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捱的十个月终于临近尾声,被禁足许久的刀终于从长久的苦闷中找到了满足之处——那便是每晚例行与主人同床共枕之时。

  似乎是察觉到他喜欢肌肤相亲,他的主人总不吝于满足他这从未开口却不言自明的请求;白天许他靠在肩上小憩,夜晚便抱在怀里相拥。饶是这刀极为受用,面对这与从前更胜一筹的温柔也禁不住感到不安起来。

  怀孕给他带来的改变不仅止于身形,还有他那从前单纯简单的内心。从前他只需跟在主人身边杀伐即可,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思虑其他;而眼下,生理反应让他的心思较之以往更为敏感、脆弱了。

  寒冬中的一日夜晚,他和主人一边靠在被炉桌边取暖,一边剥着烤热了的柑橘吃;自从气温骤降,室内开始启用被炉之后,鬼切便几乎一整天都要将大半个身子藏在被炉桌的遮罩下,以尽量盖住他已然很有些明显的肚子。

  他的主人显然是一眼看穿了他为何要蜷起身来,将厚厚的桌布拉到足以盖到胸前的位置,不过幸而他的主人还算体贴,并未戳穿他这点小心思,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问他近来都读了些什么好诗。

  这自来是他十分感兴趣的话题,而他却并未料到主人竟然也会对他闲暇时的爱好感兴趣;鬼切听罢愣了愣,不由自主地便有了兴致。

  他正要去枕边取自己近来正读的书给主人看,却听见门外响起一阵突兀的脚步声。

  他浑身上下不自主地僵了,下意识地更深入地躲进被炉桌下,片刻后便听到和室的门似乎被拉开了,屋外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赖光,”那声音的主人说,“你随我出来一趟。”

  ——此时仍敢在他的主人面前这般称呼他的,恐怕也只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源义平了。

  鬼切大半个身子蜷在被炉之下,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从前他虽跟着主人肃清过族内对主人不利的势力,也与这位大人有过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对峙,却从未像如今这样紧张过。

  归根结底,他从前只是一把悉听主人发令的、强大的刀,只需听命于主人便是完成了使命。而如今,偏偏到了他的主人和长老们不再针锋相对时,他又似乎不再是一把普通的刀了:他成为了下任少主的孕育者,一个像怪物一样的、会怀孕妊娠的男人——而这个事实令他无法克制地羞耻。

  下意识地,鬼切深深地低下了头,像一只渴望早些钻回洞窝的花栗鼠一样,尽力把自己缩成毫不起眼的一团。

  但他的主人似乎偏偏是要和他对着干。

  他低着头,只看见他的主人仍是慢条斯理地剥着柑橘,掰了一小瓣晶莹透亮的橘瓣,像是故意一样递到了他唇边。

  “怎么不吃了?”

  鬼切还处在想要立刻钻入地缝的强烈羞耻感中,低着头直勾勾地看着被炉桌上棉桌布的花纹,脸颊热血上涌,哪里顾得上吃什么柑橘。他的主人却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如同逗宠物一般去挠他的下巴,道:“张嘴。”

  门外站着的源义平十分刻意地咳了一声:“赖光——”

  “义平大人欲言之事,上次见面时我已是一清二楚了。”源赖光不咸不淡地道,“至于我的想法——自然是和上次一样。”

  “……这可不是儿戏,我和其他长老都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

  “那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橘瓣被强行塞进鬼切嘴里,源氏重宝涨红着脸,苦不堪言地看着他的主人饶有趣味地剥着第二颗,“若是没什么事,就请回罢。”

  令人倍感尴尬的沉默顿时笼罩了整个和室。

  鬼切被夹在这份尴尬之间,全程僵硬得不敢动一下,只能无可奈何地任凭主人掰开他的嘴,像是给宠物喂食一样一片一片地投喂柑橘。

  这几近折磨的沉默终于以源义平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作为告终,而鬼切也终于长吁一口气,鼓起早已麻木的腮帮艰难地吞咽被塞了一嘴的柑橘瓣。

  “不好吃么?”

  “……好吃。”

  “那怎么看你一脸苦相?”

  “并非如此,”鬼切将涨红了的、滚烫的脸颊贴在被炉桌上,闷闷地道,“只是主人亲自给鬼切剥皮,让鬼切不免有些惶恐。”

  他的主人似乎是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

  “此话倒是有理,”他慢条斯理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由你给我剥皮罢。”

  源氏重宝眼见终于能借机从被亲密投食的羞赧感中恢复过来,忙不迭地低头剥了一颗柑橘,恭恭敬敬地呈在主人面前。

  源赖光却只是挑起眉头盯着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沿:“鬼切,我可不记得曾把你教成这么个没有眼力见的样子。”

  鬼切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颊这下便又开始泛红了。别无他法,这可怜巴巴的刀只好屈从于主上的淫威之下,掰了一枚橘瓣递到源赖光唇边。

