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

  像是山间冰泉坠于青石, 敲起泠然脆响,又像归人远涉而来,腰间环佩叮咚。徐徐清风扫过岩缝, 带来丝缕的寒意和潮湿。

  那些潮气绕着谢无尘, 愈来愈重,最终托着他落在了实地。

  但谢无尘还是看不到光。

  黑暗太深太沉,成了另一种囚困。他好似误打误撞进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禁地,孑然而立。

  “知秋。”谢无尘低低喊道。

  “嗯。”白知秋的声音散在黑暗中,荡出无尽的回音, 显得没有来处。

  谢无尘扭身向四周望去, 尽了目力,依然只能看到遥远没有边际的黑暗。世间所有存在好似都在此处湮没,除却计时的滴漏一般, 乍然一响的水声。

  “没关系。”白知秋温声道, “这是我的识海。”

  识海哪里有这样的?

  灵魄衍生识海, 多与主人内心最深的执念相关。人生在世, 如何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既然如此,一个人的识海中,又怎会毫无色彩?

  “你乱想什么呢?”谢无尘感觉有风在他耳边轻轻打了个卷,白知秋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便随之响起,不再有之前那般遥远空寂:“你若是有入侵我识海的本事, 也省得我费心费力护你了。”

  谢无尘:“……”

  为什么能有人这么混账, 来去都不带打招呼的。

  “又骂我。”白知秋又道,随之有什么轻轻在谢无尘腰间一抵,将他向前推了下, “你找人停在原地找的?”

  谢无尘伸出手, 抓向黑暗。他曲了曲手指, 风便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过,一缕都留不住。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谢无尘终于往前迈出一步。

  “哒。”

  水声空灵,与他的脚步声合为一道,于是谢无尘在回响中感觉到一种异常的安宁,步履不由慢了下来。

  好像那个人就在他身边一样。

  “知秋。”走了几步,谢无尘不知想起什么,又喊他。

  这一次,声音响在耳畔:“怎么了?”

  “大雪那日。”谢无尘稍顿,“我们去梅林,你想去偷挖余师兄的酒。”

  “唔。”白知秋意味不明地应一声,“你又不喝。”

  谢无尘对自己的把式很清楚,三杯下肚便分不清东南西北,哪愿意在白知秋面前出丑:“你藏的酒呢?”

  白知秋轻笑。

  “我也藏在那棵歪脖梅树下。”他道,“余师弟分不清哪坛是自己藏的,只知道我偷喝他的酒……”

  那么藏与不藏,区别并不很大。谢无尘边走边想。

  “那酒取梅花而酿,名作醉花间。每年秦师姐都会酿上几坛,等梅花落了,春天就来了。”白知秋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梅林是后来种的,你猜猜它的寓意?”

  “种给谁的?”

  “明掌门种的,我不知。”

  “这样。”

  水滴声逐渐远去,谢无尘辗然一笑:“梅花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

  回答停在这里,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定,黑暗如潮水般褪去。他在转瞬间绽放如飞花的绚烂中眯起了眼,也握住了一只手。

  “……善终。”白知秋接上他没说完的话。

  “你是天上月,名姓该上仙京,不求这一福。”谢无尘睁开眼,忽而顿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白知秋无疑,但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还有些许不同。

  面前的白知秋稚气尚未褪尽,眼尾的弧度不太明显,意外地显得乖顺。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至大腿,身上松松垮垮地随意披着件外袍。瞧起来,不过十八九的年纪。

  最为不靠谱的是,他现下想看白知秋的眼睛,需得微微低头。

  就,很奇怪。

  白知秋垂眸瞧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又抬头望向谢无尘,眸光浅淡而平静。

  这种时候,白知秋但凡提些什么要求,谢无尘觉得,自己是不会拒绝的。

  虽然平日里也不会。

  “这是你什么时候的样子?”谢无尘没忍住疑惑。

  白知秋转身带他往里走,随口答道:“及冠不久。”

  识海中的场景多是空茫一片,无景无物。白知秋的识海却不然,眺目而去,入眼尽是细细密密铺满脚底的碎花和稀疏的半人高的草木。或有水流经淌,在透下来的日光中撞出一道虹光。

