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养老院出去,叶无苍的护工们都等在门外,装作什么也看不见,齐齐低头沉默。
“接下来要去哪里?”方知乐坐上副驾驶,问旁边的人。
Ulrica坐上车后并没有起火,她看向方知乐,右手从她面前经过,平静自然地拉过安全带给她系好。
垂头时,细碎的长发搭在方知乐垂在旁边的手背。
方知乐下意识抓了一把,满指秀发,触感温凉。
“去殡仪馆。”
“给叶无苍准备棺材?”
“不,带你去给雪叔上柱香。”
Ulrica给人戴好安全带,收手之后头发被人扯了一下,于是她就着这个动作,自下往上睨着方知乐,意味深长一笑,“怎么,舍不得撒手了?”
方知乐这才回过神,自己还抓着她的头发。
“没有,”方知乐低下头,手指从发丝中穿过,温柔地抚摸了几下,继而抬手帮她把头发撩到背后,“只是觉得,你的头发不如之前浓密。”
“正常,毕竟剪得很碎,”Ulrica不在意地笑笑,“有一次爆炸,半边头发都被烧了,后来就直接剪了短发,也是近三年安稳下来,才重新蓄起长发。”
“有我之前短吗?”方知乐轻笑道。
Ulrica挑眉看她一眼,语气带笑,“应该有,我那时候可是经常被误认为男人。”
“男人?”方知乐眯起眼睛,打探道,“什么场合?酒吧?”
Ulrica自然点头,“嗯对呀,一群妹子投怀送抱。”
方知乐一脸黑线,“都被流放国外了,还有心思泡妹子。”
Ulrica但笑不语,“有时候,我也需要出卖美色完成任务。”
方知乐听得心梗,“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
Ulrica称奇道:“呦,这不是你起的话头?”
方知乐:……
聊天的气氛由沉闷转向轻快,两人一路朝殡仪馆走去。
“殡仪馆里面是雪叔的骨灰?”方知乐轻声问。
Ulrica平静摇头,“不是,衣冠冢,是衣灰。”
“那他的遗体……”
Ulrica侧头朝她看了一眼,神色落寞,“雪叔说过,海葬,干净。”
她说这话时语气如常,惆怅也如轻烟般一现即散。
方知乐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这是他的命,你别太难过。”
这本书每个人的人设她都记得清楚,雪叔在最后是给女主受报仇的人,临死前还念念不忘、悔恨终生,如今剧情线变动,他用自己的命救下她,也算是得偿所愿。
“你,”Ulrica一言难尽地盯着她,脸色像是卡了鱼刺吞馒头结果被噎住,“有没有人因为你说话不好听打过你?”
方知乐眨眨眼,“我说的是真的。”
Ulrica叹了一口气,反手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看路吧。”
到了殡仪馆,两人从车上下来,Ulrica已经提前预约,进门就有工作人员领着她们往里走。
Ulrica走到放置骨灰盒的墙面前,拉着方知乐的手,冲他的盒子鞠了一躬。
末了,工作人员递来两根香,Ulrica和方知乐给雪叔上了一炷香。
“我回国了。”Ulrica一直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她看了一会儿骨灰盒上熟悉的面容,低下头把方知乐拉到自己身边。
“带她来看看你,”Ulrica淡淡一笑,“毕竟我也不知道能带她去看谁。”
“你放心吧,你想带走的人,很快就能去见你。”
“反正我现在活着,以后也会活得很好。”
“你就放下心吧。”
Ulrica念叨完之后就陷入沉默。
“我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方知乐问。
Ulrica没拦着,“想说就说吧。”
方知乐抬头看着雪叔的照片,透过照片看见那个满头白头的男人。
他在年幼的时候,应该是忠厚的,跟在叶无苍身边,忠诚让他一点点熬过无数人,最终被叶无苍认可。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有人开始回过头去审视自己的一生,对往事追忆、懊悔、悔过。有人则一条路走到黑,死也不回头。
“我记得咱俩吵过一架,”方知乐说,“你当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保护好她,说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被叶无苍发现。”
“当时你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自然也不甘示弱,说你又当又立,想护着她,也想听叶无苍的话,最终会什么都落不着。”
Ulrica把视线移到方知乐脸上,她眼中有些许诧异,之前从未听雪叔说过这件事。
“可能是我当时说的话太重了,我为我当时的顶撞而道歉,”方知乐朝他又鞠了一躬,“你是个合格的长辈,你用自己的命兑现了保护她的承诺。谢谢你护着她。”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以后有我,我会继续护着她。
“这算是带我见家长吗?”两人出来的时候,方知乐问旁边的人。
Ulrica走下台阶,看向远方不远处的天空。那里有大片自由自在的飞鸟。
“你可以这么理解。”Ulrica整个人的气息都很温柔,被包裹在淡淡的惆怅里。
方知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道:“都说一个人在做回自己的时候是最自由的。”
“雪叔自由了。”方知乐说。
Ulrica“嗯”了一声,低头看自己的鞋。
方知乐思索着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吧?”
