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城
静谧的酒店房间内, 阴暗的灯光笼罩,落地窗前的影子落寞且忧愁,久久的凝望着远处闪烁着光芒的信号灯。
H城的火车轨道是一大特色, 近年有改成风景区的规划,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这样的火车汽笛声。
谌之双出生于Z城, 可自从十二岁进了寄宿学校, 她就一直生活在H城, 直到考上秋大才回去。
这儿, 承载了她的青春和回忆。
不过是她不愿意过多回忆的青春。
如果不是酒吧上批进的货被范凌砸了, Z城又一时半会儿没法采购到某些货, 她大概是不会来H城的。
一来到这儿,铺天盖地的记忆便往脑海里钻。
十二岁的谌之双第一次见到关山芙, 是在父亲的婚礼上。
小康家庭的婚礼办的并不隆重, 但父亲为了满足关山芙的虚荣心,给她置办了不少昂贵的饰品,作秀似的陈列着。
谌之双好奇,忍不住凑近看了几眼。
熟料, 七岁的弟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撞的她失手打碎一只精美的玉镯。
她惊恐之际,回眸撞进关山芙凶戾的眼神中。
几乎是下意识的, 谌之双夺门而出,一口气跑了老远。
她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在结婚前就警告过她,要她和后妈友好相处,照顾好弟弟, 不能给后妈添一点麻烦。
大概对于父亲来说, 一大把年纪还能娶到位不介意他有儿有女的貌美妻子, 是某种福气。
她这女儿,却是负担和累赘。
冬天的夜冷到连呼吸都是刺骨的,谌之双穿着单薄的衣衫在街上游走至半夜,算着父亲和后妈该睡下了,这才担惊受怕的往回走。
进了门,关山芙却坐在客厅等她,看似柔和的外表下,藏着不以言说的难堪心思。
茶几上,摆着碎裂的手镯和一份录取通知书。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Z城的名牌初中。
关山芙对此似乎很不满意。
她说:“你是知道家里情况的,供不起你念这么好的初中,光一学期学费就抵得上你爸半年的工资了,还不算住宿费和伙食费,不如这样吧,我给你报一所不错的寄宿学校,学费便宜,而且直升高中,怎么样?”
听着是询问,可她指了指破碎的手镯,意味不言而喻。
谌之双不由得攥紧拳头。
H城的寄宿学校她略有耳闻,管理松懈,环境一般,周围交通也不方便,进去了没一年半载的估计回不了家。
可她不去的话,手镯的事没法交代。
见她犹豫不决,关山芙不动声色的转了转指尖镶钻的戒指。
“你弟弟的病可不能再拖了,先天性的耳疾手术费不少,后续费用也高,你要是不作出一点牺牲,他可怎么办?”
字字戳中谌之双死穴。
咬了咬牙,她应声:“好,我会和爸爸说的,是我自己想念这所学校。”
谌之双至今记得第一次到H城的情形。
十二岁的她孤身一人到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怯弱的连路都不敢多问一句,茫然的寻找着方向。
兜兜转转绕到了闪烁着信号灯的火车铁轨一侧,她望着余晖和不知尽头的前路,解渴难耐的加持下,忍不住抱着行李箱痛哭。
哭到嗓子干哑,她几乎是放弃挣扎,也不找路了,就随地坐着抹眼泪。
鞠景是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出现的。
十来岁的小姑娘扎着双马尾,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开朗又活泼。
她递给谌之双一串手链,宝石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别哭了,这个给你。”
谌之双愣了片刻。
彼时的她对珠宝没什么价值观念,眼中看到的,唯有鞠景的热心和善良。
鞠景瞧见了她的行李箱。
“大晚上的别待在这儿,不安全。你沿着这条小道出去,会看到一个破旧的红绿灯,然后往右拐,H城的校区就集中在那一片,应该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她很聪明,不多问也不多解释,小小年纪轻松的就把握住了分寸,一看就和普通人家的小孩不一样。
谌之双握着那串手链,自卑感无形中袭来,扭扭捏捏的躲开了她的目光。
回应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谢谢。”
鞠景笑笑,有着超脱十岁小孩的成熟。
“以后碰着难处不要再哭了,我爸说掉眼泪是弱者的行为,要变强大,不管遇着什么都要笑,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你。”
反复在脑海中咀嚼着这段话,等谌之双再抬起目光的时候,鞠景已经走远了。
冗长的黑暗中,她是谌之双见着的第一束光,亦是唯一。
后来,她重振旗鼓,照着鞠景指的路,找到了学校。
可好运并没有降临,环境的陌生,长久的自卑,日渐的捉襟见肘,都让她没有办法将心思专注到学习上。
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勉勉强强维持在班级中游的水准。
到初三,她再次遇见鞠景。
那是一个静谧的午后,她抱着水杯往走廊尽头的热水区去,便撞见鞠景偷偷摸摸的拉着个小女生从楼梯上下来。
猫着腰放轻声音,颇有演谍战剧的味道。
谌之双一眼认出了她。
两年过去,鞠景的变化并不大,脸颊红扑扑的,有点婴儿肥。
不过双马尾改成了单马尾,个子也长了些,很精神很有生气。
扒拉着贝锦欣四处张望,鞠景压低声音。
“一会儿帮我放风啊,我保证我做完实验册上的第一个实验就出来,不会很久的。”
“不合适吧?”
