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想法一拖再拖,到今年夏天,松阳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黏糊糊又热热闹闹的夏天,有松本村的人们每年都期待的烟火大会。
上一次村子里举办烟火大会还是她刚来的那一年,衫婆婆领着她和银时去逛祭典,银时满脸都是抗拒和嫌弃,不情不愿的被她牵着手,看起来对一切都不以为然,可他偶尔瞥一眼周围热闹的场景时,眼睛里流露出令人心疼的寂寞。
他想起什么了呢?是他那个早早逝去的母亲呢?还是烟火的颜色会让他想起战场上那片惨烈的夕阳呢?
那时松阳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把刚买的苹果糖递到他面前。
“要吃吗?很甜的喔。”
“阿银又不喜欢甜食。”
银时讲得别别扭扭,嘴上却诚实的一口咬住。过了一会儿他就把刚才的话忘掉了,抱着苹果糖不停的舔。
“糖分……阿银今日的糖分一本满足……”
松阳见他吃得这么开心,自己也买了一只,刚吃第一口就让这甜滋滋的味道满足到眯起眼睛,吃完后她忍不住又买两只,和银时一人一只,两个人手牵着手吃苹果糖的样子被衫婆婆评价为“你们俩怎么回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松阳那时还没有对银时吃甜食的分量进行节制的概念,于是第二年银时吃烂了几颗牙,被衫婆婆拖去看牙医,拔牙时银时发出的惨叫声,连守在外面的松阳都听的一清二楚,还紧张地抓着衫婆婆问。
“拔掉的牙怎么办呢?嘴巴里不会空荡荡的吗?还能长出来吗?”
衫婆婆戳着她的额头教训道。
“还好银时年纪小,牙还能长,你要是也吃烂牙齿就长不出来了,知道了吗?别再惯着银时了,该控制就给我控制,至少一个月不许再吃。”
刚拔完牙的银时捂着脸跑过来就往松阳身前一挡,气呼呼地去推衫婆婆的手。
“臭老太婆离松阳远一点,阿银生气了不许欺负她!”
“哟,知道护着他了,那你倒是赶紧长大啊,你看你,一个男孩子目前这个高度——”
衫婆婆伸手比划了一下,毫不在意地嘲笑道。
“等你长过我肩膀的高度再跟我斗嘴吧。”
“臭老太婆,别瞧不起阿银啊!还有松阳你,干嘛傻呆呆的站着让人家戳额头!”
松阳平常光洁得跟瓷器似的额头留下了几个红印,银时看着她还是那副笑笑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烦躁了起来,黑着脸数落松阳。
“不是不喜欢被人碰到吗?别随随便便让臭老太婆欺负啊你!”
“喂你这小子嚣张过头了吧!到现在还没有我这个老太婆高还一副趾高气扬的白痴样子。”
“阿银明明还在正常的发育阶段啦!连‘遗x'都比其他小鬼更早——”
“少说乱七八糟的话啊你这臭小子!”
衫泷忍无可忍地敲银时的脑袋,敲得银时捂着脑袋躲,她也还是追在银时后面继续敲得梆梆作响。
——那是七年前的事。
银时从抱着她的刀不放的倔强小鬼,长成轮廓硬朗的别扭少年,神情也终于不再寂寥,褪去了曾经作为食尸鬼的格格不入,与身边的人建立起亲密的羁绊,在这人世间扎根生长。
他在失去中成长地越来越坚定。
松阳想,这就够了,她所求的也就这么多,即便不得不离开也不会因为担心他无法承受而牵肠挂肚。
——桂带着几个后辈在小吃摊之间穿梭,高杉原本抓着松阳的手臂,这时不知看见了什么,停在套环玩具的摊前欲言又止。
“去玩吧?”松阳拍了拍高杉的肩膀。“我去河边站一会儿。”
“别乱跑。”跟在她身后左看看右看看的银时见状去抓她的手,絮絮叨叨念着。“花火大会要开始了,老师你要是走散了阿银才没工夫找你。”
“就在那边,诺——”
松阳指给他看。“河岸边上,那颗松树边上,人太多了有点闷想透透气。”
所以每次一听有活动就兴奋地要带他们出门的人是谁啊?刚才捞金鱼捞到网兜破完的人又是谁啊?