Ulrica平静地望向方知乐,方知乐笑着说, “当年的校园霸凌事件轰动了整个京市,上面都成立特别调查组,深入各大学校,椿阳中学首当其冲,停了一年招生,责令整改。”
出国以后,Ulrica关注的问题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以牙还牙,转移到她关心的那些人还活没活着。
活着成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存在,是以早就淡忘了自己曾经揭发的一切。
Ulrica带着点感叹,“我们这也算变相的完成了自己的目标。”
方知乐点头,“孙黎死了也没安生,那些被她欺负过的女孩们一起出了一本书,把孙黎的罪行都记录下来,钉在耻辱柱上。以后的好些年,她都会作为反面教材被人厌恶憎恨。”
Ulrica已经想不起来孙黎的样子,只记得她应该长得挺漂亮,和孙央央有点像。
“对了,孙央央后来怎么样了?”方知乐问。
Ulrica摇头,低声说,“死在出国的渡轮上,应该是叶无苍。”
孙央央并不无辜,那些事情,她也是助纣为虐的一员。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孙央央不是为自己的错付出了代价,而是为了叶无苍的野心。
这一切对错都难以再评说。
方知乐顿住,然后默不作声转移话题,“霸凌事件出来后,李姿被家里人关到高考,大学去了日本,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刘昧和那些人划清界限,去了南市生活。”
“韩琪和王珊都考上了大学,和过去彻底告别。”
“吕一鲜和丫丫搬去南市,连锁店开了好几家,生意红火。”
听这些故人的经历,Ulrica也随着叙述,渐渐想起当年的点点滴滴。
方知乐上前轻轻抱住Ulrica,迎着对方怔愣的目光,拍了拍她的背,又把头靠在对方肩头。
“和我一起缅怀过去,也和我一起向前看,好吗?”
方知乐知道Ulrica今天带她来做什么。去看叶无苍,与叶无苍划清界限。来看雪叔,见见家长。她想把自己带入她的过去和未来。Ulrica是这么想的,方知乐也是。
“好,”Ulrica沉默片刻,拉起她的手往前走,语气不再怅然,“过去的一切都留在岁月中,咱们往前看。”
方知乐莞尔一笑,脚步轻快,跟了上去。
“慢一点呀。”
Ulrica和方知乐公司都有事情,把方知乐放到公司楼下后就离开了。
方知乐在楼下买了六杯咖啡,提着上楼,路途上被截获了不少,最后只剩两杯。
她敲知书的门,里面让她等一会儿,紧接着又有一道女声让她进来。
方知乐默了两秒,听了卫悠青的话。
进门关门,方知乐先讨好地给把咖啡放知书面前,嘿嘿一笑,“我有急事。”
卫悠青拍了拍沙发,让她坐旁边,“刚就在聊你呢,过来坐下。”
知书横了卫悠青一眼,继而转向方知乐,语气冷硬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TR的项目对吧?”
方知乐笑得非常好看。
卫悠青端走她手里最后一杯咖啡,当面和知书唱反调,“人家就想去,你能拦住她?”
“是吗?”知书挑高眉毛,简直都气笑了,抬手一指方知乐,“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实话实话,我对TR公司的大陆负责人,有兴趣。”
这话说完,方知乐一脸平静,目光诚实无比。
知书和卫悠青倒是面色丰富,精彩无比。
知书憋着一口气,试图劝她,“她的底挺深,咱们公司做背调的都查不到她的过往信息,这水可深啊,咱不兴跳。”
卫悠青悠然喝着咖啡,老神在在道:“闺女谈恋爱拦不住,你少操点心。”
后面果真应了卫悠青的话,知书劝了半天都等于对牛弹琴,被方知乐四两拨千斤给挡了回来。方知乐铁了心要往TR那汪水里跳,知书拦也拦不住。
末了,知书也懒得再说,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把手头的文件一甩,推门出去。
“你们俩聊吧,我出去透气。”
卫悠青让方知乐拿过那份文件,“刚你进来前,我俩就在聊这个事。”
方知乐审阅片刻,疑惑道:“这不是周家那个给周美泽开来练手的公司吗?”
“不错,”卫悠青指了一下文件,皱眉道,“TR公司想和咱们合作,她横插一手,且在不少方面比我们有优势。”
方知乐嗤笑一声,新仇旧恨一起往上窜,“哪方面?”
“横吧,有钱就是豪横,”卫悠青叹了一口气,“今天晚上,她设了酒局要和咱们聊,反正我和知书都觉得她的行为有些无耻,不太想去。”
方知乐自告奋勇,眼神都怒了,“我去。”
卫悠青瞅她一眼,“你不行,不能打架哈。”
“说什么呢,”方知乐收敛脸上的怒容,换上一幅完美的商业微笑,“我只是代表公司去和她谈判,怎么会打架呢。”
卫悠青默默心想,当初叶瑜出国,隔几天就去医院唱丧差点被周家给打出来的是谁。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方知乐刚说对Ulrica感兴趣,说明已经放下过去往前看,这时候去谈判,估计能解开心结,是好事。
“让我去吧,放心,我会好好给她说道说道。”方知乐温柔笑着。
卫悠青思前想后,瞅着方知乐精神百倍的样子,觉得没准这是个好机会,能化干戈为玉帛,一切向好,犹豫道:“那个说好了,好好谈哈。”
“没问题。”方知乐笑眯眯的。
这种一切向好的心理在卫悠青晚上从秘书口中得知方知乐从公司提了四瓶高纯度白酒之后,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四瓶什么?”
