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章远!”

  章远“吱呀”一声停下自行车,单腿踩在地上,掀着校服给自己扇风,实在是太热了,他索性把校服脱了系在腰上,说:“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啊?”常风非要嘴贱地撩一句,打开车门一边喊着热一边跳下来,不解地问,“大热天的你穿什么校服?再说,咱们都毕业了。”

  章远指了指后面的书包:“去学校拿通知书,想着穿校服有点仪式感。”

  常风“嘁”了一声,表示十分不能理解。

  “你呢?”章远问,“通知书拿了吗?”

  “正要去,这不顺道来看看你嘛。”

  这道要顺出20公里了。

  章远懒得理他:“真没事?没事我走了。”

  “哎别别别,我这不是来关心你嘛,”常风拖腔拉调地撒了个让人汗毛直竖的娇,在章远冷着脸要一脚飞过来之前赶紧正色道,“你学费凑齐了吗?不然我这边给你凑?”

  章远猜到他估计是为这事来的,了然地笑了笑:“不用,我找到打工的地方了,一个暑假下来还有得多。”

  “真的假的啊……你可别跟我客气。”

  “真的!”章远拍了拍常风的肩膀,“谢了哥们。”

  说着他用脚抬起脚踏板要蹬,刚说个“走”字就被常风连忙抓住车把拦住:“等等等等!”

  “又怎么了?”

  “你在哪打工啊?”

  “第五大街上的一间酒吧,侍应生,薪酬周付。”

  “哦……”常风想了想,大大咧咧的性子难得细致了一次,表情有些担忧,“酒吧鱼龙混杂的,你还没分化,不怕出意外啊?要不,你还是……”

  “行了行了,”章远无奈地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常嬷嬷,我有分寸的,也跟酒吧老板实话实说了,别操这份心了啊。”

  再没分化,也都是个已经成年的男人了,不至于战战兢兢到这种地步。

  常风跟章远从初中就认识了,同班同学了6年,勉强算个竹马吧,章远家庭情况特殊,自立过早,一向比同龄人显得成熟,常风一直跟在他后面跑,向来唯他马首是瞻,听章远这么说,常风也稍稍放下心,只能添了句:“好吧,那你有麻烦记得给我电话。”

  说着他从车后排掏出一个袋子,里面杂七杂八地装着一些吃的,塞给章远:“我爸从外地回来带的,让我给你送点。”

  两人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些东西都要客气,章远大大方方收下,挂在挂手上:“谢了。”

  “行,那你回吧,我去学校。”

  章远点点头,道了别就踩着自行车蹬了出去。

  常风站在路边,又喊了一声:“有事记得找我,别一个人死撑!本少爷最不缺的就是钱!”

  章远背对着他扬起一只胳膊比了个小树杈,细瘦的小臂在阳光下发着光,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

  46.

  其实高考查分之后,章远给自己的父亲打过一次电话,明明是亲父子,却连问好都显得生疏。章远犹豫着怎么提一下学费的事情,父亲却先跟他诉了苦,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上高中所需要高昂的关系费,正让他们一家人头疼不已。

  章远咬了咬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明明已经习惯父母离婚后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这时候章远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他索性也没给母亲打电话,决定自食其力,靠暑期打工赚学费。

  打工的那个酒吧叫“雀”,老板和同事都是很友好的人,看他年龄小也格外照顾,下午6点开始上班,一直到凌晨2点,白天的时候他还有时间打点零工。

  是有点辛苦,但是章远不觉得累。

  章远关上柜子,整理了下白色的短袖衬衫,将黑色的长直筒围裙系在那薄薄的胯骨上,在后腰打了个结,接着在上衣口袋上别上写着“章子”两个字的金属铭牌。

  他本来就瘦,穿上这身衣服更显得腰细胯窄,单薄的像一片纸。

  他对着镜子用手将自己的额发左右拨了拨,露出饱满的额头,让自己显得稍微成熟点。上班两周了,因为看上去年龄小而被喝醉的客人纠缠叫小弟弟的情况没少出现,虽然没什么影响,但是他也觉得有些烦。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说,要不要留点胡子呢?

  “章子!”

  章远从更衣室拐出来,就看到Owen在吧台里冲他招手。章远背着手伸到后面紧了紧制服的围裙,小跑步过去:“怎么了?”