听到银时这么吐槽,纵使是身为大人的松阳也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脸。
“嘛,习惯了拿刀的手啊,想要放下刀,再去握住别的什么,的确很难呢——”
“什么啊,那阿银来握你的手就好了嘛。”
银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又飞快反应过来而慌慌张张解释。
“我是说,捞金鱼什么的,做饭什么的,又不用你操心,本来就是阿银在做啦。”
“是是,银时最可靠啦。”完全没听出其他含义的松阳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说道。
“别担心,我就去那边走走。”
银时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道。
“就站在那里,不许去别的地方,过会儿我们来找你。”
“知道啦。”松阳戳戳他的脸蛋。“感觉被银时当成小孩子一样念叨了呢,不过我很开心。”
那双淡绿色的眸子噙着笑意和足以让黑夜消融的温柔。
“谁管你啦!”他扭过脸羞恼地躲开松阳的手,三步两步窜到甜点屋前,不让对方瞥见他发红的脸。
松阳慢悠悠地往河边走,眸色映着形形色色的光亮,倏地一冷。
——她被人跟踪了。
松阳走得很慢。
她一直走到河岸对面的那颗大树下,确定那三个孩子从热闹的集市投来的目光无法抵达这片阴影里,才缓缓停下脚步,猛地转身。
对方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的举动,仓皇之下便让她看清了模样。
是个带着斗笠的陌生男人,虽然那张脸与她记忆里任何一个人都对不上号,松阳也不敢直接下定论,干脆眼疾手快地先把想要逃跑的男人制住,再慢条斯理地询问他。
“阁下一直跟着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对方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武士装扮,身高高过她一个头,发色藏在斗笠下看不清,那张脸她仔细看过以后也能察觉出易容的成分。
男人身侧插着一把刀,上面的纹饰却没有隐藏起来,因此松阳一眼就认出来这把刀的来源。
那是天照院奈落的佩刀。
松阳心里蓦地一凉。
“害怕了?”
虚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悄无声息地靠近她,抓住了她的手,一改往常凌厉的杀意,语气柔和。
“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如果奈落前来,我替你杀光便是。”
“——还是你想要那些孩子跟着你送命?奈落或许会忌惮虚,但绝不会忌惮作为人类的吉田松阳。”
“不沾染血腥,却想守护身边的人?现在,后悔了吗?”
“闭嘴。”
松阳没工夫搭理喋喋不休的虚,只是警惕地打量着被他抓住的男人。
奈落的人为何会盯上她?这个人是否知道她的身份?不,不对,奈落里见过她长相的人都不在了,不会再有人,除了——
“阁下到底是谁?”
男人一言不发。
他的手被松阳拿捏住关节,挣脱不开,就沉默且僵硬的站在她几步开外,低着头不去看她的眼睛,浑身戾气如流水般缓慢地流淌在他周身,却不是朝着松阳。
他像是从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走出来,习惯了用冰冷杀意武装自己,即便隐匿于黑暗之中,也藏不住那阴霾的气息。
被她抓住的手在颤抖,松阳注意到他的身体也在跟着止不住的颤抖。
仿佛用力压抑住了过于激烈的情绪,只要再靠近一步就会失控。
松阳一时间也只能和他僵持着。
对方没有敌意,更没有对他的杀意,尽管身份目的成谜,可这副装扮又叫松阳没法这般轻易放他走。
她只能继续试探道。
“你……莫非为幕府做事?”
