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6 璇记·二六】
三月十四日，大雨。
韩璇面色平静地在树林中穿行，即便石板路上的点点污泥弄脏了她的白色鞋边，也毫不在意。
越往里，植物便生长得越茂盛，光线也越无法透过枝叶的间隙钻进来，几乎像要把人淹没一般，密密麻麻，只望一眼便感到窒息。
她抬头瞧了一眼，便在袖子中把手机按了关机。
不论是谁都说不出“她状态尚好”的话，因为韩璇此时的面色极度苍白，嘴唇也一点血色都没有，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
——女巫的魔力就是血液，魔力流失就像普通人失血一样，会让她们陷入非常糟糕的状态。
严重的话，说不定会就此死去。
韩璇关了手机，所以无法查看通讯软件上的未读消息，而她也并未在意这件事。
那股阴冷的气息离得越来越近了，她能感觉到。
就像得了风湿的人在阴雨天所感受到的那股气息一样——潮湿、晦暗，仿佛要钻进骨头的缝隙里一样，无孔不入。
更像孜孜不倦追着人咬的疯狗，眼冒金光地围堵。
多到无法想象的猎人正在朝韩璇的方向靠近，并不是不能估算出它们的数量，而是实在太多了。
几十个？一百个？一千个？
都有可能，因为那股气息是非常纯粹的恶意。
唯一的目的就是她的身体。
韩璇没有打伞，而是披了件黑色的雨衣，她将边缘拢了拢，任凭宽大的兜帽将额头遮得严严实实，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缠人的追踪一样。
穿过最茂盛的地方，便是一大片空旷的土地，没有任何遮挡，雨水直直落在泥土上。
韩璇一踏入这里的时候，便能感受到那股不加掩饰的恶意愈发浓烈了。
她的四面八方全是猎人，尽管还并未现身，但它们正明目张胆地散发着自己的“味道”——就好像狼群在诱捕行动之前，饶有兴味地折磨猎物。
今天的天很阴，而它们的身影如乌云从天边涌来，一点点遮蔽了仅剩的日光。
韩璇这辈子都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猎人，而这一幕无疑是能教普通人吓破胆的。
表情各异的游魂似潮水飘来，有怨恨，有憎恶，有戏谑，更有桀桀怪笑。它们无法用普通的言语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可不论是谁，只要站在这里，都能道出它们此刻想干什么。
——那就是冲向她，将她撕碎、再一点点吞噬殆尽。
韩璇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只是将自己的背抵在一颗粗壮的大树上，宛如这样就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这是场以多对一的战役，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不需要僵持太久。
最先被派出试探的是最前方的小幽魂，如同大军袭来前飞出的信鸽，扇动着翅膀，从她头顶上飞过，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噪音。
韩璇低着头，没给它们多余的注视。须臾，抬眼的片刻，眼中泛出深紫色的光芒。
与平时的颜色不同，这次的紫是深到化不开的雾气，弥漫在瞳眸周边，形成踏一脚就会深深陷进去的沼泽。
又或者那双眼睛本身就是沼泽。
紫色的光芒与白色的游魂相触，顷刻间就让它们的身体燃烧起紫色的火焰，随后在惨叫中消失殆尽。
游魂中爆发出厉声的斥责，似乎不相信她在施下了那么大型的诅咒之后还能拥有如此充沛的魔力。
仅仅是视线接触，就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韩璇未置一言，只是冷漠地盯着他们。
“桀——”
猎人们成功地被激怒了，没再多做等待，径直冲了上前，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包围在其中，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韩璇能感受到自己被游魂紧贴着，因为那种彻入骨髓的凉意伴随着她的周身。
“滚。”她薄唇轻启，眸泛冷意地说了一个字。
那些想要啃食她裸露在外手指的游魂连口都没来得及张开，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最终消失不见。
可对方的数量实在太大了，杀了一个，还有成千上万个在等着韩璇。
她总有魔力不支的时候。
“嘀嗒……”
随着雨水一起滴下的，还有韩璇指尖的一缕血，被猎人在挣扎间咬破了皮肤，猝不及防渗了出来。
总算有一个突破口了。
那一滴血液自然很快被猎人分而食之，尝到了一点甜头的它们明白韩璇的破绽来了。
一个体型大些的猎人当即咬住了韩璇的手，妄图从伤口处吮吸出更多甘甜的果汁。
甚至贪婪到想将整根手指一口咬下。
尖利的牙齿狠狠攻击着她的指根，没过多久，便将皮肤咬出了一圈淤青的印子。
韩璇闭上眼睛，似乎在强行忍受那注入灵魂的痛感。
可是闻到血液香气的猎人都疯了。
疯到层层叠起，一个接一个地咬向她已经受伤的左手。
韩璇眼中的易碎与痛楚正是它们最好的下酒菜，那种脆弱的情绪令猎人们开怀大笑，将整片林子的乌鸦都惊了起来，赶忙扑棱扑棱地飞远。
她干脆阖上了双眼，继续顽抗着它们的攻势。
