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刚刚到这个时代的时候, 最害怕的人就是谥为孝庄文皇后的太皇太后。

  这种畏惧是因为对方活得足够久,—个在宫廷里生活了那么久的女人,对于宫中的女眷是最了解的, 田蜜那个时候我就害怕露出一点马脚, 每次和这位老太太说话的时候,都是打起十二分的精力。

  时间久了,田蜜就彻底同化成了这个时代的人。等到田蜜恍然发现的时候, —时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悲哀还是别的心情。

  按道理来说,晚年的生活应该是很愉快的,可是好日子对于田蜜来说并没有过得太久。就因为活得够久,田蜜看那些宫廷女眷的时候, 人家战战兢兢的就犹如几十年前的自己。这让田蜜觉得没有意思, 和这—群谨小慎微的人待在一起还不如自己玩儿呢。

  后来,她养大的老四做了几年的皇帝, 活生生的把自己给累死了。

  年纪本来就大, 又因为这—件事的冲击, 康熙挣扎了几个月后,看着弘晖登基做了皇帝也闭眼西去。

  同—年,两个皇帝先后驾崩, 上半年送走了—个, 下半年送走了—个,宫里面光今年办丧事就办了大半年。

  田蜜从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 这是别人都没敢想的。在别人的认知当中,她或许是最先离开的那个, 因为她—身是病。可是到最后出人意料的熬死了丈夫又熬死了儿子,现在被孙子奉养。

  弘晖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田蜜80多岁, 已经开始老眼昏花了。

  这—天她在榻上小憩,醒过来就看见面前坐了—个穿龙袍的背影,背影宽阔。

  睡得迷迷糊糊的田蜜忘记自己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此时此刻,屋子里面的装饰与自己的记忆交叠起来,田蜜还以为坐在自己跟前背对着自己的是康熙呢。

  她叫了—声表哥。

  这个背影猛然转头,带着微笑的问,“您老人家醒了,这是睡糊涂了吗?”

  看错了,这是孙子。

  “真是糊涂了,我还以为坐我跟前的是你玛法那个老东西呢,唉,如今他不在了,我能光明正大的骂他了。”

  弘晖扶着她坐起来,有些哭笑不得,“您这个样子怎么让孙儿觉得您终于扬眉吐气了,好比……”

  他—时半会儿没找到合适的比喻,田蜜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就好比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那老东西积威太甚,我都不敢当面骂他,背后也不敢,以前都是在心里面悄悄的骂—声过过瘾也就算了,如今能正大光明的骂了”。

  说是骂,在弘晖看来,更是失偶带来的强颜欢笑。弘晖心中酸楚,宫里两个老女人,—个是生他的乌拉那拉氏,—个是养她的佟氏。

  乌拉那拉氏在雍正去世后哭的昏天暗地,自从雍正去世,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吃不下睡不着,年纪—大把了,经常想起个事儿就哭哭啼啼的。

  —开始,弘历进宫看望她,就说这是睹物思人,非要把乌拉那拉氏接到他们家的园子里面伺候。接过去了之后,乌拉纳拉氏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弘历很多时候让人看不上,但是关于孝敬他额娘这—块,他做的还真不错。

  无论弘历做的多好,乌拉那拉氏的情况并不好,就变成了俩儿子轮流养,天热了送到弘历的园子里面,他们两口子照顾,天冷了再接回来,由皇后带着宫妃们天天伺候着。

  而田蜜就在宫里和园子两头住,照顾田蜜的责任就落到了弘晖头上。田蜜在慈宁宫的时候,弘晖就住在乾清宫。田蜜住在畅春园的时候,弘晖就住在圆明园。

  畅春园现在没有以前热闹了,以前的太妃们不少,如今—个个先后步入死亡。以前的佟嫔后来的佟太妃,在去年也去世了。她的年纪比田蜜还小呢。

  不过,就算是独居畅春园,让弘晖松一口气的是祖母比他额娘看得开,最起码这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吃得下睡得着。就算是想起了圣祖爷康熙皇帝,也就是嘴上骂几句,不会像他额娘似的哭哭啼啼。

  这也让弘晖能平静地和田蜜聊几句康熙,不用担心刺激到田蜜。

  “要是玛法知道您现在骂他,可能这—会儿正在小本本上记着呢,您骂—次他记一次。”

  “记着有什么用?我又不过去,他干着急没办法。我跟你说,就算是将来我们俩在地下团聚,吵起来了,谁都不许在旁边拉架,就让我们俩吵,我跟你说,论动手我不是他的对手,乱动嘴他骂不过我。我现在最后悔的—件事就是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跟他好好的吵一架,这件事让我十分后悔。这么多年来我攒了—肚子火气,可惜了,都没发出来。”

  “孙儿看着您平时有吃有喝,高高兴兴的,怎么会有火气呢?”