男人怔怔地抬起头来。
即使易容也无法隐藏住的是那双充满阴霾的眼睛,这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其中翻腾着的强烈而又痛苦的情绪,居然令松阳也不由为他感到揪心。
“如果我说错了……”
她忍不住蹙起眉头,想要向这个男人走近一些。
“请容许我道歉。”
奈落中常用的易容术还是她曾经闲来无事捣鼓出来的技术,流传至今,其中手法与弱点她都谙熟于心,这种面具轻薄坚韧不易被破坏,常人更无法发现衔接痕迹,但对于她而言,只等着对方露出破绽,便能一击揭开对方的易容。
陌生人跟着后退几步,不让她有机会触碰到他的脸。
他始终不曾开口。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去,只剩一片空洞。
被按捺住的苦楚撕扯着他。
明明努力地从深沉的泥泞之中爬出来,想要拥抱他的太阳,却一次又一次的被不属于他的光芒灼伤。
我只是想要——
他专注地凝视面前一脸警惕的他的老师,胸腔中久违的心跳在这个瞬间归于一片无边的死寂。
想要见见你。
可是——
他平静地这么想。
可是我的老师已经忘了我。
已经彻彻底底的,忘记了我的气息,而对我做出这样的宣判。
我的老师身边有了其他的人。
她的温柔给予了其他的人。
她的眼里是其他人的身影。
我明明,早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如果阁下确实有要紧事,不妨直说,我不过是个乡野教师,实在无法明白您要传达的意思。”
松阳始终没在他身上发现能表露身份的痕迹,她横下心来,直截了当往他头上袭去,趁男人慌忙地用空余的手阻挡时,手腕虚晃一转,径直扯开他脸上的易容。
男人以手压紧斗笠试图藏起脸,被压制的那只手剧烈地挣扎,几次险些在松阳手里挣脱开,松阳死死抓住他不放手,用另一只手去完整撕开他用以易容的轻薄面具。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男人自斗笠掩藏下深深望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
那一眼中包含的强烈情绪,却令她如坠冰窟。
“你是——”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男人迅速把面具扯下来握在手中,退后几步纵身一跃,转身越过河岸离开。
怎么可能呢。
松阳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河岸,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对方易容下的那张脸。
怎么会这样呢。
是那道贯穿整张脸的疤痕。
——其实多年前的十二代目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的血能治愈破开身体的刀伤,却没办法让胧脸上那道伤疤也跟着愈合。
好几次胧在她跟前忙前忙后,让她在一旁坐下来休息,她就托着脸颊望着胧面上那道显眼的伤疤,忍不住开始愧疚。
这是她的过错。
——后来她一个人行走在山间,雨中,荒原之间,想着那块巨大的乱石,想着为她死去的胧,想着那个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承诺。
都是我的错。
她总是这么想。
我说着要保护好那个孩子,却让他不断地被伤害,被拉进深渊,最后粉身碎骨。
而我什么都没做。
我将怀着对他的愧疚与失去他的痛苦,继续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能将我这不死的怪物变成人类,以人类的死还清亏欠他的一切。
这是我欠你的。
“胧……”
他还活着。
松阳在这个瞬间明白她曾犯下多么残忍的错误。
胧没有死。
他或许未被爆炸波及,也或许是体内的不死之血还没流尽,能让他再次死而复生,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而无论如何,那一天她止步于乱石前,也就松开了抓紧这孩子的手,让他又一次坠落进无边的深渊里。
——他还是成为了奈落的一部分。
怎么会这样呢?
她想着那双死寂的眼睛,还怔怔地盯着河面泛起的波浪出神,就连银时急冲冲跑过来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喊叫,她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你是笨蛋吗!!”
找人找到快累吐的银时拉着她的手急的跳脚,大喘着气叫嚷起来。
“说好了在河岸边等着我们,一个人跑到这种黑暗的角落里来,老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都快急死了你知不知道啊!!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都不让阿银省心!!!”
松阳猛地惊醒过来。
像是胧长大之后模样的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银时一脸担忧的望着她,见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脑子里的警钟霎时敲响。
“你——是遇见谁了吗?这种表情——”
松阳愣了愣,视线不自觉游离开,银时敏锐地抓住她眼神中的端倪,立刻穷追不舍地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和谁见过面?男人还是女人?或者说——”
少年的语气阴沉下来。
“有人威胁你了?还是有什么麻烦的人靠近你了?”