  “看那人——”Owen眉毛抬了抬,用眼睛朝西面指了一下。

  酒吧夜场才刚开门,客人还少,独自一人坐在吧台角落的男人有些显眼。

  当然,他显眼不是因为独行,而是……

  “帅吧?”

  章远不好意思盯着打量,回过头笑了下:“的确。”

  Owen啧了一声,砸了咂嘴:“我还没在咱们市见过这么帅的男人。”

  那个人面前放着一杯酒,也不见他喝,就面无表情地微微垂着头。他眉眼浓重,鼻梁高挺,远远看过去就能看出是个十分好看的人。他穿着深色的衬衫西裤,一只脚踩在高脚椅的横梁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黑色的皮鞋铮亮,脚踝被黑色的袜子裹住,细而有棱角。

  他整个人都是墨色的,只有那张脸,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显得雪白。

  漂亮得过分引人注目。

  就是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和这个喧闹地酒吧有些格格不入。

  “帅是真帅,但是Owen哥你也太夸张了,”现在还没到忙的时候,章远也就站在这儿和Owen打趣,“我不帅吗?”

  “帅,帅!章校草!”

  章远笑了。

  “不过啊,”Owen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人家和你不一样,你再帅也是个小屁孩,看人家,俗称成熟男人的魅力,你啊,起码还得发酵个十年。”

  章远还没顶回去,Owen就被人叫走了,他靠在吧台边上,又扭头朝那个男人看去,冷不丁地和那墨色的眼睛相遇了。

  那人沉沉地望了他一秒,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章远扭回头,不知怎么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章远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颜值至上的人,现在他却不敢这么说了。

  也不知道是那个男人长得太过好看,还是那幽深的眼神让他有些惊心动魄,穿梭在一桌又一桌的客人中时,总是忍不住偶尔朝那人的方向看一眼。

  奇怪的是,十有八九都会和那双眼睛对上。

  奇怪,章远拧了拧眉,那人像是在看旧识一样望着自己。

  是错觉吗?

  章远仔细想了想,都对这个人没什么丝毫印象,随之他又为自己这种念头感到好笑,也是,若是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应该怎么都不会忘记吧。

  肯定是错觉。

  这是井然这次第一回 走进这间酒吧。

  距离他到达2012年6月25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偷偷地,像做贼一样隔着很远的距离跟踪过章远,看着他骑着脚踏车拐进这条街,把车停在酒吧旁边的小巷里。他会站在章远必经的路上等着他,远远地看他一眼。

  这也是第一次……井然让章远看见自己。

  井然本以为他会立刻找到章远,拥抱他亲吻他,向他倾诉满腔的爱意。

  但是实际上很困难,就连如何面对一个不认识他的章远,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井然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简直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失足落入章远满涨的爱意里,被那蜜糖般浓稠又刺骨地感情包裹着,而对没有这些的章远,他竟然一时之间怯步了。

  井然想过,章远见到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的时候,怎么能义无反顾地拥抱上来。

  带着满身的温度驱赶风雪。

  不怕自己的抗拒,不怕自己的刻薄。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愚蠢,其实想想也知道,章远必然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日复一日地等了自己那么久,想了自己那么久,见到自己怎么能忍得住。

  就拿他自己来说,不过短短的几天,他就已经被思念折磨地辗转反侧。

  他现在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必须要拼了命才能控制住心底那即将要翻出海岸的汹涌。

  无法控制不看章远。

  在他忙碌的时候,将他从头到脚描绘一遍。

  他那么年轻……那么年轻。

  像一根刚抽出芽的嫩枝,颤巍巍地挂在枝头,鲜嫩得让井然碰都不敢碰。

  被那双修长的眼睛连续看了好几次,井然微微垂下眼帘,没再盯着那张秀致的脸看,眼神落在那双手臂上,小臂细窄,端起托盘的时候会绷起纤长好看的肌肉,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平整干净,指甲盖椭圆,端起酒杯的时候,那切割面的杯壁衬的他指头粉嫩微红。

  “哒——”酒杯放在井然面前,细微的声音轻轻敲在他的心尖。

  井然睁大眼睛,有些诧异地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男孩,薄窄的腰弯着,微微倾身凑近了井然。