  他心下隐隐有些苦恼地想着,主人莫不是因着觉得逗他有趣,故意这般戏弄他罢。

  然而懵懂的刀自己都未曾察觉,此刻他脸上所展露的,是前所未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与主人朝夕相处的时光自然是苦闷当中少见的甘甜,但这般妊娠孕育之时,从来都是九分难捱一分期许——更不必说,眼下距离预定的产期愈发将近,鬼切所受的苦楚较之从前更是不降反升。

  他从前自是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若论痛感倒不一定会较之从前略胜一筹。只是孕育的苦楚更在于其经久不断,反反复复;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只要是遂了腹中胎儿的愿,那脾性顽劣的小家伙必会不由分说闹腾起来。

  他的主人早和他讲过,若是实在疼痛,不必为了矜持礼数一忍再忍,便是喊出来了也无妨;不过自然,遇上这般性格刚烈的刀,这话每每总成了耳边风。

  所幸源氏家主早就料到有这一着,也有更好的法子来应对这刀的顽固与执拗。他自来睡得很轻,即便鬼切只在深更半夜因为疼痛难耐翻来覆去,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听见几声轻响便能清醒个七八分。

  他的刀疼痛之时有个一成不变的习惯,那便是双手握拳用指甲用力掐掌心,他对这个倒是从很早前便记在了心头。于是他便轻而易举地掰开了鬼切的左拳,一根一根与他十指相扣,将他颤抖、冰凉的掌心用拇指慢慢摩挲——

  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的刀的掌心密密麻麻地散布着数十个深及肌理的指甲印,温热的血迹触目惊心,令人发指。

  源氏家主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鬼切的手指仍在颤抖着,分明是想要缩回,却被主人不由分说地扣押在手里。他无可奈何,一半脸埋在枕中,小声地问道:“您知道离生产之日还有多久么?”

  “据医生所说,应是不足三周了。”

  “那样便好,”鬼切虚弱地喘了口气,试图恢复平日的语调,“生产之后……鬼切便不会再因这些琐事叨扰您了。”

  “你真心希望如此么?”

  鬼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话问得太过直白,又太过聪明;他的主人从来便是如此一针见血,拷问着他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内心。

  这问题他曾扪心自问,一问便是整整怀胎十月。他不曾记得这些天来他给主人添过多少麻烦,教他受过多少族内上下暧昧不明的眼神。从前他自喻为主人最引以为傲的利刃,现在他倒觉得自己活像扎在主人掌心的一根刺;他越是扎得主人入骨三分,主人越是便要将他捧在手心。

  这般对主人的折磨,应当是越早结束越好。可是——他的主人对他的好,真真像是甘露蜜糖,把他这把刀浇灌得没了自知之明,竟也开始贪恋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这般痴心妄想应到此为止了,他有些苦涩地想。

  “……是,”他尽量平静地道,“鬼切的本职是护卫主人,自然不愿在此事上耽搁太久。”

  “那若是这护卫工作从此之后便做不得了,你又作何打算呢?”

  鬼切不由得浑身一震,一颗心仿佛如坠冰窟:“您……您是打算不要鬼切了么?”

  “我从未说过此话,”握着他的手好整以暇地摩挲起他冰凉、颤抖的指节,“只是近来妖怪侵袭愈发减少,难得一见的妖怪也都是些低贱小妖,没有让你出场的契机。借此机会让你做些别的,也是未尝不可。”

  “可是……”鬼切他听不出主人这语气是好是坏,背后之意是否便是从此将他打发的一纸辞书,便愈发紧张起来,“可是,鬼切只是为您斩鬼的一把利器,若是不再退治妖怪,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这便要问你了。你心中可有甚么想做之事?”

  想做之事?

  披荆斩棘、无往不胜、以斩尽天下恶鬼闻名的利刃,少见地被问得愣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被问到有什么意愿,而他从来便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欲想。他只是刀、是利刃、是工具,是主人意志的承载物,他不该也不愿有任何自己想做之事——数十年来,鬼切都是这样认为的。

  脑海之中只剩全然的空白,鬼切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竟然什么也想不出。

  他的主人却似乎早就料到他这榆木脑袋必会因此卡壳,只是淡淡地轻笑了一声,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

  “慢慢想倒也未尝不可,”他说,“也不急于这一时。”

  那夜之后,鬼切仍是并不清楚那只是主人一时的玩笑话,还是他积蓄已久的规划打算。但无论实情如何,他已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起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以杀戮为本分的斩鬼之刃,若是从此便不再斩鬼,那便还能做些什么呢?