“廿年纯酿。”
“她要四瓶你就给她啊!”
员工委屈极了,“是您说的她要提什么随便拿。”
与此同时,提着四瓶高纯度白酒的方知乐推开了黄金会所的大门。
周美泽和她前后脚进门,两人在门口撞上。
周美泽与高中时期变化很大,似乎是世界设定为了符合彼此攻受的身份,Ulrica比方知乐高一公分,周美泽比Ulrica高一公分。
方知乐眯着眼睛打量面前比自己高的周美泽,神色更加不妙。
周美泽一时没认出面前的人,只是觉得眼熟。
“你好,你是知微公司派来谈判吗?”周美泽神色傲气道。
方知乐笑出一口森白的牙,阴恻恻道:“是的。”
“请进。”周美泽侧身让方知乐先进去。
这个饭局是周美泽主动做东,方知乐一坐下她就直接表明来路。
“我先说好,TR公司业务纯熟,在国外拥有广大市场,这个合作的机会我不可能让给你。”周美泽倨傲道。
方知乐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可是据我所致,TR属意的是我们公司。”
“毕竟是国外公司,来大陆看走眼也很正常,我原谅他们有眼无珠,”周美泽一摆手,语气平淡道,“开个价吧,要多少钱你们才肯退出竞争。”
方知乐一边的眉毛已经无法控制地扬起,她眼中迸发出惊奇的色彩,活像见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人物。
自我感觉良好,也就是自恋的人比比皆是,可周美泽这种唯我独尊老娘天下第一的愚蠢姿态,却七年如一日地保持下来。
叶瑜的主角光环,是为了心中的正义穿梭战区同时,在几乎不可能活下去的危机中活下来。这些年她一个又一个剪除叶无苍在国外的据点,清点财富救济当地人,惹怒叶无苍,九死一生,救过的人数不胜数。方知乐看她都感觉她头上戴着光环。
可周美泽的光环,却是以愚蠢的头脑生活在各大上流人士中间而不落入下风。怎么看还是个“蠢”字。
都是女主,为什么差别如此大。
方知乐忍不住咂舌,“七年前住院的三个月,没把你脑子烧坏吧?”
说完,方知乐自言自语补充,“怎么不再烧坏点,把她放出来祸害世人。”
周美泽神色一僵,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住了,然后回过味,疑惑不已,“七年前?你怎么知道我七年前住院。不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美泽拍桌而起,“你调查我?”
方知乐示意她稍安勿躁,“你坐下,咱们好好谈。”
方知乐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顺便把八字长发撩到脑后,露出光洁完整的脸。
周美泽接过名片,定睛一看,名字处写了三个楷体字:方知乐。
楷体算不上纯正,边缘做了锐化处理,一些练笔行云流水,却比行楷要多了一丝飘逸,比行书多了点清秀。
“好看吧,”方知乐笑了笑,“叶瑜当年给我设计的。有好多款呢,我都舍不得拿出来。”
这张名片,瞬间把周美泽打回七年前的记忆里。
那时候,她高烧不退,脑电波紊乱,医院每天都要给她下病危通知书,直到三个月后,她的病情奇迹般好了,之后才得知叶瑜被叶家老爷子送去国外历练,前三年还有消息,后面音讯全无,直到传来叶瑜的下落不明的“死讯”。
“你还有脸提!”周美泽上前揪住方知乐的领口,力度大到要把衣服撕裂,“都是因为你,叶瑜才会出国!”
方知乐垂下目光,敛去眼眸中森寒的冷意,“可我怎么记得,当初老爷子送她出国,是因为孙家。”
“孙黎已经死了!”周美泽现在听不得“孙黎”二字,“你们害死了她,你们还有脸提!”
“孙黎就算死了,也是有罪!”方知乐狠狠拽下她的手,此时房间里还有三四个周美泽的人,都站起来警惕地围过来,提防方知乐忽然出手对自家老板不利。
“她是怎么对待那些花季少女的,你是瞎子吗?”方知乐没有再动,她拿起桌子上的湿巾擦手,语气嫌恶,“怪不得是一丘之貉。”
“任凭你怎么说,孙家已经倒台,孙黎惨死,他们已经偿还了罪孽,轮不到你评说!”
方知乐冷笑一声,“知道遗臭万年这句话吗?他们倒台是因为我和叶瑜的牺牲,我俩拼着被弄死的风险把事情抖出来,我为了她好,她为了我好,我们一起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努力。你有什么立场替受害者原谅?”
气氛霎时剑拔弩张,两人纷纷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