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晏走了。
裴宋没有挪开眼，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离开。
她走路的速度慢得让她心痛。
刚刚谈晏问她那么多个她不能回答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这是裴宋第一次食言。
她头一次觉得，幸好人可以说谎。否则她不知道要怎么和谈晏讲，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立在原地，眉眼平静，身影单薄到要消失。
良久，她垂下眼，嘲讽似的一抿唇角，脊背慢慢地，慢慢地塌了下去。
裴宋再回班的时候谈晏已经走了。
连带着她的书包，桌布，所有的私人物品，消失得干干净净。
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裴宋站了一会儿，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
过了一会儿又转头，却不去看旁边那个空荡荡的位子，而是望着玻璃。
玻璃做的是双层，里面是空心的。初中物理教过，这样会出现多像叠加效果，轮廓边缘就会有些模糊。
谈晏不爱听课，常去望着窗外。晚上窗户映照出屋内的影像来，她就会对着玻璃玩，看自己的妆有没有花，看睫毛够不够翘。
有时候会在裴宋的影子上搞怪，给她比一对幼稚的兔子耳朵。
裴宋看晚上玻璃上自己孑然一身的影子。
玻璃成像颜色也会暗一点，色调看着冷一点，冰凉冰凉的。
曾经珍藏于掌心，如今归还于人海。
谈晏随便进了家便利店，在柜台的罐子上拿了根糖。顶着狂风走的她身子就像是一片被秋风吹黄的落叶，卷起了边。她找个地方缩了起来，哆嗦着拆了包装纸，将糖塞进嘴里。
她胸膛上应该是破了个大口子，呼啦呼啦往里灌着冷风。
没人来给她暖手。
天差地别的落差感在一夕之间铺天盖地地对着她砸过来，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压死了。
她坐在那的时候，全身都是冷的，凉的，只有眼眶里的一捧泪是热的，烫的。
手机震动起来，谈晏急忙去看，却是魏单单的信息，应该是溜到厕所偷发的，问她怎么了。
不是裴宋。
谈晏眼睛里刚刚点起的一簇光又暗了下去。她手抖得厉害，一点一点地折着糖纸。嘴里裹着糖果，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谈晏含着糖，口腔里却充满了苦意。眼泪掉下来，顺着唇缝往里淌，苦里面就又掺了温热的咸。
她姐不要她了。
她没有家了。
今晚世界上多了一个含着糖抽泣的小孩。
裴成竹其实很早就认识李若芬了。在裴宋和谈晏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们就认识。
他年少时不少段风流往事，露水情缘大概能浇湿一片花园。自以为出身优秀，身比天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要是他和他的哥们看上的女人，当天晚上必定出现在自己床上。
后来一次酒会上，他见到了久闻盛名的李家大小姐，这一见倾心胜意，于是就设计让人给她下了点药，送上自己的床。
李若芬那时候和谈晏的爸爸是恋人关系，酒局上却着了裴成竹的道，被送到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她率先醒来，明白发生什么之后又愤怒又羞耻，立刻穿上衣服匆匆走人，并销毁了所有证据。裴成竹醒的比她晚，起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了。
很快李若芬和谈琼就消失在南海，此事不了了之，裴成竹也没当回事，没想到多年后又被一张亲子鉴定翻了出来。
李若芬给的解释也合情合理，那事不久以后她就发现自己怀了孕，不知道是谁的只能生下来。后来她一度想要去做亲子鉴定，却因为谈琼几度放弃。这件事暴露出来她的生活必定大变，本来就是私奔的她承受不起。
后来她和谈琼感情破裂，谈琼犯罪入狱。她带着谈晏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去做了一个亲子鉴定。
又过了几年她去找裴成竹，只是没告诉他谈晏是他的孩子，两人的关系不能说特别的好。李若芬一直想要回到李氏，需要借助裴成竹的力量，而裴成竹性格谨慎，一直在考虑，但在见到亲子鉴定之后便下定了决心。
他对谈晏的好算是一种补偿，人到中年总是会反思年少时的错误，曾经对不住李若芬的地方便被他想起来了，所以面对谈晏时显得宽宏大量，暗自补偿。
裴宋答应了裴成竹的条件，但同时提出关于亲子鉴定的事不能告诉谈晏，并且要给谈晏转班，送她去集训，集训期间住画室宿舍。
这个结果两方同意皆大欢喜，独独没有人问过谈晏的意见，就这样口头决定然后草草生效。
昨天下午裴宋从裴成竹办公室出来以后直接出了市，跑到了去对面市区的那座跨海大桥上。
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吗？
