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躺椅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 半臂不到的距离,唐伏雪轻晃着手里的红酒杯,目光也被酒意腌制的粘稠而别有深意。
这点酒当然不至于让唐伏雪喝醉,她不光没醉, 心里也清楚, 虞岁也没醉...至少没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醉。
不过半瓶的罗曼尼康帝, 上次虞岁自己抱着一整瓶的红酒喝完,还有理智来跟她讨论不想上学的问题, 今天这说句话都要配合夸张表情的醉意, 就多少掺了水分。
装醉干什么呢?唐伏雪心知肚明,但并没有要拆穿的意思。
还是那句话,一个人以真面目示人时总说慌,给她一张假面,她就会露出真面目。
唐伏雪一贯认为简单快捷的坦诚相待在虞岁这里走不通,她太多胆怯, 太多衡量, 太多犹豫,太多顾虑。
这也没关系,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她不介意给虞岁套上一张“酒后”的假面, 反正坦诚的最终目的是沟通,反正今天的这场做戏,最终目的是...
唐伏雪清了清嗓, 偏头迎向虞岁的目光, 思忖片刻,回道, “不算亲密,他是我爷爷的堂叔,太爷爷一辈的人。”
虞岁不能理解这样遥远的亲族关系,她连她母亲那一辈的亲戚都没见过,更别说遥远到三辈以上的亲人。
可唐伏雪说她很伤心,虞岁只能拧着眉努力换位思考,只是半晌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这样的人,不就和街上随意碰到的人一样吗?怎么会有人为了自己只见过一面的人伤心?虞科连她母亲去世都显得那么无所谓!
但虞岁并没有让话题落在地上,她在来之前就特意在网上查过了关于死亡的种种心理、哲学、宗教各个方面的意义。
她很快拿起自己之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台词,“那你是因为想到自己也会死,所以难过吗?”
“不是。”唐伏雪淡淡笑道,她沉思片刻,“其实说难过也不太准确,只是今天去世的那位太爷爷是个很厉害的人,所以有一点感慨而已。”
唐伏雪并没有让虞岁困惑多久,便接着道,“他是为数不多的,活着的时候就被记录在历史书上的人。历史是过去,说的不好听一些,就是盖棺定论,过去不可以被更改,而出现在历史书上的那些人,你就会惯性的觉得他们不会变,死亡的已经死亡,没有死亡的,你就会觉得他会永生。”
她停顿了很久,才低低道,“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但我出生的这三十年,从来没想过他会去世,我好像下意识地把他神话...我昨天接到他家人的电话的时候都觉得这消息可笑荒谬,直到今天从墓地出来,我才确切的感受到,我心里的神不在了。”
唐伏雪自嘲的笑了笑,“一个唯物主义者,却觉得自己经历了神的消亡,一时之间,我或许先该为自己的信仰掬一把泪。但客观来讲,他的功绩确实可以称之为神,一个可以像文学界的李白杜甫那样,像医学界的张仲景孙思邈那样,可以名垂青史、流传千年的人。”
“拿他和李白稍作对比,我立刻想起来,我小时候喜欢李白,常常希望自己能够回到盛唐一睹风采,我用我后人的眼光去评判、去猜测、去向往那个盛极一时的繁华景象。直到那位太爷爷的去世,我恍然意识到,那时候的普通人看待李白,大约就像是我看待那位太爷爷一样。”
“那个时候的人们或许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朝代有多么伟大,我也才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是处在一个多么值得骄傲的时代里,当这个时代成为历史,或许也会成为后人想要一睹风采的地方。”
唐伏雪轻轻出了口气,看向一脸茫然困惑的虞岁,笑道,“你是不是不太理解?”
当然,这和死亡无关,虞岁没了过来人的经验,她困惑不已地看着唐伏雪倾身往酒杯里倒上酒。
她握着酒杯,试图把唐伏雪的话总结出一个结论,然后更加不解的发现,这番话的结论不就是——我们正处于创造历史的阶段吗?
政治上老生常谈,有什么好值得感慨的吗?这不是早就学过的吗?为什么要一个很厉害的长辈去世,才会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虞岁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看着一位数学家解题,各种复杂深奥的公式写了一黑板,最后她挑出自己能懂得,发现这事儿用一加一等于二就能解决。
她没有骄傲自己的聪明,反而是怀疑这道题有问题。
最后虞岁抿了口酒,心说这大约就是“身在此山中”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吧?
她有点可惜,自己准备了好多的关于死亡的论题并没有派上用场,看唐伏雪的样子,她伤怀的事情和死亡本身好像并没有太多联系。
虞岁盯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表情似乎有些懊恼。
她没注意唐伏雪的目光同样看着自己,只听唐伏雪忽然问道,“你们学过《逍遥游》了吗?”
唐伏雪忽然的转换话题,虞岁愣了愣才点点头。
唐伏雪这才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余秋雨的《赤子》里也有一篇《逍遥游》,却说‘知晦朔的朝菌最可悲’。”
“这个世界上,不管多么长寿、多么聪明的动物,它死亡,就是死亡,新的生命是新的开始,只承载它个体的悲欢,但人类却能知道自己诞生之前的晦朔。”
唐伏雪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虞岁陷入了思考,她没再说下去。
虞岁确实在思考,但这些话涉及历史,或许还涉及哲学,她没理论基础,更没什么社会经验,没法从中悟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道理。
她只是短暂的感慨了一下,然后就又转回了自己的循环里——她还是没能还清。
像是那晚唐伏雪给她煮的面,像是唐伏雪照顾的生病的夜,像是唐伏雪送去学校的午餐,像是唐伏雪去参加的家长会...
虞岁现在一样都还没还回去,她不能期盼唐伏雪生病,不能期盼唐伏雪被叫家长,不能期盼孙姨生病不能做早餐,她现在好不容易能还回去的“死亡教育”,也被拒之门外——她总不能看着唐伏雪不伤心,愣是把话题扯回死亡本身上,等人伤怀了自己再来劝吧?
虞岁再次灌了口酒,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事儿比什么蟪蛄更叫人惆怅,她还欠着一份性教育和半份爱的教育!
看着虞岁惆怅,唐伏雪的心情却似乎变得很好,她低低的笑出了声,包着头发的发套扯下来丢到了一旁,半干的头发散开,洗发水的香气浓烈了一阵又被夜风吹散。
眼看着唐伏雪站起身,虞岁也扶着把手站起来。
虞岁的理智还在,但是腿脚不听使唤地往一边歪,然后肩膀被唐伏雪握住,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靠着唐伏雪平复眩晕感的空档,虞岁心想,今天不论是从安慰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探讨人生的角度来看,都是一场失败至极的讨论。
唐伏雪一下一下顺着虞岁的后背,心里也同时想到,今天的示弱是一场不如人意的表演,示弱实在是一项技术活,她或许该去找唐偌渔取取经。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要快点结束这不算讨论的讨论,但比起虞岁,唐伏雪至少获得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虞岁确实比自己想象的,要关心在乎自己。
过程虽然尴尬,至少结果还是叫人满意的!
唐伏雪把虞岁扶到床边坐下,看她没穿袜子,索性把腿也塞进被子里,背靠着床头坐着。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吹干头发,等下送你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