  酒吧里此刻放着低沉而暧昧的音乐,搭着他低低的声音,显得格外得好听:“是那边那位先生请您的。”

  井然没什么反应,他愣愣地盯着那再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深红的嘴唇,与那颗小小的秀致的痣。

  章远以为他没听见,又稍低下头,挨着他的耳朵重复了一遍,温热的气息扑到耳垂上,激得那一小片的汗毛都数了起来。

  井然一个激灵,才后知后觉地拧起眉,深沉地看了一眼章远,才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不远的地方,一个男人正对他举杯示意,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

  井然又看了一眼章远,那英挺的眉宇下压,幽深的目光平平看向他,让他有一丝不自在。

  章远礼貌的笑了一下,转身要走,就被井然喊住了:“你等一下。”

  这人的声音倒是和想象中一样,低沉的,带着磁性的震颤。

  井然站了起来,掏出钱包抽出足够的纸币,放在桌上:“这杯酒,我自己买单。”

  “啊……”章远还想说什么,就见这人紧皱着眉,一脸得阴沉,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一时语塞,只能把钱接了过来,“好的。”

  井然抿起唇,极力克制那不快的情绪,收起钱包,与章远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觉得这人生气了呢?

  章远抱着托盘看了一眼桌上没碰一下的酒杯,莫名其妙地翘了下唇,奇奇怪怪的。

  他耸了耸肩,将那杯酒收了回去。

  47.

  但是,不仅那个男人奇奇怪怪的,章远觉得,周围的人也有些奇怪。

  那个英俊的男人自从第一次出现在酒吧,基本每天都会来坐一会,或早或晚,总是会来,然后守着角落的位置一个人喝闷酒。

  当然,奇怪的也不是他始终独行。

  而是……

  “章子,你看那个人,”Owen偷偷用手指了一下那个男人的方向,“帅吧?”

  “嗯。”章远头都没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啧,你倒是看一眼啊……”

  章远闻言飞快的回了下头,又转了回来,敷衍地说:“看了,Owen哥,你快点。”

  Owen有些不满章远的敷衍,但还是老老实实快速把调好的酒倒出来,将酒杯放在章远的托盘上。

  章远觉得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就是全酒吧的人一起合起来耍他。

  那个男人出现了一周,几乎每一天,Owen都要跟他说相同的话,仿佛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似的。

  不止他,章远特别拖着别人作证,却发现,从来没人在前一天见过那个男人。

  太奇怪了,明明不可能忘记。

  那样的长相和气质,分明让人过目不忘,怎么一到了第二天,就集体失忆了呢?

  除了自己。

  像是时间停止了一样,只有自己的在前进。

  这种感觉太古怪了,让他觉得十分地在意,他忍不住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在意那个男人,忍不住盯着他瞧,试图从他身上发现缘由。

  他们会对视。

  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大而幽深,双眼皮精致,眼角很阔,含着情似的,盯得久了,有一种被他爱着的错觉。

  每到这时,章远再慌慌张张地移开眼睛。

  后来,章远习惯性地在他来得时候主动上去帮他点单,渐渐地也称得上是自己熟悉的客人,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你好”“谢谢”“再见”。

  还有一次,路过他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旁人没站稳,被那人轻轻扶住后腰,带着磁性的声音落入耳朵里。

  他说:“当心。”

  章远忙不迭的跳开,幸好在暧昧的酒吧灯光里,红着脸别人也看不见。

  Owen说什么来着?

  成熟男人的魅力……章远搓了搓脸颊,这大概就是吧。

  章远还发现,除了自己,那人不会和别人说话。

  因为除了自己,每个人,每一天,都是第一次见他。

  搭讪的人依旧很多,抱着暧昧的心思送酒的几乎每天都有,章远也见过同一个人连续两天用同样的方式对他搭讪,不过那人面不改色,应对自如,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章远忍不住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对劲吗?