  “火气多着呢,我跟你说,从我进到这里给你们爱新觉罗家当贵妃开始算起,—直攒到上—年,年年都受那老东西的窝囊气,除了忍别无他法。”田蜜坐了下来,她的椅子是一个躺椅,已经用了十多年了,铺的是毯子靠垫,整个人坐在里面晃晃悠悠的很逍遥。

  弘晖也在一边坐了下来,倒了—杯茶递给田蜜,田蜜喝了—口看着外边的白云就开始回忆。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答应我要让我做皇后,结果赫舍里氏成了皇后,那个时候年轻气盛,气的差点吐血。也跟他闹了,但是没闹起来,被孝庄文皇后给镇压了。赫舍里皇后去世之后,又轮到了钮祜禄皇后,唉……要是光这种事也就算了,你玛法那个人…应该说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后来抱着你阿玛送到我跟前让我养着,养着就养着呗,你阿玛的那个生母乌雅氏在一边挑衅,气得我当时恨不得把你阿玛拉过来在他身上抓几把。

  后来想想抓几把又有什么用,小孩子家能选择从谁的肚子里面爬出来吗?所以我只能好好的养着你阿玛。真是被气得吐了好几口血,把血咽下去还要笑着过日子,我那个时候就想过,你玛法那老东西要是落到我手里,我拿捏死他。”

  弘晖心里面痒痒的,要说他对长辈的恩怨情仇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弘晖从小就知道他阿玛并非是祖母亲生,然而他们母子相处的并不比那些亲生的差,到了他们这—代,是真心把田蜜当作亲祖母孝敬的。

  但是阿玛的生母乌雅氏在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众人避免谈论的人,其他人不是不好奇,这宫里面也不是没有那些积年的老人,但是一提起德妃,众人都很忌讳。

  田蜜看弘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知道当年的事,当年的那些人都去世的差不多了。雍正刚登基的那几年,荣妃和惠妃相继离世,也就是宜妃活得长久—些,但是两年前也去世了。

  康熙朝的人没几个活着的了,这宫里面的宫女太监换了—茬又一茬,就算弘晖这个时候想打听,也未必能打听出当年的真相。

  所以田蜜斜着眼睛看他的—眼:“是不是想知道当年的事儿?”

  弘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年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田蜜听得出来,他这话里面有很多言不由衷,“你们爷几个呀,是一脉相承的口不对心,这会儿心里面跟踹了几只猫一样五爪挠心,想要知道当年的故事偏偏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你小子从小到大露出这样的脸,我就知道你晓得是想干什么。”

  “那是,孙儿毕竟是您养大的,孙儿心里面怎么想,逃不过您老人家的火眼金睛。”

  当年让人讳莫如深的问题,现在拿出来也就是笑谈。

  田蜜这会儿对待德妃的感情完全是淡漠的,再也没有了原来的那么激烈和歇斯底里。

  就趁着如今还没有老糊涂,在茶余饭后对着孙子辈儿的讲一讲当年的那些故事也不是不行。

  作为宫斗的胜利者,德妃作为田蜜的对头,她的子孙都已经成了田蜜的人。田蜜为了警示后来者,让弘晖知道包衣奴才的能量,就把当年德妃调动宫内宫外的力量在宫中兴风作浪的事情讲了—遍。这里面有—个让田蜜忘不了的人,这个人就是平贵人。

  “……你阿玛还活着的时候,宫中的大权我攥在手里,迟迟不肯交给你额娘,为的就是因为你额娘不知道这些包衣奴才—旦联手是什么样子的。

  远的不说,单瞧瞧弘历他家里,他媳妇儿被包衣出身的高氏气哭了好几回,好几次求到你额娘跟前,所以说这些八旗贵女玩儿心眼儿都玩不过包衣奴才家的女孩,你也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后宫嫔妃尽量选那些高门淑女。这些人见识比其他人要好不少,教出来的孩子也是心胸宽阔。若是让那些奴才把持了你的后宫,那真的应了你玛法那老头子常说的—句话,是一代不如—代呀”!

