺耳的木轴转动声响起,陈思武急忙转身回头,按父亲所说,此事关乎着陈家接下来的存亡,他不敢不谨慎紧张。

  “这刀我带回去了,”江辞卿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便抱着木匣跨过门槛。

  陈思武顿时松了口气,心知这就是答应了,也不多问旁的事,安静领着江辞卿出门。

  再一次路过大厅,江辞卿脚步停顿住,眼中露出几分复杂,沉默须臾,才开口道:“我再给陈将军上柱香吧。”

  陈思武自然不会不同意,赶忙递上三柱点燃的立香。

  这一回明显比之前要诚恳得多,江辞卿站在棺材前,双手执香,郑重地弯下了腰。

  陈涯在信中只说了三件事。

  一是三年前在蛮荒之地,他曾带领一支小队伍追击许浮生时,曾见到过江辞卿的脸,而后那支队伍除了自己都葬身深林中,再之后他就带着剩下的士兵放弃追杀,去围剿魔兽了。

  二是出征前就料到了自己会战死,君要臣死,他一个保皇派再挣扎也无用,之前的泄密是有意为之。

  三是求江辞卿帮陈家保留些许香火。

  另一张纸则写下了当年围剿许浮生的人的名单。

  脑子思绪万千,江辞卿久久未起身,若不是陈涯有意瞒下,江家怕是早已覆灭在那个雪雨交加的冬天……

  如今还送上当年追杀许浮生的人的名单,这恩情可真不薄。

  “哼!”

  正当江辞卿起身之时,就听见一身冷哼从后侧方传来,不刻意却上扬的尾调,是那人独有的语气。

  她登时僵硬住,微微偏头看去。

  同样一身白衣的许浮生站在五皇子背后,眼底冰凉一片,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完了。

  江辞卿脑子骤然闪过这两个字。

  ————

  秋分之后,这天就暗得越发快了,马车在街道里晃悠几圈,便迎来朦胧夜色。

  直到某个无人小巷,江辞卿才命人停下,孤身往乌衣巷走。

  巷中砖缝依旧无人修补,许是天气的缘故,那青苔都显出几分萧索的黄绿,桂花枝上还残留着些许残瓣,但还是不如曾经的香气四溢。

  江辞卿将尺八别在腰间,一手提着牛皮纸包裹着桂花糕,轻巧翻过砖墙。

  院中无人,只有树下的摇椅在咿呀摇晃,之前月下荒唐的回忆莫名浮现在眼前,许久未开过荤的Alpha咽了咽嗓子,用力甩了甩脑袋,强迫着自己不要乱想。

  木格窗投出微弱的光,映出里头人姣好的曲线剪影,听到江辞卿弄出来的动静,也不出声,自顾自地坐在书桌前。

  小Alpha摸不准她的意思,但知道这人心眼小的很,一句光天化日念到现在也不厌烦,回回都要提上两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恨,白日瞧见江辞卿给追杀她们的人上香,态度恭谨还久久不起身。

  若是在以前,在蛮荒之地的时候,江辞卿指不定要遭什么罪受,现在心中惴惴,脚步越踟蹰,五六米的距离却走出了十几米的速度。

  人在窗前站定,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抬手敲了敲格窗。

  ——叩、叩叩!

  窗上的那抹灰影连晃动都不曾,好似没听见一般。

  江辞卿抿了抿嘴角,试探着、低声喊道:“许小姐。”

  浑像个夜敲良家小姐房门的心虚小贼。

  白袍衣角处的竹纹被风吹起,捏着红绳的指节越发收紧,那牛皮纸被扯出滋啦的声响。

  等半响也没有回应,江辞卿又开口问道:“真生气了?”

  “我带了桂花糕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许浮生……”她又是无奈又是可怜地喊了一句,恹恹地耷拉着眉眼。

  里头的人依旧不说话,若不是影子晃了晃,江辞卿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在屋里。

  “我带了尺八过来,你想听吗?”她贴着木格窗,生怕对方听不到声音。

  桂花花瓣散落一地,江辞卿盯着地上瞧,心想着这屋怎么也没个人打扫一下,要不……

  她四处打量了一下,没有看见扫把才作罢。

  ——叩、叩叩!

  又试探地一敲,依旧得不到回应。

  江辞卿低头看着手中尺八,要不……

  刚抬起来就听见里头人终于冒出一句话,语气不算好,甚至有些冷淡:“江家主大半夜不睡觉,想扰什么民?我这已经有一个天天弹琴的哀愁女了,不消再多一个。”

  这话好生无情,江辞卿却露出一丝喜色,好歹是开口说话了,当即将被嫌弃的尺八放下,乐颠颠道:“那许小姐要吃桂花糕吗?”