  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产生了什么妄想症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对他提出了要求,请他帮忙在别的客人要赠酒的时候替他婉拒。

  章远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原来这不是妄想。

  这人的确,每天每天都来啊。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似乎就是这样,只要遇见了一次,留意起来,重叠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不止在酒吧里,在外面的地方章远也时不时地遇上那个男人。

  骑着自行车路过公园的时候,会看到他坐在长椅上抽烟,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满目的绿意。

  有时候刚下班,半夜从酒吧后门出来,推着车到第五大街,正看到他把一根烟摁灭,双手插在口袋里,朝马路另一边走去。

  大多时候,他要是看到了自己,会轻轻笑一下。

  章远不知道回什么表情,只能促狭地收回眼睛,快速的路过。

  章远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在意。

  但是到底在意什么,他又搞不清楚。

  48.

  今天天气很好。

  太阳高照,碧空如洗,虽然热,风确实凉爽的,时不时吹来一阵,将满身的燥带走。

  井然守在章远必经的公园边,坐在长椅上,叼着半根烟,将空掉的烟盒揉成一团,低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脚边绕来绕去的小黑猫。

  上次见这家伙的时候还不敢肯定,这次他觉得八九不离十了,肯定是那只在未来长得肥美硕大的黑猫,在公园里称王称霸,走路带风,时不时会窜到他们的小区里,被小斐叫做“狗狗”。

  井然的唇动了下,成缕的烟雾自唇间泄出。

  真看不出,这家伙小时候这么瘦弱,可怜兮兮的完全没有一丝霸气。

  也算是旧识了,理应照顾一下。

  井然去不远处的便利店给自己添了包烟,顺手拎了两个猫罐头。

  “吃吧。”

  打开的罐头放在地上,井然在旁边蹲下,伸手摸了摸那瘦小的身子。

  小黑猫狼吞虎咽地吃的正香,老实地任他摸,躲也不躲。

  要是换做以前,井然对这些小动物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现在竟然闲到给它喂罐头。

  他点上一根烟,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见不到章远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发上半天的呆。时间像是被他虚度了,又像是停滞不前了。

  但是意外的是,井然居然不着急。

  他就日复一日地看着章远,爱他,又不敢碰他。

  井然忘记从哪听来的一句话,说是爱一个人到了极致,连碰一下都是疼的。他当时觉得矫情,现在却发现也许是对的,偶尔一次极轻的礼貌触碰,都让他指尖发疼。

  井然现在有些困惑,就这样日复一日在看得到碰不到的距离,章远究竟是怎么喜欢上自己的?

  真的像他所说,是一见钟情?

  “啊,是你……”

  井然猛地回过头,唇上半截的烟灰因为他的动作径直落下来,在地上溅起火花。

  章远骑着自行车,单腿踩在地上,冲他笑了一下,修长的眼睛弯起来。

  井然急忙站起来,拿下口中的香烟,被他挡住的黑猫露了出来,一张脸还埋在罐头里。

  “已经吃上了啊?”章远笑出声,他跨下自行车,将车停好,对着井然指了指挂在车把手上的袋子,“我有时候也回来喂它。”

  袋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一颗颗的猫粮。

  “哦…”井然点了下头,他有些慌,忍不住躲开章远的注视,“它今天贴上来,应该是饿了,我就顺便给它买了两个罐头。”

  “难得哦,”章远走上前蹲下,揉了揉那只猫的脑袋,“这猫不亲人的。”

  “是吗?”

  “嗯。”

  章远站起来面对井然,又笑了一下:“我是章子,刻在我铭牌上的,你应该知道吧?”

  井然眨了下眼,说:“知道的。”

  章远也跟着眨了眨眼,他的睫毛平而密,茸茸的,像是轻轻刮在人的心上。他像是想说什么,一直盯着井然,张了张唇,又闭上了。

  被他这么盯着,井然的滋味有点不好受,想要拥有他的欲望又翻滚上来,叫嚣着要涌出胸腔。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握成拳的手垂在裤缝出,放着章远看出端倪,又迅速松开。

  井然的嗓子有点哑,低声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章远的神经猛地一震,薄薄的红色从露出的脖颈处爬上来,几乎瞬间就爬上脸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半晌,他忐忑地说:“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井然看着他。

  他转了转眼睛,磨蹭了好半天,才说:“你认识我吗?……我总觉得,你是不是认识我?”

  井然愣了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重新闭上,锋利的唇抿成一条线。

  章远又说:“可能……是我忘记了?”