“没有。”
松阳努力将心里一阵阵的抽痛压抑住。
不可以。
不可以再让这些孩子也为了她而——
“是以为看见了认识的人,才跑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结果是认错人,超尴尬的——对了,晋助和小太郎呢?”
银时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见她很快又挂上那副浅浅的笑容,知道问不出结果,有点烦躁地哼了一声。
“谁知道他们在哪里,走了走了——”
总之他会好好护着她,不说就不说吧。
他手一转,就把松阳的手握进自己手掌中。
“去哪里?”
“花火大会快开始了,去找个好地方等着啊,阿银特意问过了,诺,那边那个小山坳,那里看的最清晰。”
“可是晋助和小太郎他们——”
“他们会自己过来的。”
松阳被他拉着跑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银时难得神采飞扬的表情,感叹道。
“心情这么好吗?”
“才没有!阿银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啦。”
银时的脸在昏暗光线下看起来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奔跑的关系。
“唔,是什么事呢?”
“那个啊,假发,假发那笨蛋。”
银时支支吾吾地说道。“他说喜欢甜品店的阿文小姐。”
“欸?可是阿文小姐已经结婚了呀。”
“是啦,那家伙——那笨蛋是个年上控,年上控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总之就是,那种看起来跟大和抚子似的温温柔柔的姑娘——没再说你啦,是结了婚的已婚女人,比他年纪大的那种。”
“那么...”松阳有点惊奇的眨眼。“小太郎的初恋看来是没有结果了呀...”
“谁管他啊!”虽然说是看烟火,但烟火在头顶上一簇一簇炸开时,银时却一直盯着地面,又用余光悄悄观察松阳的表情,确定对方不排斥年上的话题后,结结巴巴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那个,话,话说回来,老,老师喜欢,什,什么类型啊。”
“我?”松阳被他问的一愣,诚实地摇头。
“我没想过这种事。”
她这样的怪物,从来没考虑过要期待人类的爱情。
“什么嘛,是要单身一辈子咯。”
“嗯,这样也很好。”
“哈?”银时抬起头看她。
那双红眸闪着捉摸不透的情绪。“老师你是认真的?”
松阳见他惊讶的样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
“我说过了呀。”
她注视着那一片绚烂的花火,轻声说道。
“我只希望你们幸福的长大,踏上各自人生旅程,可能会走得很远,但一定会有非常广阔的天空在等着你们吧——”
“那你呢?”银时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欸?“
银时沉默了几秒钟,仿若自言自语似的讲了起来。
“阿银呢,没什么人生理想,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遇到你之前,觉得这样能够活下去就够了,遇到你以后,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少年坚毅的轮廓在花火的光芒里却被映的过分柔软,那双红眸映着花火的颜色,灼灼地发光。
“其他人我不管,阿银呢,继续这样就好,守着老师你,守着你的私塾,守着跟你牙牙学语的一批又一批吵得要死的小鬼,就像这样。”
“除此之外,阿银啊,真的没什么远大到不切实际的目标了,什么广阔的天空啊,假发那种江户的黎明啊,还是矮杉那种真正的武士啊,抱歉了,阿银的人生追求就只有这么低。”
“手中的刀,保护好你,保护好你要保护的东西,阿银的人生就足够了。”
“所以,阿银哪里都不会去,你也别想着有一天我会离开你这种事。”
松阳安静地听他说完,缓慢地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肩膀,然后温柔地抱住对方骤然僵硬的身体。
“谢谢你,银时。”
如果是银时的话。
就算跨过她的尸骸,也能守护好她想要珍惜的一切吧。
被她拥住的银时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回应了她的拥抱。
还年轻气盛的少年在心底暗自许下誓言。
会守护她,和她的愿望。
他还不知道未来将要面临怎样的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胧胧在线惨遭曝光,私塾教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