  里头又不出声了。

  江辞卿这回多了几分底气,掀开木格窗,像只摇着尾巴的大狗一般,扒拉着人家姑娘的窗沿。

  “许浮生……”

  里头那人也不恼,小臂杵着脸抵在桌面,之前的浅蓝棉裙勾勒姣好曲线,细长的肩带虚挂着,欲落不掉攀着平直锁骨,披散的银发掩去肩头风光,顺带遮住半抹白弧。

  一双桃花眼盛着粼粼水光,似笑非笑的的模样。

  江辞卿顿了顿,移开眼看向摇晃的珍珠耳坠,有些慌乱。

  许是觉得不说话也不好,她又扯着干涩的嗓子道:“秋凉寒重,许小姐还是该添件外套。”

  许浮生抬眼觑她,语气多了几分凉薄:“若没有江家主掀开窗子,这屋里还是挺暖和的。”

  小Alpha摸了摸鼻子,颇会打蛇上棍,当即道:“那我进来?”

  怕这人反悔似的,抬腿就想跨进来,可抬腿到一半又觉得不妥,犹犹豫豫地抬头看向对方。

  许浮生扯着嘴角冲她笑,如红宝石的眼瞳泛着冷光。

  江辞卿膝盖一软,抬起的腿又落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关上窗,绕到前院去敲门。

  屋里那人还生着气,怎么可能给她开门?

  江辞卿乖顺地等了一下,又乖巧地推门走进去。

  “许浮生,你饿不饿?吃桂花糕吗?”她提着牛皮纸举了举,眉眼带着些许怯弱。

  许浮生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这人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气得她胸闷气短,连话都不想说了。

  小Alpha摸不准她的想法,一步路走出三步,磨磨蹭蹭地走到书桌前,红绳被解开,再掀开牛皮纸,里头摆着几块方方正正桂花,被店家叠成三层,走了一路都不曾有颠簸,保持规规整整的模样。

  掺着蜂蜜甜香的桂花味四散而开,江辞卿眨了眨眼,眼巴巴地看着旁边的人。

  许浮生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白皙手指的桌面轻敲。

  ——哒、哒、哒

  江辞卿心领神会,连忙捏着一块桂花糕往对方唇边送。

  没成想被这人偏头躲开。

  “江家主就是这样赔罪的?”嫌这人太木,Omega终于忍不住开口斥了句。

  这样不行吗……

  漆黑润亮的眼眸呆愣,越发像是只懵懂而不知趣的傻狗,她偏头想了想,继而试探着叼住桂花糕边缘,试探般地弯腰往前送。

  垂眸时,江辞卿终于瞥这人露出今天晚上第一个真切的笑。

  终究是糕点,直接吃总嫌太干,这回有了小Alpha帮忙润湿,终于不需要停停顿顿,许浮生微微扬起下颚,方便对方帮忙。

  桂花香掺着竹子的青嫩,少了几分腻味,多了几分清甜,勾住桂花糕的舌尖无意触碰到温热皮肤,江辞卿下意识躲了躲,又克制不住地往前探,如大片阴影般覆在对方身上。

  许浮生不躲也不靠近,微微扇动的眼睫,透着股专心致志的劲,白色碎屑贴在唇边,颤颤巍巍地半天落不下去。

  看得人心痒,有意帮她拂开碎屑,却又怕惊扰了佳人。

  江辞卿单手撑桌面,低垂的眼眸暗沉,像是深林中掀起涟漪的潭水,不明显的喉结上下滑动,偏生还要控制着力度,不将糕点碾碎。

  随着桂花糕的不断减少,温热的吐息交缠在一块,耳边的珍珠吊坠摇曳不止,江辞卿莫名多了几分焦急,故意往前多靠了些。

  许浮生不惯着她,往后轻巧一躲,依旧还叼着那白色的糕点,可距离却被拉远。

  杵在桌面的手扣着黑沉硬木,曲起的骨节透过薄皮,露出圆润的莹白,江辞卿耷拉着眉眼,很是委屈。

  没出息的很,

  谁能想到在外头清冷又矜贵的江家家主,在许浮生面前就是个畏畏缩缩的小窝囊。

  看得Omega又气又好笑,不明白这人怎么就学不会坚持一下,抬手越过脖颈,细长白净的指尖点在对方后脖颈,压在脊骨微微施力。

  “傻狗……”有人低低斥了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江辞卿被迫低头,如愿贴上软润的薄唇。

  屋外挂起大风,卷起花瓣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圆月如盘挂在虚空,山边轮廓越发模糊,此刻万籁俱寂。

  不愧是百年老店的招牌糕点,酥软香甜,桂花蜜糖即便掺了水,还依旧绕在舌尖久久不曾散去。

  覆在对方身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分明是长相偏俊逸的那一位,却被穿长裙的Omega横抱在怀中,双臂攀着对方脖颈,讨好似的扬起头。

  眼尾染上薄红,欲落未掉的肩带在摩擦时坠落,银发被拢到一侧肩头,那些被遮掩的风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拢出一片月光似的白。

  屋外又响起那位闺中小姐的幽怨琴声,竹纹马车摇晃着驶出城外,不曾停留。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摸下巴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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