  井然鼻尖一酸,像是有人在心口狠狠揪了一把,那双漂亮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他还记得在第一次遇见章远的时候,他也曾问出这两句话。

  那时候章远的感受,分毫不差的回到他自己身上。

  心脏疼的快要麻了。

  他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眼角,张开的手掌盖住两只发红的眼睛。

  他的反应让章远有些慌张,他手足无措地抬起手想碰井然,又觉得不妥,只能忐忑地问:“怎……怎么了吗?”

  井然摆了摆手,开口的声音带着丝鼻音,他说:“风有些大。”

  正说着,一阵风徐徐袭来,撩起他的额发。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章远总觉得他按住眼角的指尖,亮晶晶的,像是布着一层淡淡的水。

  井然终于放下手,一双眼睛红得有些吓人,看得章远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他却笑了,眉宇间都是柔和的笑意,他对着章远伸出手:“我们可以现在认识一下,我是井然。”

  成人间郑重的握手让章远有些发愣,他在裤子上蹭了蹭自己有些冒汗的手心,才将手递上去:“井先生。”

  手被紧紧握住,对方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幽深的眼瞳注视着他,井然又重复了一遍:“叫我井然。”

  章远愣了一下,随之腼腆地笑了:“那我叫你井然哥吧。”

  井然这才松了手,说:“好。”

  章远将手背到伸手,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捏上方才被握住的地方,不知怎么的,觉得那一块皮肤热热的。

  完了,又想脸红了。

  章远连忙跨到自己的自行车前,抬脚踢开支撑架,背对着井然慌慌张张地说:“我马上要去上班,要先走了。”

  井然跟着他转过身,沉声应道:“好。”

  章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会来吗?”

  井然说:“我看吧。”

  “那行,你来喊我,我请你喝一杯。”

  井然笑了,他想揉一揉章远的脑袋,抬起一半的手顿住,转而搓上自己的耳垂,说:“你还是学生吧,我怎么能让小孩请酒呢?”

  章远有些不服气,却也没坚持:“那我跟老板说,让他给你打折。”

  “行。”

  49.

  晚上井然早早就到了酒吧,章远见到他很高兴,神采飞扬地冲他笑,一双眼睛亮亮的。

  趁着人不多,他还闲,便跑过来和井然聊两句,他站着,井然坐着,自上而下地望着他,削薄的嘴唇噙着一抹笑,酒吧的灯五颜六色地映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好看得不真实。

  酒吧里有些喧闹,章远对着他说话的时候要稍微挨近些,会弯着脊背扶住吧台边缘,倾下的脖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从背后看去,两个人显得有些亲密。

  被同事注意到了,尤其是Owen,揶揄章远这人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

  “是朋友。”章远说。

  虽然下午刚正式认识,但是握了手就算是朋友了吧?

  不过很快,章远就为这句“朋友”付出了代价。

  井然其实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算不算好,因为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喝醉,但凡有了点微醺的意思,他就会立刻停止。

  现在想来,应该不怎么样。

  他喝的有点多,坐在高脚椅上低着头,眼角有些湿润,醉迷迷地盯着手里的酒。

  章远中途发现了,他趁着忙碌的空隙跑过去,低头对井然说:“你今天喝的有点多啊?”

  四周是嘈杂的,但是章远一开口,如同跌入水面的小石子,瞬间静了下来,井然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井然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章远,他有些失神,眼睛无法聚焦似的,空空地落在章远脸上。

  他脸上出现一种章远看不懂的表情,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别的什么人,不知怎么的,章远觉得他好像很伤心。

  最终他冲章远摆了摆手,头重新垂了下去,章远听到他闷声说:“打折,我多喝几杯。”

  井然知道自己醉了,却没有停下来,一杯接着一杯地往下灌。

  因为打折。

  因为,重新“认识”了章远。

  等章远要下班的时候,烂醉的男人趴在吧台上,谁都叫不醒。Owen对章远摊了摊手:“既然你认识,就交给你啦。”

  “……”

  50.