生活可以看做一个方程，我们每个人就是上面的动点。而方程随随便便改变一个参数，或者缩小一下取值范围，就能把人玩死。裴宋的方程参数改变了，整个方程也改变了，她这个动点的轨迹也就跟着天翻地覆了。
她坐了一会儿，然后爬起来找公共厕所呕吐。过一会又回去看夕阳，然后继续吐。
夕阳就在时间流逝中慢慢落下，照见她所有的惊慌与失措，照见她的迷惘和彷徨，照见她的失态，也照见她的癫狂。
裴宋照常上完了今天剩余的课，然后骑着单车回家。
上楼的时候正赶上谈晏下来，手上提着行李箱，李若芬跟在她后面。
谈晏脸上没什么表情，裴宋沉默着往旁边退了半步，让她先过去。
李若芬就在一边看着，场面尴尬得要命。
谈晏提着箱子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大门被合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门前汽车引擎响了。半分钟后，所有和谈晏有关的声音都消失了。
裴宋过去把猫抱了过来，连着猫砂食盆全都带进自己房间。
小猫乖巧地熟悉了新家，在阳台上绕了个圈。
裴宋总觉得这猫脾气不像猫，倒像狗，一点没有猫的高傲。和它主人生活了那么久也不见有多少骄矜，总是很乖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安顿好白糖后，裴宋洗了个澡，脱了衣服然后乖乖爬上床，给自己掖好被角，才发现屋里亮着灯。
她找不到遥控器，就又爬下床去关灯。
谈晏经常爬她的床，姿势又不老实，总是乱动，常常把她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裴宋感觉自己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遥控器了，但她现在并不是很想找。
她觉得那灯光刺眼，有点难受地捂着一只眼睛，在原地静了片刻。七月份，她觉得屋子里有点冷，就把窗户关上了。
裴宋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刷牙。
她走进盥洗室，伸手从架子上拿下杯子和牙刷，开始接水。
她抬起脸，看向镜子。
她眼角是向下割的，里面很红。那情绪却只堆积在眼角，其他地方还是正常的颜色，看着仿佛没一点压抑，黑眼珠，白眼球。
在盥洗室站久了，五官也仿佛被蒸汽泡着，逐渐湿了起来。
水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漫到她手背上。裴宋抬手关掉水龙头，镜子里的下颚线向上一收，面容闪过一丝痛楚。
稍纵即逝。
她低头认真地挤了牙膏，然后牙膏也和她作对。连挤了三次，第一次侧滑掉到水池里，第二次挤多了全掉了，第三次干脆空管，挤出来个泡沫。
在空中缓缓胀开，无声地爆了。
裴宋不挤了，仰头闭了会眼睛。
洗漱完之后，裴宋关灯上床闭眼，然后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笑脸。
身边的被窝里仿佛也躺着一个人。那人在家里不喜欢穿裤子，上她床以后就用两条腿光溜溜地夹她的腰，整个人顺着攀附上来亲她，撩拨她的脸颊和下巴，跟流氓头子一样。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触摸到那人的体温了。
梦是肥皂泡，一戳就会碎。就像她闭眼假寐片刻，忽然睁开眼，脑海里的美好一瞬间破裂，然后消失不见。
裴宋觉得闷得厉害，起身又去把窗户打开了。
她觉得枕头也不舒服，干脆丢到一边，平躺在床上。
反复折腾了几趟，看起来好像是因为屋子的各种不顺心。
其实她明白，屋子没有问题，是她的问题。
明天会下雨吗？
当然。
裴宋不用看天气预报也知道。
裴宋早上起来洗漱，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开始震动。她手上有水，按了几遍指纹都没开，乱七八糟地震动着，白光闪得刺眼。后来识别错误到了一定次数，密码解锁界面就跳了出来。她习惯性地输入原先的密码解锁，屏幕却猛地一晃，告诉她密码输入不正确，请重新输入。
裴宋一愣，又重新输了一次，输了一半才想起来半夜她醒了一次，相当清醒地把密码给改了。
原先密码是谈晏的生日。
裴宋弯下身去洗脸，挤出一点洗面奶往脸上抹。她手上涂抹动作不停，心里却自然地冒出来一张脸。
是有一次去卫生间，谈晏正在洗脸，脸上涂了一层洗面奶。看见裴宋进来就和裴宋说了几句话，一时忘了洗脸。祝酒忽然在一边提醒她，洗面奶不能在脸上停留超过三十秒，不然对皮肤不好。
然后谈晏惊叫了一声就赶紧扑到水池前洗脸。
其实洗面奶最佳停留时间是三十秒到一分钟，时间过长其碱性效果会损伤肌肤。但记忆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让后来的裴宋使用洗面奶的时候，常常会想起这件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和平精英那滑翔机设计得好像就没打算让人飞起来。提速要求太高，全程不是撞石头就是撞楼，最后连人带飞机被一棵树杈子穿成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