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误在人间行走百年, 做惯了主,即便与几人挤在同一辆马车,都自有种让人一时半刻难以忽略的上位者的架势。余寅听他扣着姜宁的玉简同周临风讲话, 总觉得两个人只是状似和平——周临风在他眼里是半只狐狸, 夕误讲话同样爱留一半,两个人没有打一架,其实怪稀奇的。

  他低下头在旁边玩卦签,一个没捏住,吓得他慌忙去捡。这一低头, 却嗅到一丝血气。

  余寅一愣, 凑着嗅了嗅味道,眼尖看见谢无尘指缝边渗出的血。他“嘶”一声,揉着额角直起身, 提起脚尖探过去, 踢了下姜宁。

  姜宁眉心一蹙。

  “真, 没, 事?”余寅眼睛向谢无尘方向一斜,张着嘴比口型。

  谢无尘呼吸已经平静下来许久了,此刻不知为何,又一次急促起来。他整个人的心神沉在玉简中,又将自己的神情控制得极好, 让人难以看透。

  这是习惯了压抑自己。姜宁心下明朗, 但他并不拿主意,于是还是将问题丢给夕误去解决。

  “无妨,”夕误抽空看了一眼, 轻声道, “快了, 他很快就能够看到阵局了。”

  余寅相当怀疑,夕误对自己的徒弟根本没有感情。

  “你跟小师兄学其实也挺好的。”余寅对根本听不到他声音的谢无尘感慨,“至少,小师兄间或会当个人。”

  ***

  剑随心动,短剑落在谢无尘手中,银白流光温驯地托住他,剑柄上的福印鲜红到灼目。

  “知秋啊……”谢无尘望向无边的黑暗,神色平静,眼中却只有悲伤。

  “你想让我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他,谢无尘也没有奢求得到回答,指尖在剑刃上抹过,随之挥出一道灼目白虹。

  剑光长长劈出去,撞上不知在何处的边界,荡起一阵嗡鸣,更加炽烈汹涌的白光反扑而来,挟着浩浩长风穿过他的身体。谢无尘抬起手在眼睛前挡了一下,在白光刮过的瞬间,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

  谢无尘伊始以为是风拂过耳畔的错觉,但很快便响起了风过长林与清泉击石的声响。其中一道又冷又轻,仿佛始终置身事外似的。

  比起在芸笥天所见,此刻的声音,让谢无尘感到了一丝温度。

  白知秋坐在泉边,怀里抱一把撑开的伞,长发一直披散到地上。他低着眸,割破了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伞面上点血。一名男子坐在一边擦拭自己手里的剑,时不时问两句话,他便顺口答了。

  “仙道已经到尽头了,你起这般大的阵局,想让学宫重现当年仙门的盛况?”那人问,疏离又冷漠。

  白知秋及冠时上了通天路,回来后便驻颜了,直到后来与其他人打交道,显得年龄太小,才又让自己长了几岁。他身边的人大概比他大四五岁,衣服穿得规正又死板,面上毫无表情,虽有种不动声色的沉稳,却无形中已经让白知秋比了下去。

  谢无尘知道他是谁了。

  “我也不过沧海一粟,哪能肯定未来的事情?”白知秋轻声答道。

  白宇云轻哼一声:“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里有藏不住的不满,可白知秋恍如未闻,又摸出薄刃在手指上割开一道:“明掌门日后多半是要上仙京的,他走之后,掌门令传下来该在你手里。世上想要求仙问道的人那般多,想要上下求索的人亦然。或许日后的学宫不会拘于仙道,你说呢?”

  白宇云冷冷地看着他:“我不要。”

  “你要继续游历人间?”白知秋问道,“师父希望……”

  “师父希望,还是你希望?”白宇云没等白知秋说完就反驳出声。

  那时的白知秋尚未有后来的淡定与成熟,闻言很明显地愣住,不解:“师兄?”

  “师父心里真正承认的人是你,你难道不清楚?”白宇云收起剑,转身就走,“你想要掌门令,拿去就是,我不碍着你的路,你也没必要跟我装什么兄友弟恭。”

  “你布完阵,自己早些歇吧。”

  “……”白知秋张张口,想说什么没有说出,目送白宇云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下,又低下头,安静地将伞转了一个角度。

  清棱棱的月光铺陈下来,照得四周一片雪白。白知秋微垂着眸,长睫投出一道纤长的阴影,白皙的脖颈掩在乌发下,一直没入衣领。白衣上的云鹤暗纹随着动作,偶尔在眼前一闪,衬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手上还没有因果线,骨节修长,血脉明显,在月光下显得干净又漂亮。

  谢无尘别开眼,感觉心脏不受控地跳动起来。他轻轻地走到白知秋身后,蹲下身,温声问道:“你在画万象天的阵局吗?”