  凉风静谧,扑面而来,吹乱了白知秋的发。他抬起手,将鬓发乱发捋至耳后。发尾柔柔扬起,掠过谢无尘的手背。

  谢无尘手指一蜷。

  在识海中,无论走多久,入目的场景并无太大变化。但谢无尘仍然可以看清天际流动的云,远处连绵的笼罩于云雾中的峰峦。

  不说能否做到这一点,仅凭毫无顾忌拉人进入自己识海这一点,便足矣证明,白知秋灵魄的强悍,对识海的掌控,远在他人之上。

  谢无尘忽而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气闷。

  某些人别的不说,让人担心这方面,从来不遑多让。

  “识海如此,”谢无尘缓声道,“为何不能运灵?”

  白知秋:“……”

  他伸出去折花的手顿了下,面上罕见地闪过几分一言难尽的后悔。谢无尘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自然没有忽略这瞬息间的变化。

  谎话不能说太多,某一日总会遭到报应。

  那一刻,谢无尘和白知秋的思维,短暂地达成了一致。

  “行吧。”白知秋自暴自弃道,转过身将花枝递给谢无尘,又换上循循善诱的语气,“你想问什么?我都答你。”

  “你发誓。”谢无尘不上钩。

  白知秋被他气笑了:“在识海中矢言立誓,天道不认。”

  谢无尘端审地盯着他。

  “那我对你起誓?”说着,白知秋当真并指齐眉,轻声道:“汀舟学宫弟子白知秋,以己身灵魄起誓,所言皆出本心,无欺无瞒;诚知誓若金坚,丹心如炽,自当不违不忤。”

  日光透过虚渺的云雾,落在白知秋眼睛里,让眸光都显得不甚真实。谢无尘看着他,感觉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去,又痒又勾。

  白知秋偏头:“可以吗?”

  大概是因为头一遭起誓,白知秋并不清楚如何让对方满意,说完话仍然保持着那个动作,等待谢无尘的认可。

  “嗯。”谢无尘含糊应声,硬生生把自己思绪拽回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灵魄无损,为何会运灵有碍?”

  “不是早就答过?”白知秋无奈,“因为万象天封禁阵。”

  谢无尘没放过他:“这是两个问题。”

  这确实是两个问题。白知秋心道,他委实没有想到谢无尘一开口就能这般致命,可转念再想,从破阵开始,谢无尘或许就想问,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破阵时于阵盘中唤醒的八神,封印蛊咒时漫天铺开的灵咒,以及此次拉人进入识海,皆需运灵。

  “用血,或是,悬诊丝。”

  白知秋抬起手,指节素白修长,没有勾连那些长长短短的丝线。

  “悬诊丝是我诌来唬人的。”白知秋微顿,似是在思考自己是否需要为此愧疚,然而不愧疚的心思很快占了上风,他坦然道:“一定要有名字的话,可以叫因果线。它与灵魄相连,可以让我脱开封禁阵的束缚。”

  改了万象天风水阵局的封禁,沉重到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还有竭尽全力从中偷得的一线缝隙,从白知秋口中说出来,就似飞鸿踏雪泥,留痕两丝,难以惹人注目。

  他觉得没必要讲,谢无尘却是说不出的心疼。

  他捻着花枝,择去枝条上的碎叶,又让白知秋背过身,捞起他鬓边发丝:“五行八卦阵中的黑气,是怨煞。万象天的黑气,又是什么?”

  “是承了不由自己承担的孽债,难以走过黄泉道的生魂。”

  白知秋转过头,想看看谢无尘在作什么妖。手中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动,漏了两缕出去,被谢无尘眼疾手快捞住:“别动……学宫下,为什么会镇着这些?”

  “因为……每具灵魄能承的孽债,是有限度的。”白知秋轻轻地说,“黄泉道上清算一生恩怨,抵消不去的怨煞或福禄,随着轮回投入下一世。世间少大奸大恶之徒,亦少大善大慈之人,福怨持恒。若是怨煞被强加于凡人之魂,会怎样?”