可女巫的魔力随着血液一起，从体内缓缓流逝，被猎人吮入口中，成为甘甜的邪恶养料。
直到指尖彻底麻木的时候，韩璇方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是全部了吗。”她喃喃自语。
但没有人注意她在说什么，或者想什么。
血液的味道宛如捕兽夹里放着的肉，一开始藏身的猎人全都被引诱出来了，毫无保留。
“一千四百六十五……”
韩璇低声念着这些数字。她数得很快，再有十五秒左右，就能将它们的数量计算清楚了。
“四千三百四十五……”
她上次也仅仅是一个人杀掉了几十只猎人而已，靠诅咒。
元气大伤。
可今天的数量却是当时的一百倍还不止。
“六千五百三十四。”
韩璇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差一点就到六千六百六十六了，如果能凑齐的话，感觉会是个吉利的数字。
可惜少了一些。
不过凡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也没必要追求任何巧合。
差不多是时候了。
就在猎人依旧试图以她的伤口作为突破口，将她分而食之的时候，韩璇突然做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她的右手拿着一柄银色的小刀，划开了自己左手的手掌。
与此同时，渗出的不是梅红色的血液，而是黑色的、冒着蒸汽与泡泡的滚烫液体，劈头盖脸地浇在猎人们的身上，如硫酸般，很快腐蚀了数十个游魂的身体。
“呜——”
不属于人类的惨叫声从猎人中蔓延开来。
它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局势便骤然逆转。
原本仅有他们的树林尽头，忽然有另外的几个身影悄然浮现。从不同的方位，终点却是同样的地方。
她们都身着黑袍，边缘遮掩着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眼睛。
可很快，这个谜底就被悄然揭晓了——
是紫色。
是深浅不一的紫，是对夙命的怨恨，是不甘，是想要报复的欲望。
为什么女巫生来就要成为猎人的食物。
为什么力量的代价就是只能行走在社会的边缘，像阴沟里无法见人的老鼠。
为什么要承担这一切。
韩璇抬眸，平静的脸看着另一端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形。
她们都做了同样的一件事情。
——缓缓摘下兜帽，手执银刃，划破了自己的左手。
那其中，与她见过面的只有陆杭馨。那个平凡、瘦弱胆小的女人，此刻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血液扬了出去，一点都没有犹豫与害怕。
她们已经受够了这样东躲西藏、俯首称臣的生活。
猎人该是她们的食物。
九是一个很神秘的数字，是生命的尽头，亦是轮回的开始，也是此刻站在这片土地上，女巫的数量。
她们九个人形成了稳定的能量，并架构成了巨大的诅咒，令被包围在其中的猎人无法逃脱。
这回被围猎的对象，彻底换了人。
黑色的血液——不，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血了，在空中飞扬，每一下，便有一个猎人在原地化为青烟。
韩璇低下头，看着前方的小土坑。那里积了一滩水，正好映出她的面容。
她看到自己的唇畔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以及那双平平无奇的眸，正被杀意所充满。
几乎要将紫色染红。
猎人们已经无暇顾忌她的伤口了，它们正慌忙逃窜着，躲避那些黑色液体的腐蚀。
韩璇视线没有移开那滩水中自己的倒影，她随意地从附近抓了一个游魂，拎在手中。
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样，任她宰割。
韩璇又笑了下，随后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她将那只猎人送进了口中。
游魂是没有味道、也没有□□的，所以嚼起来的口感就是一团气体，只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喉咙渗入食道，而后被胃酸所腐蚀。
韩璇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可她还是将游魂咽了下去，瞬间，被消耗了许多的魔法在体内又充盈了许多。
“凭什么只能我当食物？”她轻声说。
猎人通过吃掉女巫的身体，获取她们的魔力，削弱她们的力量。
那女巫又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所谓此消彼长，大抵如此。
韩璇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伸向了第二只，第三只……很快，在众人的共同作用下，五千多只游魂被消灭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现在，还有最后一只。
韩璇将它拎了起来。
可随后却意料之外地，停住了动作。
因为某种更强的力量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