  细细想来,他才羞愧地感到自己除了一身刀法,似乎对凡事都是一无所知。若是从此以后以服侍主人为己任,那他也远远不够格——他既不会琴棋书画,又不会歌艺茶道,更不巧的是,便是他精通于此,他的主人也从来不曾对消遣之事有过半分兴趣。

  他一直以来倒是常常和主人同房,也算是为百忙之中的主人提供些许消遣。这大概能称得上是他的某种功用,只不过他的主人从来不耽于肉欲,行那事也不过每周两次,若是只做此事,未免会让鬼切觉得未尽其职。

  也便是在这个时候,后知后觉地,鬼切想到了自己腹中即将足月的孩子。

  他不是人类,也从未见过寻常人家如何养育孩子;所知的唯一世情,便是人类家庭中子嗣都为人类女子抚育这一事实。

  从一开始误打误撞孕育上少主,鬼切便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与常人并不相同的体质。无需旁人言明,他便已然自知自己违和的孕体必定是分外丑陋的;他会污染了源氏的门楣,败坏了主人的名声——因而从一开始,鬼切便做好了将来孩子并不会由自己抚养的打算。

  至于将会堂堂正正养育这个孩子的人,想必便是主人未来的妻室吧。

  这最先早已接受的事实,如今想来却如同一枚不足季节的酸涩梅子,卡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到底是他太过自私,只是短短数月被主人宠溺了一番,竟已如此贪婪,无可救药地沉溺于终将逝去之物。

  单纯的刀的内心随着临产之日的将近而一日较之一日变得冰凉。

  在预期生产日的三天前的夜晚,他和主人倚在床头,枕着夜色即将入眠;不知为何,主人突然来了兴致,教他读一首风雅的和歌听听。

  鬼切从来便是喜欢和歌的,便兴致盎然地选了一首念给主人听了。他的主人听罢,忽然笑道:

  “没想到你身为武士,倒是喜欢这些风雅之事。既然如此,便用这些天来修习的文学知识来给孩子命个名罢。”

  鬼切从未料到会从主人口中听到这番话,心头蓦然一惊,却不知是喜是忧。

  他从未预想过给少主命名的这般要事,主人竟会如此轻易地交付给他。这毕竟是偌大的源氏现任家主的第一个孩子,虽不见得是下任少主,也是源氏血脉中颇重要的一支;他当真有这个资格和权利替主人做决定吗?

  见他神色犹疑,他的主人却只是挑眉一笑。

  “你有何惶恐之处?孩子本是你所生,由你为他取名也并不为过。”

  ——可是您未来的妻室不会为此感到困扰么?

  喉头无形的酸涩梅子噎得他几欲窒息,鬼切侧过脸去,将颤抖的嘴唇隐藏在灯光的阴影里。

  “都听您的罢。”

  没人料到胎儿的降生竟是如此突如其来。

  当鬼切于子时费力地睁开双眼时,他其实已并不能分清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席卷全身的疼痛也一并带来了视野中逼仄的白光,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被蒙上了氤氲的雾气。人的面孔变成斑驳的色块,无论是什么都无法一一分明。

  唯一能确切感知的事实便是疼痛。

  他仿佛漂浮在无尽的汪洋上,只能抓紧手边唯一的浮木,那块浮木成了动荡之中唯一的指向的锚。

  当他最终以为自己将要沉溺于黑暗时,光明和声响却纷纷不打招呼便回到了沉寂已久的感官。他睁开眼,良久良久后,终于清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主人难得一见掺杂着忧虑的面庞,随后直觉驱使着他吃力地低下头望见了主人牢牢握着自己左手的手。

  那素来金贵、养尊处优的手掌上慢慢都是赤红的掐痕和抓痕,极为触目惊心——只需望上一眼,便让这爱主的宝刀倍感羞愧异常。

  他诚惶诚恐,正欲抽出左手,为自己毫无礼数的行径向主人道歉,某个思绪却突然使他僵在了原处:主人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时日,恐怕也不剩许多了。

  他自会有一名温顺谦和的妻室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时握住那不知名女子的双手,想必亦会忘记曾经握住的、这五根冰凉的手指罢。

  鬼切便没再继续抽出自己的手。

  他不带一丝希望地靠在枕上,毫无知觉地听着耳畔传来的他的主人的话语。

  “先前曾和你谈过的想做之事,你如今有什么眉目了么?”

  原来仍是这个问题——其实事到如今,他早已将这个问题思考过千遍万遍,也早已得出了想要的答案:那便是恳请主人在正式娶妻之前,由他来抚养自己所生的孩子。

  说来这并非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鬼切也自觉主人大概能满足这个简单的恳请。但那势必会引出那个他不愿知晓的答案,因此他不愿再说、不愿再想。

  “……鬼切没有什么想法。”

  “此话当真?”

  “……当真。”

  “既然你一再如此坚称,”他的主人却是好整以暇地笑道,“看来是非要我亲自为你找个差事不可了。”

  ……差事?

  感到分外困惑,鬼切下意识地侧过头来,茫然地望着他的主人。

  他却未曾料到主人口中所说的下一句话竟会让他从头到脚都呆愣住了。

  “家谱上已记过了你的名字,”他的主人慢条斯理地说,“准备下个月的结婚仪式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