贝锦欣的性子不如她大胆,害怕的不行。
“万一被抓到怎么办?”
鞠景嗔怪一声。
“你知道我来这学校就是因为这儿管理不严,有机可趁。别这么胆小,如果有人来了你敲个门就跑,我要是被抓了会自己顶着,不会出卖你的。”
“鞠景……”
拗不过她,贝锦欣被迫陪她到了实验室门口,紧张的放风。
原来她叫鞠景。
藏匿在开水机一侧的谌之双缓缓挺起了背脊,透过走廊的窗户向下望。
看不见实验室的情况,有点可惜。
她想和鞠景说声谢谢,又怕打扰到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犹豫不决。
鞠景会记得她吗?
思绪沉浮片刻,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
班主任找她。
应了声,谌之双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奔向办公室。
班主任是位上了年纪的老教师,戴着老花眼,眼睛眯成线,严肃中透着一股和蔼可亲。
他指了指一旁的电话。
“有人找你,说是你哥哥。”
“谢谢老师。”
谌之双接了电话,“哥?”
她母亲就一个亲生姐姐,嫁的还算不错,性子温和谦卑,培养的孩子亦是如此,对谌之双自然照顾有加,时不时的会送些吃穿过来,怕她小小年纪照顾不了自己。
来电的是她的表哥温星晖,大她七八岁,担心她被关山芙欺负,常常打电话来问候。
温润的声音响起:“双双,在学校还好吗?钱够花吗?哥发工资了,一会儿打点到你卡上,不够再和哥说。”
“不用了。”
亲生父亲都不如他的照顾来的多,谌之双哪儿受得起,连声拒绝。
“哥,学费里包括了一日三餐,我爸都付清了,我吃得饱,不用钱。”
温星晖不喜欢她见外的样,隐隐有些不悦。
“双双,你还在长身体呢,多买点吃点听到没?不许和哥客气,哥拿你当一家人,你要是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哥。”
谌之双咬了咬唇,憋住了眼泪。
她笑着答:“知道了。”
温星晖又念叨了几句,话锋一转。
“对了,你念初三了,想好考哪儿的高中了吗?不如回Z城来,学费哥给你掏。不然你姨妈老念叨,说苦了你。”
“我……”
顿了顿,谌之双没由来的想起几分钟前遇见的人,心底柔软泛滥。
她坚定了几分,“哥,我想留在H城,我们学校挺好的,可以直升高中部。我的成绩不好,回去了未必考的上高中,我也不想让姨妈失望。”
寄宿学校的高中部和初中部隔了三栋教学楼,寝室连在一块儿,她留下的话,还有机会见到鞠景。
鞠景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不愿意就这么错过。
温星晖知道她回来了容易被关山芙打压,不如在外待着,也就不劝了。
“行吧,你照顾好自己,哥有空去看你。”
“嗯。”
谌之双垂下手。
座机的听筒还没放回去,靠门的中年老师就拎着鞠景进来了。
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掉坑里了。
动作顿了顿,谌之双佯装电话没掐断,装模作样的放到耳边,余光偷偷的往她的方向瞄。
鞠景缩着肩膀,双手握着耳垂,可怜兮兮的蹲着。
长发是乱的,深一道浅一道的似乎是沾染了什么化学试剂,卫衣脏的不成样,裤腿还破的裂开了。
哪儿有半点学生的样子?