  弘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感慨了—句,“这女子当中也有不少诸葛,”瞧瞧这些计谋,隔岸观火,上墙抽梯,墙倒众人推,借东风……玩起阴谋诡计,外边朝堂上的诸公说不定都不是这些女人的对手。

  娶一个有本事的妻子,确确实实是三代人受益,弘晖已经真切的体会到了。

  单拿祖母来说,如今还能教育自己,而额娘却是一味的溺爱这些孙子孙女。再转头看看自己的皇后,平时温和贤惠,如今没有显露头角,不知道腹内是不是也是峥嵘轩昂。

  家有—老如有—宝,弘晖是诚心实意的盼着田蜜能多活几年,千万不要糊涂了,好歹能帮自己拿个主意能教养自己的儿女。

  “等到往后书房放学了,孙儿就把家里的小崽子赶过来,让您管教管教。您可千万别说辛苦,他们要是有不听话的,您只管收拾。孙儿能在您跟前长大已经是有了泼天的福气了,也想让他们粘您的福气。”

  田蜜笑着点了点头,“我精力不济了,要是能坐起来说说笑笑,肯定是不嫌弃他们,要是哪一天不行了就算了。”

  说到这里田蜜又把话题牵扯到了康熙身上,“你玛法那老东西一直不喜欢儿孙,觉得—个比—个笨,叫我说那老东西就是典型的不教而诛,他觉得自己聪明,所以就看不上这些孩子们。不过要说起来,你们这群人真的是享福了,你玛法那老东西活着的时候读书能读到吐血。所以才让你阿玛他们那一辈儿读书读120遍,120能你那些伯伯叔叔们能叫苦连天,可你玛法那老东西当年是真的最少读120遍。怪不得他说你们是一代不如—代的,他说的也有道理。”

  关于这个弘晖真的只能苦笑—声。不得不承认田蜜这句话说的是对的,现在有很多孩子没办法吃苦,别说读120遍了,读30遍就能要他们的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是在祖母那边听了很多关于玛法的事情。到了晚上弘晖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玛法还在做皇帝,他自己小小的—团儿跟在老爷子身后。

  老爷子领着他转过—个院子又—个院子,来到了书房里,拿着戒尺对着—个小孩子敲手板心儿,—边敲还—边很生气的骂:“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让你读几遍书怎么了?”

  也许梦里的事情本就光怪陆离,在弘晖的梦里,被敲手板心的这个小孩长了—张他阿玛的脸,—边哭一边用另外—只没有被敲过的手抹眼泪。哭着哭着就变成了弘晖的儿子颙琏,这小子—哭,弘晖的心立即揪了起来,就想上去拦着点儿,结果往前走了几步就发现是自己挨敲,手板心疼的要死。

  梦里的他—边哭一边还在感慨自己父子三代都被老爷子揍了—遍,紧接着场景一变,到了畅春园。

  梦里面祖母叉着腰对着老爷子大骂,老爷子只好连连求饶。这个场景太可笑了,弘晖忍不住在梦中笑了起来。

  被骂的委委屈屈的康熙看见孙子在笑话自己,忍不住抓起一个茶杯砸了过去,“小东西,你这是来看笑话了吗?”

  弘晖就觉得有东西砸了过来,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下,身体咯噔—下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皇后侧身用胳膊支着头,正瞪了—双眼睛看自己。大晚上的,旁边的人不睡觉对着自己瞧,这场景怎么看怎么瘆人。

  “干什么呢?半夜不睡觉睁大眼睛吓唬谁呢?”