  下了出租车,章远把烂醉的人撑在肩上,五步一停地往家里拖。

  他没想到井然看上去瘦瘦的,身子却死沉,他背了几次愣是没把人背起来,手掌下的身体隔着薄薄的T恤,张弛着紧实的肌肉。

  章远本来想把这人送回他自己的地方,问了几次住哪,这人睁着一双异常深邃漂亮的眼睛,迷瞪了半天,突然报出一个小区的门牌号。

  章远挑了下眉峰,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他说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章远家的地址。

  章远翻了这人的口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手机给家人打个电话,结果只翻出来一个只装着现金的钱包和一把钥匙。

  竟然没有手机?该不是刚刚乱的时候被人摸去了吧?

  那把钥匙上挂着个塑胶牌子,看上去很劣质,上面写着305——东方旅馆。

  这地方章远知道,周围环境不好,紧贴着的后街就是一片红灯区,道上也各种小卡片漫天飞。章远盯着看了半晌,到底是没忍心直接把人送回那里。

  ……而且,送回去也没人能照顾吧?

  终于把人拖回家搁到沙发上,章远差点去了半条命,气喘吁吁地摊在沙发另外一边喘。

  他还没喘两口气,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他面前站定,章远瞪着眼睛,很是无语:“你能站稳?那还让我把你拖回来?”

  男人沉沉望着他,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深不见底。

  章远和他对视,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人长得真好,像精雕细琢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章远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人。

  对,漂亮。

  明明有那么多形容词,章远偏偏挑了这一个。

  这人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天也没开口说话。

  章远被看得有些紧张,他咽了下口水,欲盖弥彰地拨了下额发,说:“你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说着,他正要站起身,井然突然弯腰按住他的膝盖,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章远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握住手。

  那双手很烫,紧紧地握着他。章远一颗心差点跳出来,他慌张地想抽回手,却被抓的死紧:“你松手!你做什么?!”

  井然的嘴唇动了一下,章远没听清。

  “什么?”

  “……宝贝。”

  章远愣了下,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你喝醉了,认错人了。”

  章远要推开井然,这人却不肯松手,分明动作尤其的霸道,却可怜兮兮地把额头贴上章远的手指,喃喃道:“宝贝,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你这人,”章远无语地嚷道,“你有毛病吗?松开!”

  这个男人的力气大得离谱,章远的手都被他攥红了,还是没抽出来,章远没想到喝醉的人这么难缠,挣扎了一阵,自己倒是累得气喘吁吁。

  章远正要歇会,谁知井然居然得寸进尺地亲了亲他的掌心。柔软的唇蹭上他的掌纹,顿时心口一阵发麻,头皮都要炸了。章远几乎跳了起来,抬起膝盖用力顶上那人的肩膀,将人用力踹到地板上。

  井然狼狈地向后仰,“咚——”地一声,后脑砸在地板上,发出吓人的声响。

  章远脸都吓白了,急忙站起来去看人怎么样了,井然突然自顾自地坐了起来,他一脸懵地揉了揉后脑勺,委屈地看向章远。

  “你……”章远有些理亏,“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章远拨开那纯黑的头发看了看,没红没肿的,应该没事。他问:“疼不疼啊?”

  井然静静地看着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有点疼。”

  他因为醉着,从颧骨到太阳穴都布着一片红,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向下,弯出一道浓重的艳色,衬的那双眼睛显得人畜无害,尤其的可怜。

  章远不知道他比自己大几岁,总归是比自己大的,喝醉了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章远叹了口气,说:“我带你去洗一下,晚上你睡那个小房间。”

  井然摇了摇头。

  “不要洗?”

  “洗。”

  “睡小房间?”

  “不睡。”

  看着面前的男人一脸的认真,章远有些好笑,他换了个姿势,和对方一起坐在地板上,问:“那你想去哪?”

  “和你睡。”

  “……”

  章远悠长地叹了口气,说:“井然,你认错人了。”

  井然摇了摇头,本来打理的整齐的额发早就散了,垂在那纤长的睫毛上跟着他的动作晃:“没认错。”

  “好,那你说我是谁?”

  井然望着他,眼睛润润的,显得极其的温柔,被这么看了一会,章远忍不住扭头咳了一声,心跳得快了起来。

  井然低声说:“你是小远。”

  章远愣住了。

  不对,自己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啊,只说了酒吧里的代称,而且,整间酒吧里,除了老板,没人知道他叫章远。

  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真的认识?