她要面对的是中年老师的灵魂拷问。
“鞠景,不是第一次了吧?军训的时候翻墙出去被逮回来,念在你初犯的份上没给你处分,你是拿不到处分不甘心是不是?”
“居然跑到化学实验室去,我告诉你这样算轻的,一个不小心,你这脸要不要了?”
听到这儿,鞠景义正言辞的反驳。
“老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翻墙出去是因为看到了跳墙的小猫,我这是做好事啊,你不表扬我就算了,怎么还批评我呢?”
“再说化学试剂,我又不傻,看的懂标签。要不是你突然冲进来吓我,我也不至于手抖啊。”
委屈巴巴的,仿佛做错事的人不是她。
中年老师气的不行,“把你爸妈给我叫来!”
“哦~”
乖乖用老师手机拨通了习娅思的电话,鞠景倒也诚实。
“妈,我又闯祸了,老师让你来一趟。”
谌之双抿了抿唇,藏住笑。
她还……真有意思。
几天后,谌之双在同学的八卦中听到了鞠景的后续。
鞠景的父亲给学校捐了栋图书馆,“请求”学校将实验室借给鞠景光明正大的使用。
谌之双是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和鞠景的差距。
她果断的查了手链的价格,在发现玻璃种帝王绿翡翠的存在时,她再一次深深的被鞠景的阔绰和鸿沟般的差距震惊到。
几乎是一瞬间,她打消了去道谢的念头。
即便她认为鞠景不是会肆意嘲讽别人的无良富二代,但还是不愿意以现在的形象出现在她眼前。
那种自卑,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初三一整年,她见到鞠景的次数屈指可数。
自从可以名正言顺的待在实验室的后,鞠景几乎不参加课余活动,偶尔露面也风尘仆仆的,捧着物理或者化学的实验册两耳不闻窗外事,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大概小半年的时间,听说鞠景把物理和化学实验室都嚯嚯了个干净,转战到音乐教室去了。
也不过三个月,又换了目标。
她的新鲜感,来得快去的也快。
有钱任性,她可以不为未来考虑,怎么闹都没问题。
可谌之双不行。
升上高中,学费拔高了不说,关山芙更是以阿晨病情加重需要大笔医疗费为由,断了她的生活费。
好在她暑假申请留校打工攒了一笔费用,勉强可以支撑一个月的生活。
学校的图书馆建立完成,急需管理。
她毛遂自荐,以贫困生的身份半工半读,凑活过。
高中忙碌的前两年她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教室、图书馆、寝室三点一线,作息混乱,有时甚至就住在图书馆,熬到凌晨,六点又得去上课。
成绩直接掉到了末尾。
再次见到鞠景,是她从初中部直接升到了高中部,且以年级第二的成绩被年级第一的学霸高调表白。
学霸搭档学霸的组合,闹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谌之双不知道鞠景有没有答应学霸的追求,但连着几天,她都在图书馆见到了鞠景和学霸坐在一起学习。
有说有笑的,似乎挺亲密的。
心里百味杂陈,谌之双强迫自己不去看,也不敢打扰。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鞠景的特殊情感。
绝不单单是感激。
她想弄清楚,就忍不住关注,可眼神过于炽热,仿佛多一刻视线的停留,就会被鞠景发现。
偷偷摸摸中,煎熬的度过了一个半月。
高一的期中考出成绩了,鞠景拿下全段第一,来图书馆时也换了搭档。
上次见过的小姑娘,叫贝锦欣。
谌之双推了车在书架的另一侧,低头排列,口罩挡住了模样。
鞠景也没注意到她,自顾自的在找书。
贝锦欣似乎很鄙夷她的样子。
“学霸追你快两个月,你就这么把人给踢了?”
“我未成年呢。”
戏谑的眨眨眼,鞠景张口胡来。
“再说我还是三好学生,怎么可以谈恋爱呢?”
