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他们躺在这片浩瀚的星空之下。
沙粒细腻的触感从手指尖滑过,细碎地落在地上,融进脚下这片金黄的沙滩之间。
银时翘着腿,手枕在脑袋后面,悬空的那只脚悠闲地晃荡。
“好啦,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吃得很饱,明天的饿让明天的阿银去操心吧。”
松阳没接话。银时偏过头去看她,只见她仰着头注视着星空出神,神情恬静又温柔,也不知道那双碧绿的眸子里所映出的究竟是一闪一闪的星星,还是什么其他的事物。
银时依旧猜不透松阳脸上的笑容背后隐藏的故事。
她的眼神有时候落在他身上,有时候又好像透过他去看更远的地方,明明映着他的影子却又空无一物,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是奇怪而又看不懂的大人。
和他遇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和其他人遥远得像天与地,像站在一个无论如何奔跑都抵达不了的地方。
银时也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带他走。好吧,只是把刀送给他,又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银时一个字都没记住,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跟上去了。
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那时在和一块硬得磕牙的馒头做斗争,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舍不得扔掉,干脆闭眼一吞,差点被噎死。
是松阳救了他。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跟她走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是这个原因。
银时摇摇头想。
不是为了这种事,他才选择和松阳一起漫无目的地流浪。
到底为了什么,现在的银时也想不明白。他只是望着这片星空出神,看着闪闪发光的星星,想起松阳漂亮的眼睛,想着那双眼睛和他注视着同一片星空。
“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什么?”松阳回过神,侧头看向他。
银时伸手指向天空上那些发着亮的星星,说道。
“阿银呢,是10月10号出生的,是天秤座哦,妈妈跟我说,夜里往天空的东南边看,就能找到阿银的星座,结果阿银怎么看都是一堆蠢蠢的发光物体嘛。”
“银时的母亲听起来是个温柔的人呀。”
“嘛,谁知道呢。”
银时那头银白的卷毛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
“她倒是满受她那些客人欢迎的,不过她死得那么早,阿银对她也没什么感觉,幸好阿银是个一出生就能记事的天才,不然岂不是连自己何时出生都不知道,也太糟糕啦。”
“这样啊。”
松阳也不知想起什么,感叹道。
“但是阿银能记得自己的生日,真好呢。”
“你在羡慕个什么劲啊,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欸!”
松阳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银时瞪着她的模样可爱到不行,忍不住上手揉头。
“哎呀~小银时的脸是圆嘟嘟的团子。”
“莫名其妙,阿银不想和你讲话了。”银时翻个白眼就要转过去睡觉,松阳赶紧安抚他。
“抱歉抱歉,我听银时继续说,那之后呢?”
“之后啊……”
之后?
银时垂下眼,无声地叹气。
那个女人在花楼生下他,偷偷把他养到三岁。
直到某一天,楼里的其他姑娘发现了他的存在,并且将这件事报告给领头的妈妈桑,她这才带着他连夜躲进出城的马车,打算一路往东南方向走,说是去投奔他那个在甲斐打仗的父亲。
于是那时候银时才知道,她每夜望着窗外所注视着的不是他出生的星座,而是她所爱之人遥远的身影。
战争年头,带着孩子的独身女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投以异样的目光,更别提能找个正经挣钱的工作。她攒下来的钱不多,大部分都被妈妈桑克扣走,所以能带走的钱也更少,两个人免不了饥一顿饱一顿,就这样勉强撑到了足柄县。
只可惜,她最终没有找到她的爱人。
也许是因为常年在花楼这种地方工作,她的身体早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没过多久就病死在了路上,只剩下银时一个人四处碰壁,最后流浪到相模的战场上,靠搜刮尸体身上的物件活到了现在。
“她……以前是长洲人,可能是吧,反正她在萩城的某条花街里生下了我。后来,她带着我去甲斐,路上病死了,我就……自生自灭嘛,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有点寂寞。银时想。
在没有遇见这个人之前,只能一个人寂寞的坐在满地尸骸中,看着头顶这片丝毫不被满目惨烈动摇的星空,看着漫无边际的黑暗,日复一日,浑浑噩噩的,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会为何而死。
可那个人是黑夜里温柔的月光。
她牵着他从白骨累累中走出来,让他明白希望为何物。
以后也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吧,走着走着,和她一起走进有光的地方——
“长洲啊……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呢。”
“不过也不是说跟着你就不好啦……哈?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阿银讲话啦——”
“银时想去长洲吗?”
松阳突然翻身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银时,银时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掩饰性地拿手背遮住脸。
“随便啦随便啦,去哪里都一样。”
“决定了!我们下一站就去长洲吧!”
“讲得那么兴致勃勃的,钱呢!我们连明天吃什么都没办法解决啊可恶!”
“啊……我忘记了,抱歉。”
“一点诚意也没有啊你这个大人!”
——到中午是集市上行人最多的时刻,店面里拉客的工作人员都是齐齐整整地站在店门口,铆足了劲招呼客人。
“这边有最新的xx杂志!那边的少年快进来看一看哦!”
“最新引进xx星球的特色餐点,快来体验不一样的风情~”
“最紧张刺激的武道比赛~绝对精彩值回票价~”
银时几时像这样被一大群陌生人包围过,当下整个人都难受得浑身发痒,紧张地去抓松阳的手。
“喂松阳你抓紧了别走丢——”
松阳突然抓着他的手在人群里挤过来挤过去,半点没给银时把话说完的机会。
“搞什么鬼啊你!”