  会被困于黄泉界,浑浑噩噩,徘徊不去,最终在无尽的消磨中烟消云散。

  谢无尘收手,又让人转过来,不言不语,抬手整理碎发。

  “在能够让他们转世轮回之前,只好借助万象天封禁阵且做镇压。”

  谢无尘沉默,垂首,吻在白知秋眼角,一下复一下啄吻下去,一路吻到嘴唇。

  停了一下,他深深地覆上去。

  白知秋立在原地,被他弄得有些痒,想要躲开。于是这个吻显得依然不够深,不够亲密。谢无尘一手扣住他的后脑,一手将人揽得更近。他不想让心头空空荡荡的,他需要有人恰好弥补住自己造成的残缺。

  在被叼住舌尖时,白知秋终于无济于事地反抗了:“别在识海里……”

  对于主人来说,识海实在是太过隐秘,也,太过敏感了。

  清风拂过,一切都变得颠倒混乱。白知秋陷在草丛中,急促地喘着气,开始后悔自己做出将谢无尘拉入识海的决定。并且开始盘算,此时将人扫出去,他发下的誓言能不能收回。

  委实,招架不住。

  谢无尘一路往下,扣着白知秋腰背的手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犬齿抵在白知秋脆弱的颈侧,边吻边细碎道:“三百三十多年前,阵封万象天的代价于你而言,并不沉重。直到一百七十二年前,血疫再次现世,以至你身受重创。同时,你为保护因血疫而染上怨煞的凡人,将万象天分为八座阵局,转而由诸位师兄镇守。”

  “识海与最深的记忆或执念相关,这里,是万象天曾经的样子?”

  “可是,蛊咒会伤灵魄,受损的灵魄不能上黄泉道,不能轮回——这些生魂,从何而来?”

  谢无尘说话间的呼吸就落在皮肤上,带着不可忽视的温度。白知秋轻轻颤抖,识海随之震荡,终于,他忍无可忍:“谢无尘,讲话便讲话。”

  要他护着还要引他动神,什么混账行为。

  可谢无尘按住他推拒的手,气息洒落耳畔:“难受吗?”

  白知秋乍然沉默下来。

  识海随之一默。

  好似狂风乍然停歇,飘荡于空中的所有轰然坠落,是另一场更为致命的倾塌。

  半晌,白知秋极轻极无奈地抱了回去,声音微哑,几乎一刀沿着谢无尘胸口划过去:“后来,难受。”

  “好在并非无解。”只这一句,白知秋又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安慰道,“我做事,喜欢给自己留后路。”

  谢无尘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嗅着哪怕在识海中依然存在的霜雪冷意:“我是其中之一吗?”

  “是啊。”白知秋揉到了他的发,“你护着我吗?”

  那一瞬间,他不是山巅清冷孤寒的月,更像是蛊人心智的妖邪。

  没人能承诺给他保护,因为他在高处站了太久。以至于问题问出口,都带上了承认的意味。

  谢无尘猝然撑起身,死死地盯着白知秋。

  花木雾云都在他眼睛里淡去,显得空寂又执拗。

  在这样的眼神里,白知秋敏锐觉察到了一种被藏起的狠厉。可最终,谢无尘只是伸手,碰碰他的眼睛,翻身躺下,把人捞进怀里。

  “护着。”谢无尘道,“我寻了半生的月亮,不要他低头,不要他沾尘。”

  “也不会放他回天上。”

  白知秋笑起来。

  震荡的识海终于趋于安宁,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袍袖铺了满地,谢无尘勾住发丝,道:“以后我也替你束发罢。”

  “你想好怎么告诉夕误,还有明掌门了吗?”白知秋问。

  “先生,应当无妨。”谢无尘犹疑,“明掌门……”

  白知秋十五岁起,跟在明信身边,看平日里对白知秋的惯纵,显然比亲传弟子疼得多。三百年在前,谢无尘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他。

  “只要你不将我逐出学宫,掌门大抵会由你来……”

  白知秋不语,只是笑。

  识海中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没有暖意。谢无尘扣着白知秋的手,长长舒出一口气:“知秋,说说一百七十年前那场血疫吧?”

  说说白宇云的死,还有你在血疫上所有的心结。

  现在有人护着你,有人听你讲了。

  有的伤口,不让它见天日,它就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反复溃烂,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唯有狠下心,剜下那层旧疮,挨过那阵疼痛,才有愈合的机会。

  白知秋拉着谢无尘的袖口,与他贴近了:“你猜,那一次血疫的始作俑者,是谁?”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秋崽的话,不要相信地那么轻易。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