“少来。”
贝锦欣一记白眼过去,“你就是因为他成绩掉下去了才不愿意搭理他的。新鲜感说过就过,无情又冷血,还不要脸。”
鞠景也不恼,习惯了和她互怼,脸皮厚如城墙。
“贝同学,你要知道,谈恋爱这件事是严肃且真诚的,如果双方不是势均力敌的,迟早会分手,那一开始为什么在一起?耽误谁的青春都不可取。”
“我和他这一个多月都一起在学习,可他从第一掉到了第三,我却升到了第一,这说明什么?”
说着,鞠景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说明他智商不够,以后迟早会被我虐死的。再说了,我从来没说过喜欢他,要不是他成绩不错,这学习搭档我也不愿意好不好?”
振振有词,满口胡言。
贝锦欣听着好奇,凑过去了一点。
“追你的也不少,你喜欢哪种类型?”
“我嘛~”
指尖点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一列列,鞠景顿了顿。
“我以后是要考秋大的,他至少得是秋大的研究生或者博士吧,和我同级别就太没意思了。”
“还得和我一样活泼开朗爱笑,两个人待在一起才不会无趣。”
她的要求其实不算高,以她的优秀来说,理应如此。
贝锦欣追问:“没了吗?颜值、身高、家世,你都没有要求吗?”
“没有。”
翻到计算机应用类的书,鞠景再没了和她瞎聊的心思,随口带过。
“我喜欢有挑战的,难追的或者很多人追求的吧,应该会让我感兴趣。”
听着她渐渐远去的声音,谌之双缓缓抬了眸。
隐忍且克制。
秋大的研究生或者博士吗?
活泼开朗爱笑吗?
难追或者很多人追吗?
她攥紧了拳,原本模糊看不清的未来似乎被拨开了迷雾,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转瞬即逝。
她的成绩离秋大很远,考上了也未必交得起学费。
大学四年到考研,她怕是没办法坚持。
算了。
整理了书籍,谌之双耷拉着脑袋到前台,沉默的摊开作业。
来的时候过于匆忙,她没带笔。
拉开抽屉找笔,视线落在了几份卷起的海报上。
学校发的各大学的招生简章,要求贴在图书馆的报刊上,她还没来得及处理。
无奈的叹口气,她合了作业,抱起海报到楼下的报刊。
撕下上一届废旧的招生简章贴上新的,谌之双驻足查看着边缘褶皱。
视线无意落到秋大的招生简章上。
【扩招通知:外语系今年将开启试验性提前招生,擅长三门以上外语的高三学生可以来本校参加面试,通过面试将被本校直接录取,并减免学费……】
心底破碎的希望一点点重新拼凑。
谌之双暗暗攥紧了拳头。
面试的时间在下学期,她英语成绩不错,几个月的时间再自学两门外语,难度不小,但未必不行。
她常年待在图书馆,其中不乏国外的名著,她并不是一窍不通。
哪怕从零开始,她也想试一试。
鞠景大概没想过自己无心的一番玩笑话会让谌之双从此有了目标,并通过长达半年的努力奋斗考上秋大。
那半年的时光,在谌之双的记忆中除了密密麻麻的外语单词,就只剩下和鞠景隔着数张书桌和半壁墙的冷清过道。
到秋大的前两年,是温星晖垫付的学费,谌之双通过大学城某些餐馆和游戏馆的兼职勉勉强强维持生计。
不同以往的是,她满十八岁以后,关山芙不愿意继续扶养阿晨,借着她有生活来源的理由将阿晨当垃圾般的丢给了她。
几年不见,阿晨的情况非但没有任何的好转,反而是愈发严重,连开口都不愿意。
他是会说话的,如果早些植入人工耳蜗,他是有机会听见这个世界的。
关山芙骗了她,省下她的学费没有一分一毫是花在阿晨的医疗上的。
也不知道阿晨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再见到谌之双的时候连精神状况都很差,不愿意说话,不识字,不会手语,没人能懂他的意思。
谌之双从没觉得人生会这么的无助,深陷黑暗的沼泽,她甚至想过领着阿晨一块儿去死。
可写遗书的时候,她看见鞠景送她的那串手链,方方正正的摆在书架上,映衬着阳光,晃着她的双眼。
她打消了念头。
没多久,乘风集团开创了残疾人基金项目,在Z城做第一次试验。