  章远试探地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井然对他笑了,眼睛弯弯的,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在未来,你26岁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地时说,“我来自未来。”

  “……”

  聊不下去了。

  章远想把人拉起来带他去洗脸,那人却委委屈屈地拽住他,说:“你不相信我?”

  章远不指望和个醉鬼有正常的交流,只能妥协地点头:“我信,我们去洗脸好吧?”

  “你不觉得奇怪吗,”井然赖在地板上,稳如磐石,任章远怎么拉都不肯起来,他认真地说,“没人记得我,除了你。”

  章远皱了皱眉,探究地看着井然。

  这倒是真的。

  一直以来都困扰他的事情,奇怪的像灵异事件。

  “那你说,为什么我能记得?”

  “因为你是我的桥,我的路。”

  井然动了动,他伸出手臂,又想触碰章远,被章远一把拦住,他摇了摇头,说:“我听不懂。”

  章远本来没想和醉鬼较真,但是他又太迷糊了,索性想耐心地听他继续解释。

  井然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似乎十分不理解章远为什么听不懂,他想了又想,努力想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说法:“因为你是我的Omega,你给我生了个孩子。”

  “是个男孩。”他补充道。

  章远很无语,他连分化都没分化,拿什么生孩子?再说了,谁规定他就一定能分化成Omega的?

  他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骂他:“你是不是有病?”

  井然懵懵地摇了摇头。

  章远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懒得再跟醉鬼白话,强行把人哄起来,推到浴室去给他洗脸,井然不肯,章远就撒着娇地哄他:“好哥哥,你要听话。”

  他这么一喊,井然就老实了,章远说什么他做什么。

  但是,只是行动上老实。

  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男人喝醉了还是个话唠,喋喋不休地跟章远说话,没完没了的。

  他有的时候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的时候却条理分明,像是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章远心说,自己在他这个故事的出镜率倒是真够高的。

  “26岁,24岁,22岁……”井然指了指章远,说,“19岁的小远。”

  “嗯嗯。”章远用手撑着脖子靠在沙发背上,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本来全当井然胡说八道,哈欠连天昏昏欲睡地敷衍他,直到井然提到了章远的家庭情况,他才陡然清醒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念念叨叨的男人,心底掀起了轩然大波,如果真是胡扯,怎么会对自己这么了解?

  “你跟我说,自从你祖母去世之后,”井然抬手揉了揉章远的头发,“你遇到了我,有了儿子,才有家的概念。”

  他像是很自豪,洋洋得意的表情,显得傻兮兮的。

  章远皱着眉,表情有些冷:“你到底从哪知道这些的?”

  “是你告诉我的。”

  “我怎么可能告诉一个陌生人我家的私事?!”

  井然眨了眨眼,表情显得有些受伤,半晌,他委屈地低声道:“不是陌生人,我是你的爱人。”

  章远还想和他争辩,却突然被他落寞的眼睛刺了一下。章远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也是可笑,和喝醉的人争辩有什么用?

  真想问,等他清醒了再问清楚。

  到最后,醉醺醺的人鸠占鹊巢,脸朝下趴在章远床上,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章远倒是越来越清醒,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捏着抱枕坐在沙发上出神,不经意地开始回忆井然语无伦次的话,想得多了,他居然也冒出了怪异的念头——井然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51.

  井然是被吵醒的,宿醉让他头痛欲裂,眼皮酸痛,胶着在一起,半天费力地睁开眼睛。

  “砰砰——砰砰——”

  什么声音?

  井然坐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他用力揉了揉,才下床向外走去。

  他还有些不清醒,迷迷糊糊地向发出响声的阳台看,章远正用力拍打洗衣机,又用脚踹了一下,随之气喘吁吁地扶着洗衣机弯下腰。

  “小远。”井然打了个呵欠,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哑,低低地十分有磁性,“怎么了?”

  章远冲他看过来,眼神有些复杂,他咳了一声,神色尴尬地说:“吵醒你了?不好意思井然哥,我忘了家里还有别人。”

  井然像被用力掐了一下,登时清醒过来,他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慌乱,磕磕巴巴地说:“我……”

  井然忘了,他迷迷糊糊醒来,还以为是章远22岁的时候。

  章远适时地笑了笑,为了缓解尴尬似的,用手敲了下洗衣机,无奈地说:“洗衣机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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