  白知秋没回答。

  这是幻境,存的不过是过往一段场景的复刻,谢无尘没有参与过这些过往,自然得不到回应。

  他安安静静地等着白知秋画完。

  如果此时再来一剑,他可以直接劈开表象触碰到深处,但他这么瞬间,是不想的。

  他确定自己保持着清醒,玉简同样对他表示出抗拒,稍微停留片刻,或许是被允许的。

  谢无尘就保持着两分距离,等待月色落尽。幻境中很少能够感觉到时间流逝,数月也可以是转瞬。弦月慢慢收成一线,只留下满天星子。

  白知秋的伞面终于画到了尽头。

  伞面上尽是零星的血点,几乎将伞面染红。白知秋抿掉指尖的血,眼尾一弯,是一个有些显莞尔的笑。

  谢无尘心头一动。

  月色淡尽,这方天地只剩下他们二人,伞面上深红带着浅金的光芒映在白知秋面颊上,并不可怕,反而让他低垂的眉目显出种近乎于温情的温柔。

  白知秋站起身,松开手。血点脱离伞面,旋转着向上,四野一时间只剩下黑暗,唯有淡金光芒流转,愈扩愈大,最终扩展到足矣覆盖整个天坑。

  密密麻麻有如星图的阵法在他们头顶展开,缓慢流转。

  以他们为中心,脚下紧接泛起淡淡一层光芒,与中天的星河相映,继而与他的呼吸相合。

  白知秋低声念了一句什么,谢无尘没听清。

  但谢无尘听到了轰然有如大地叹息般的震颤,恍惚震响在灵魄深处。

  满地苍青的花木霎时失去了生机,好似被阵局抽走了生命,喧闹自然戛然而止。更令人生畏的寂静从心底升起,好像将人困在深不见底的水底,再也感受不到外界一切。

  谢无尘想起死亡。

  白知秋站在阵局正中,神仪疏淡,他好似感知不到令人绝望到窒息的死寂,不慌不忙抬起手。

  阵眼光芒愈强,无数灵光从黑暗中激射而来,百川归流,涌入白知秋掌心。

  白知秋一把掐住手腕,指尖血与光点迎面相撞,炸散。

  符箓。

  谢无尘飞速回忆着自己仰头时所看见的阵局,近乎惊恐地发现,自己只能推算极少的几座阵眼。

  阵局流转有自己独有的规律,无一例外,白知秋做不了那个特殊。由此只能证明,白知秋所掌握的规律,甚至可能是他窥探不到的。

  谢无尘骇然失色。

  阵法,符箓,以此为基,应合此地山水,再以自己为代价,生生成洞天福地之局,改天换地。

  这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完成?

  可白知秋就是做到了,这才是他,这才是白知秋的实力。

  这是谢无尘第一次,彻彻底底剥开一切外在的柔弱与虚假,面对白知秋。

  传闻中创办学宫的大能之一,碧云天上的小师兄。如果说明信,杨雨等人共同建成了辰陵宫,那“汀州学宫”四个字,就不可否认地,打着白知秋的印记。

  强大,让人向往,这样的白知秋,怎么可能对自己动心。

  世人有所求,尚是人之常情,所求过多变成奢求,就是白日做梦。

  他表现出来的脆弱,不过是诱自己入局的诱饵。

  可谢无尘即便这样告诉自己了,当看见面前长身玉立的人时,心里依然存在着说不出的柔软和渴望。

  罢了……

  怨他自己喜欢。

  每一道血符落定,浅白的阵光便转为与头顶阵局一样的浅红混着淡金,飞回原处。随着阵眼落回的愈来愈多,难言的死寂也在不住褪去。冬日的风吹拂而过,卷来这个季节特有的清冷,林木于风中沙然作响,枯叶落地,“唰”地一声。

  落叶归根,春水生绿。

  天坑中的生机就这样改变着,白知秋面上也渐渐泛起一丝笑意。他温柔的目光落在对面的谢无尘身上,让谢无尘疑心他眼睛里几乎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可惜这种怀疑不过一瞬,白知秋的目光旋即穿过谢无尘,落到了更远的天穹尽头。谢无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深蓝如水晶的夜。

  “我不知这道阵局会存在多久,是被天道承认,还是要我以身相殉。”白知秋轻声开口,不知是对谁讲述,“仙道,人间,于我而言,似乎也不是特别重要……”

  “但,或许,我应该留下一点什么,不然……”

  不然?

  不然什么?

  谢无尘骤然回身,伸手要去捉白知秋手腕。但白知秋退了一步,他的手指便径径从虚影中穿过。

  白知秋一声叹息,最后一滴血撞上阵眼。他就用这种温柔到悲伤的神情注视着此间一切,最后无奈一叹。

  谢无尘再次上前,毫无反应过来的机会,巨大冲力已经直直撞在胸口。他眼前一黑,强撑着不肯后退,又一次伸手去触碰白知秋。

  所有光芒湮灭,他指尖只触碰到了冷风,和什么碎裂的声音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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