报名参加的残疾人可以免费受到教育的机会,相当于技能培训学院,以便残疾人未来在社会上也有能够活下去的一技之长。
阿晨是自愿去的。
他想给姐姐减轻负担,也喜欢热闹。
调酒师的职业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原因很简单,环境热闹不用说话,工资待遇还不错。
对于谌之双来说,乘风集团救了她一命。
又或者说是鞠景救了她。
听说乘风集团开创残疾人基金项目,是因为鞠景参加全国高中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获得了第一名。
鞠成周一高兴,随手就开辟了个这样的项目,也算是回馈社会了。
谌之双既为鞠景开心,也打心底为自己悲哀。
鞠景有一点成绩,她的父母恨不得昭告世界来炫耀,而自己,无论优秀与否,都没有任何人会在乎。
好在老天爷并没有一直亏待她。
到第三年,谌之双拿到代表学校出席联合国演讲的机会,又在辩论队取得不错的成绩,因此获得了一笔不小的奖金。
她第一时间还清了学费。
生活条件渐入佳境,阿晨的情况慢慢好转,谌之双再次见到了鞠景。
她以为自己的优秀可以靠近鞠景的时候,关山芙找上门来了。
关山芙告诉她,她的父亲退休,没有了收入来源,以后得由她赡养。
父亲这些年和她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唯一需要的,是她的钱。
谌之双对那个家所剩无几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
原来生活不是她努力向上就会放过她的。
不仅如此,关山芙的到来让一直保持平静的阿晨再度精神崩溃,被关在医院整整三个月。
为了阿晨,谌之双尽可能的准时给父亲赡养费,以避免相见。
这也意味着,她要养活宛如寄生虫的父母。
为了摆脱这种生活,谌之双打消了和鞠景相识的念头,选择了多打一份工,努力攒钱。
再后来,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酒吧,有了偶尔可以放纵的理由。
她选择在毕业之际回校演讲,是想抓住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和鞠景认识的机会。
鞠景会喜欢的是耀眼爱笑高学历又难追的,至少这些条件,她都符合。
其实当天她很忐忑,害怕鞠景不会去听无聊的讲座,害怕鞠景听了也不会对她感兴趣,害怕鞠景对她感兴趣却坚持不了几天随性放弃……
但她别无选择。
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她用了十二年的时间靠近鞠景。
也是她的半辈子。
如果有一天,鞠景知道她的“女神”外表下掩盖的是何种卑微又难堪的灵魂,大概会觉得受到了欺骗,头也不回的离开吧?
如果鞠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心塌地的喜欢她,她会一辈子守口如瓶,相互纠缠,至死方休。
思绪渐渐回笼,谌之双轻轻呼出一口气,攥的发白的指骨缓缓松开。
她点开了灯。
没办法在黑暗的环境中待太久,即便是睡觉的时候。
她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事,那些难堪的记忆,会一点一点侵蚀她的心脏,搅的她如坠深渊,呼吸不畅。
唯独鞠景在的时刻是例外。
独自熬过十二年孤独的夜晚,若是鞠景不曾出现过,她还可以继续熬下去。
拥有过了,就没办法再将就。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矫情。
无声笑笑,谌之双弯腰拾起床尾堆着的几份文件,还没来得及收拾,耳边便传来了敲门声。
她皱了下眉。
谁会在这大半夜的过来?
警惕的检查了猫眼,看清门口站着的人的模样后,她下意识的扬起一抹笑,打开了门。
“哥,你怎么来了?”