银时盯着传单上的内容,目光狐疑。
“完全公平的有偿一对一武道大赛?啥啊,让阿银参加这种一看就充满可疑成分的比赛——”
“不是银时参加喔。”
松阳活动了一下肩膀,在银时绝望的眼神里微笑着宣布道。
“参加的人当然是我呀。”
“喂喂!你疯了吗!”银时伸长手想去拍掉她手上的传单,着急的心焦火辣。
“这种比赛一看就是那种!那种吧!会在地底下进行的dark交易,那个会死人的!搞不好真的会死人的!”
“是是,我知道的。”
松阳正在向路人询问传单上的地址。
“不用担心我。”
她笑吟吟地摸银时的头发。
“我不会输的。”
“谁担心你啦!”银时像是被戳中痛点一样跳起来,耳根后红了一大片。
“阿银只是!只是不想事后还要处理你的尸体,麻烦死了!”
他别扭地侧着头,声音稚嫩语气却老气横秋的。
松阳忍不住又一把将银时捞进怀里,不顾他的反抗用力揉乱他的头发。
小孩子抱起来软软的感觉真有意思,就是银时果然还是太瘦了,要努力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别担心,我很强的,所以一定不会输。”
“别自说自话啊混蛋!不是带把刀就能证明自己很强的拜托了!”
“真的很难相信吗?”
松阳苦恼地蹙眉,也不知道怎么安抚百般阻拦她去参加比赛的银时。
“要我怎么证明银时才愿意相信呢?”
“先跟阿银打一场。”
银时拖着她到街道后巷的空地上,放下一贯不离身的刀空手摆好架势。
“阿银的战力约等于五个普通成年人,1~2个浪人武士,你能成功打到阿银的后背,就算过关。”
“像这样?”松阳歪了歪头,突然在原地消失,银时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被松阳从背后举了起来。
“抓到小银时啦~”
“你你你——”银时惊地目瞪口呆,正想说些什么,因为腰间痒痒肉被抓到而不停地扭动起来。“放手啦放手啦!阿银要死掉了呜呜呜呜呜……”
“现在相信了吧?”
松阳笑吟吟地把他放下来,又开始□□他乱成一团的头发。
“只是单纯的体术的话,我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所以银时乖乖站在我后面就好。”
“……”
银时很难去求证她这句话的真伪。光看松阳这张脸,根本想象不出来她与人对战的样子。
在普通人眼里,漂亮总是和柔弱画上等号,而强大者总是先有着强悍的外表。
所以松阳这样的人,不管走到哪里,人们总是先看见她这幅和和气气的外表,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是个娇弱的漂亮女人,而事实是,在战场上摸爬打滚活下来的银时甚至连她动作都看不清,更别提正式对决,他大概只会落得一招败的下场。
这样的松阳到底有多么强?又是为什么,会像这样身无分文地四处游荡?
“你……算了。”银时把没问出口的问题咽了下去。
现在也不是问她的好机会,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会愿意开口。
——松阳其实对地下武道场隐约有所耳闻。
自从幕府与天人一定程度上达成协议后,天人的手就伸进这片土地,在德川定定不闻不问的状态下也不受限制,即使是这种违反人道的场所,也能光明正大的在集市上拉客,甚至售卖门票,好在地点倒算是隐秘,要从街尾的杂货铺进去,下两层楼才是会场所在地的大门。
“门票5000元一场,这位夫人,您确定要带孩子来看吗?出现意外概不负责哦~”
“我是来参赛的喔。”
“哈?”门口的天人接待员用看待珍惜生物的眼神打量他们俩,目光不确定地落在抱着刀面无表情的银时身上。
“这位小哥要参赛?年纪有点小不过气势还不错但这样的话会不会太过分了点出了什么问题很难收场——”
“是我参赛,有什么问题吗?”
“这位夫人,您是在说笑吗?”
“不是喔。”
松阳笑了笑,伸手牵住银时,一眨眼就闪到接待员背后,轻松自如地四处打量。
“看到了,在那里戴上面具就能上去比赛。”
“喂喂喂你……”接待员呼喊的声音被抛之脑后。
台上站着一个肌肉虬结的天人,面目狰狞,足有两米多高,银时看着心里发咻,周围观众倒是热情高涨,齐声呼喊着:”下一个!下一个!”
谁都没注意到有个戴面具的女人已经站在了台上。
“我听说,把今天参赛的所有人打赢,就有五十万奖金,对吗?”
“!你什么时候——”台上的天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个手刀砸中脖子,咚的一声倒下去,动静大得响彻整个会场。
“还有谁要上来吗?”
镇场的打手被打倒,比赛的负责人和赛场的武士都冲了过来,而看台上的观众只安静了一小会儿就爆发出了热切的呼声。
“杀了他!”
“我们是来看生死决斗的!输了就得死!”
——杀意。
一瞬之间她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有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动手吧。”
她只恍惚了一秒,立即将这古怪的情绪压制下去。
果然还是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
曾有贵族和大名喜爱看奴隶们互相残杀,她也被投进这样的场所中厮杀过,无论如何都死不了的她到最后也失去了被观赏的意义,于是很快她就从这种折磨中解脱出来。
只是没想到千年之后,类似的场所也不曾消失过,反而演变得越发变本加厉,乃至于普通人也会在这种环境里变得目标可憎起来。
人类总是无限向罪恶靠近,又能道貌岸然地将这一切隐藏在外表之下,比起她,到底哪一边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呢。
松阳平静地叹了口气。
她捡起晕倒的天人落在一边的刀,轻松一挥,斩断了向她攻来的那群人手里的刀。
“虽然我并不在意这种事。”
浅发的女人望了过来,那双碧绿的眼睛里隐约透露出血腥的红色。
那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死神才会拥有的眼神。
“我便是把这地方搅得天翻地覆,又有何难?”
作者有话要说: 有阿银过去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