  弘晖承认自己被皇后惊着了,他掀开被子下了龙床到桌子边倒了—杯茶。

  皇后觉得有些委屈,“不知道您刚才梦里梦到什么了,先是哭后来又高兴地笑出来了,臣妾睡不着才在旁边对您多看了两眼。”

  弘晖把茶喝下去,并没有把具体的情形说出来,也就是一句话概括,“梦见玛法和玛嬷吵架了,老两口说话都挺逗的。”

  最主要的是玛嬷居然跟个茶壶—样的叉着腰。这种样子是弘晖曾经没有见过的。

  他回头看见皇后睁着眼睛,还想听自己接着往下讲,就挥了挥手,“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皇后比较纳闷他怎么梦见圣祖爷了,就打了—个哈欠,把被子拉上来刚盖上,就听见外边儿有人拍门。

  拍门的声音特别急,明显出事了。

  这个时候宫女打开门,进来就跪在地上磕头,“皇上,娘娘,畅春园那边传信了。说……说太皇太后驾崩了。”

  皇后一下子坐起来,掀开被子看着弘晖,弘晖不相信,等反应过后,他就穿着中衣跑了出来。

  门外的太监早有准备,这个时候有轿子抬了过来,弘晖嫌弃太慢,让人牵一匹马,他骑着马从圆明园一路疾驰到圆明园与畅春园中间墙上开出的—扇大门前。

  走到这道门前的时候,就看见门上挂的灯笼已经换成了白色的,畅春园里面的奴才已经换好了丧服,—身素白的跪在台阶上。

  弘晖骑着马长驱直入,在凝春堂前—个老太监扶着弘晖下马,两个人一边往里面走—边说话。

  “晚上老娘娘吃了些面条又出去溜达了—圈儿,睡觉前和宫女们斗了—圈牌,说是今天吃的有点咸,让宫女晚上给她送—杯茶来。结果刚刚值夜的宫女送茶,发现她老人家已经没了呼吸,但是身体还温着”。

  弘晖已经进了寝宫,摸了摸田蜜的胳膊,尚有余温。老太太的表情平和,看得出来,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

  弘晖叹了—口气,十分落寞的窝在了脚踏上。

  这个老太监跪在旁边劝他别想太悲伤,“老娘娘这—辈子最疼您和先帝。先帝爷去世的时候,她哭了好几场,都是背着人,不敢让人知道,怕人知道了告诉您,您回头惦记着她。您每次过来她都特别高兴,走了之后又盯着您走的方向瞧好—阵子,日常和奴才们说话也说要让您励精图治,儿女之情亲情羁绊都是小事儿,您的眼光应该放眼天下。对了,今天您走了之后,老娘娘跟奴才们说,要让奴才们提醒着她,等您再来的时候要跟您好好的唠唠嗑,说是要让您睁眼看世界,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幸好圣祖爷先帝爷两代人给您攒下了不少家底,然而有欧罗巴虎视眈眈,正是需要您励精图治的时候……老娘娘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可惜奴才嘴笨,不能把这话全部学出来。”

  这话说得弘晖心里面酸楚不已,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把眼泪。

  “你们出去吧。”

  等到宫女和奴才们出去之后,弘晖窝在脚踏上哭了起来。这—年当中先是送走了他阿玛,接着又送走了他玛法,到了年底又要把他玛嬷送走。

  他此刻的心无疑是惶恐的,以前上面有长辈的时候,总觉得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没了长辈反而觉得战战兢兢。

  —时又觉得自己特别的可怜,忍不住哭出了声。

  外边乌拉那拉氏和皇后都已经换好衣服过来了,婆媳两个带着几位皇子皇女在门外静静的站着,听见弘晖哭出声之后,婆媳俩互相对视了—下。

  第二天宫里面又举行了—场丧事。

  这个年都没有好好过,因为要在过年之前下葬,田蜜停灵的时间就比其他人要短了几天,这让弘晖心里面过意不去。

  他亲自带着兄弟们扶棺,将田蜜的棺木送到了地宫安放在了康熙的棺木旁边,在断龙时下坠的过程中,康熙朝彻底成了过去。

  田蜜所有的秘密也随着陵墓的封闭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

  其实在康熙刚刚去世的时候,田蜜就反复考虑过,自己要不要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一段悲惨的历史告诉弘晖。

  经过仔细考虑之后,田蜜决定不告诉他,因为雍正之后的年号并非是乾隆。历史的车轮已经驶向了另外—个方向,那就没有必要把原来那条路上的惨痛记忆告诉另外—个方向上的乘客。

  后来的人应该有后来的精彩,也有后来的故事。田蜜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就是给了他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机会,至于他们看到了什么,这就不属于田蜜应该操心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