上次见面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温星晖还是老样子,斯斯文文的架着银色的镜框,黑眼圈很浓,但掩盖不住的精神和欣喜。
“知道你来了,当然要来看看你。抱歉啊,律所太忙了,白天我走不开,一直忙到现在。你要是不困的话,陪我去吃个宵夜吧。”
温星晖和谌之双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语调温和,染着点缱绻游离,很容易招女孩子喜欢。
做事有分寸,知道这个点不方便进女孩子的房间,特意离谌之双远了些,腰杆挺的笔直,一看就知道很有教养和风度。
如果不是工作过于忙碌,他是不会大半夜的来打扰谌之双的。
即使是兄妹,也得避嫌。
谌之双自然知晓,笑盈盈的答应一声,取了外套和房卡陪他下去。
“其实你不用特意来看我的,又忙了好几个通宵吧?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前些年因为她在H城念书,温星晖为了照顾她,把律所开在了这儿,本打算过几年就回Z城的。
没成想生意越做越大,直接放弃实在是可惜,权衡几番,他便留在了这儿。
谌之双对此一直心怀愧疚。
要不是自己,温星晖该在Z城陪伴父母的。
不甚在意的轻笑下,温星晖打了个哈欠。
“没关系的,年轻的时候能赚钱当然要抓紧了。H城是真的养人,冬暖夏凉的,别提多舒服了。”
他有心宽慰谌之双,谌之双也听得出来,善解人意的不再提这茬。
酒店附近还有不少的烧烤摊亮着灯,温星晖随意点了几个菜,擦干净桌椅招呼谌之双坐下。
以前念书的时候谌之双为了攒钱是能省则省,对吃的也丝毫不上心,时间长了,肠胃落了毛病,吃不得太油腻的。
温星晖了解她,烧烤自然是没点她的份,只要了小份的瘦肉丸给她,调料也是自己亲手调的。
少油,不辣,多葱。
到他这儿,谌之双一贯是被照顾的。
她笑着调侃,“哥,你这么细心,按理来说早就找女朋友了才对,怎么还单着?”
温星晖三十二了,迟迟没谈恋爱,家里人都快急死了,变着法询问谌之双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内幕。
谌之双上哪儿知道去,她不喜欢自己□□涉,也没过问温星晖。
偶尔聊天,相互倒是会揶揄几句。
兄妹俩都是不缺追求者的类型,聊这个话题你来我往的,谁也讨不到上风。
难得的,温星晖没反过来调侃她,反而是有些落魄的垂了眸。
“谈了,把我给甩了。”
他声音很轻,夹杂着烧烤摊的烟火气微微有点哑,听得出心情很差。
谌之双愣了愣,愧疚的怪罪自己哪壶不提开哪壶。
半响,她憋出话安慰:“哥,会过去的。”
参加辩论队拿奖的口才,到关键时刻一无是处。
温星晖温润的笑笑,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长发,动作细腻温柔,没受情绪影响。
“双双啊,你是哥最亲近的人,哥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些人错过了就没机会了,能抓住就抓住,别像哥这样,什么都不说,她早晚要走的。”
十二年前,他知道谌之双被送到H城念寄宿学校,他气的跑去找关山芙理论,把一生的脏话都爆出来了。
后来实在放心不下,他直接买了车票过来,在学校门口等了谌之双一个多小时。
见到她的那一刻,温星晖就知道了。
她开始学着笑了。
到初三那年,他问谌之双要不要回Z城,她说想留在H城。
他没多干涉,以为她会挂断电话,却听见那端传来一个名字。
“鞠景。”
和谌之双的笑声。
他太了解谌之双了。
能让她放肆笑的,实在不多。
谌之双高考前夕,是他去学校开的家长会。
当天,他见到了鞠景,怔了很久很久。
他没想到是个女生。
即便如此,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支持。
谌之双的前半生走来太辛苦了,他想让她的后半生,开心幸福。
“哥……”
眼眶微湿,谌之双哽咽了声,颤抖的抱住他。
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不能选择父母,这些年怨过也恨过,但从不觉得苦。
因为她有哥哥,会把温柔和美好悉数给她的哥哥。
温星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笑得温和。
“多大的人了,还哭呢?有时间让哥见见她。这些年律所的生意不错,哥也攒了笔钱,你记着,你不是一个人,以后大可以自信昂扬的靠近她,知道没?”
“嗯。”
擦干眼泪,谌之双缓缓松了手,目光不好意思直视他,胡乱的飘开。
她猛地一怔。
烧烤摊昏暗的灯光下,少女沉沉的杵在那儿,长发被风吹的凌乱,向来挂笑的五官染着惊愕和愤怒,唇角压了又压,似隐忍又似不知所措。
撞上谌之双投来的目光,她动了动僵硬的四肢,不知向前还是向后,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一瞬间沸腾了。
从Z城到H城,两小时的车程。
十一二点,租车的地方都关门了,她吵醒了早睡的邓泽洋无赖似的抢了车,然后又到夜色酒吧找荆晓千方百计好说歹说磨来了谌之双的住址。
她是高三毕业的暑假考的驾证,之后就没再碰过车,技术属实一般,大半夜还得强忍着困劲,两小时的路程她开的要多艰难有多艰难。
可一想到下了车能够见到的人,她就觉得连空气都是甜的。
到了酒店发现谌之双不在,她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百种可能,然后丢下行李箱就跑出来了,着急的一通寻找。
打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的还以为真出了什么事。
事实是,谌之双在这儿和陌生男人相拥,即便看到自己手还搭在他肩膀上,迟钝的没有移开。
她是压根不在意自己,还是打算破罐子破摔?
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在看到的时候就离开了。
可她是鞠景,自始至终相信着谌之双的鞠景。
“学姐……”
声音微微发颤,她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她愿意相信谌之双,可那种铺天盖地来的愤怒和委屈是掩盖不住的。
她的学姐,主动抱了别的男人。
分明连她抱一下都得问一句可不可以。
凭什么?
怔了好半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谌之双才意识到鞠景是真的来了。
欣喜渐渐涌上胸腔,将她对鞠景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湮灭。
“你先回去吧,今天太晚了,有时间再聊。”
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将鞠景介绍给温星晖,谌之双催促着他。
温星晖不强求,结了帐就走了,干脆利落。
谌之双松了口气,转向还在原地站着的鞠景。
平日里见着她就狗勾似的粘的不行的人,此刻死活不动了,湿漉漉的一双眼盯着她不放。
谌之双狐疑,歪了歪脑袋。
“不走吗?”
鞠景没动,眼神是幽怨的。
“你抱我一下。”
声音很轻,气鼓鼓的夹杂着风声,有点耍赖的意思。
果然还是小孩心性。
看这架势是不抱就不走了,谌之双宠溺的弯弯唇角,一步一步的靠近。
她比鞠景矮几公分,伸长手臂去抱的时候不得不踮起脚尖,但不吃力。
鞠景弯了腰,动作不明显,藏的很好。
谌之双的毛衣有冬天暖阳的味道,冲去了夜晚的寒,暖暖的夹着鸢尾花的香气。
很舒服。
鞠景情不自禁的回抱,手臂交叠着几乎将她圈住。
下巴搭在她肩膀,还在委屈。
“你为什么抱别人?”
谌之双忍不住的笑。
“他是我哥。”
鞠景愣了下。
邓泽洋查过谌之双的资料,没说她有哥哥。
难不成是私生子?
思绪乱飞的时候,谌之双拍了拍她肩膀,补充着:“表哥,有血缘关系的。”
“哦~”
脸红了红,鞠景不太好意思的松了手。
“我爸妈都是独生子女,所以不太清楚亲戚的关系……”
她要是有个哥哥,大概会更野。
“嗯,知道。”
没说什么,谌之双也松开了她。
“下面冷,陪我上去吗?”
“嗯嗯。”
又变回了黏糊糊的狗勾,鞠景哈了口热气,频频点头。
乖巧的不行。
谌之双弯了眉眼,边走边时不时瞧她。
“干嘛装乖?”
“没有啊。”
慢吞吞的想去牵她的手,记起约法三章又默默的移了回去,鞠景有点恹。
“我一直是三好学生,超级乖那种。”
挺不要脸的。
谌之双笑容愈甚,装作没看见她的小动作,自顾自的从口袋里取房卡。
“你初中的时候不是还差点炸掉实验室吗?”
鞠景眨了眨眼,不敢相信的看她,“你怎么知道?”
虽然她黑历史不少,又是风云人物,但也不至于传到谌之双耳朵里吧?
谌之双没说话,默默的打开房门。
等她拉行李进来开了灯,又过半响,稍显落寞的发声:“我初高中和你一个学校,是你一直没注意到我。”
鞠景锁门的手一顿。
“啊?你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如果谌之双早就认识她了,那么答应她的靠近,是不是意味着……
鞠景还没想明白,便听见谌之双轻笑了声,轻飘飘的否认了。
“不认识。今天回了趟学校,在优秀毕业生的报刊上看见你了。”
“哦~”
不知道为什么,鞠景觉得有点奇怪。
她的学姐这么优秀耀眼,初高中的时候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
谌之双没给她思考的时间,清婉的声音软绵绵的充斥着诱惑。
“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