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穿不透重重的光阴, 入不了白知秋的梦境。

  冬日静寂,细碎的白被风卷着在空中打个旋,晃晃悠悠落在结冰的石阶前。蹲在门边的白团子抬起头, 盯住空中虚无的某一点, 眨巴了两下眼。

  很快,他好似发现了稀奇的东西,吧嗒吧嗒跑出去,捡起什么,又跑回去了。

  冷风从门缝中钻入一缕, 惊动了垂首织布的女人。她抬眸, 看见小孩冲她展开掌心,弯眼叫了一声“娘”。

  “外面有鸟,它们在找吃的。”

  躺在掌心里的是一颗风干的小橘子。

  白堑山上少草木, 入眼尽是不讨人的喜欢的灰白石块。下过雪后, 便是鸟尽人绝的死寂。

  偶尔, 这片满是枯朽之气的白毛地会长出一些稀罕的东西, 比如小团子手里捧着的橘子。

  无人知晓的种子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只可惜,它生错了地方,贫瘠之地养不出什么成样的果子。

  于是那无人问津的果实在秋去冬来里挂在树上风干, 或是等待来年春日没入泥土, 或是被寻不到食物的鸟雀啄落。

  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着低下头,把小孩冻得通红的手拢进掌心, 温柔道:“冬天冷, 虫子躲起来了。”

  “我可以喂它们。”小孩仰着头, 始终注视着女人的侧脸,“外面有五只鸟。”

  女人笑得更温柔了,温柔地有些灼眼。她纵容地拍拍小孩的头,让他去粮缸里抓了一把谷粟。

  爪印凌乱,翻得橘树下的雪地乱糟糟地。小孩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小心将谷粟撒下去,安安静静蹲在一边。

  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更真像个雪团子了。

  他蹲了好一会,才有鸟雀落下来,在面前蹦跳着。小孩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了,不时会回头瞄一眼屋门。

  厚重的门帘偶尔轻轻摆一下,什么都看不到。

  鸟雀很快将一把粟啄得一干二净,啾鸣两声,飞走了。

  小孩又盯着地上的爪印看了一会,仰起头。

  透过干枯的树枝,昏暗的天穹被割成一块一块。飞絮自从无尽之处来,落地遍是清白。

  天地旋转起来,忽远忽近。他好似也成为了其中一片,在浩浩汤汤的天地间飘荡着。风声与时空一起被拉长,像无际的海,晃得脑中一片眩晕。

  把他从呆滞中带出来的是猛然砸到头上的一颗雪球:“白一!”

  小孩踉了一步,眼前的世界突然有了实质,他重重地回到身体中,落在地上。

  “呆子!”

  白一迟钝地拍掉头上的雪花,皱眉看向篱笆对面的人。

  “你怎么不抓两只鸟玩?”对面的小孩冲他努嘴,扬了扬手里抓着的弹弓。

  白一抬眸看了看已经被惊飞的鸟,不想理人,转身往屋子里走。

  “喂!”这小孩丝毫不把他的爱答不理放眼里,转眼便从自家院里跑了过来。白一刚把门帘掀起一条缝,他的声音就不合时宜地先人一步撞入屋内:“你娘在么?”

  织布机后的女人显然听见了这句话,温温和和的目光落在站在门槛上不情不愿的雪团子身上,问道:“谁来了?”

  白一往外扫了一眼,让开身子:“白宇云。”

  “你该叫哥哥。”女人笑着纠正他,又转向另一个小孩,“你惹一一不高兴了?”

  白宇云面对白一娘亲完全拿不出嚣张跋扈的架势,装得像个乖乖仔。他捏着衣角,余光里瞥了白一一眼,见对方扬着头,马上就要告状的样子,不太服气道:“我喊他,他不理我。”

  白一五六岁的年纪,思路来得更清晰,当即反驳:“他吓跑了树上的小鸟!”

  女人只是笑了下,倾身从柜子里取出两张果棠皮,分给他们一人一张,哄着去一边玩了。

  屋子角落里,零零碎碎堆着不少小儿喜欢的玩意。白宇云如愿以偿进了屋,不欺负白一了,还把自己的弹弓也放了进去。

  他松手的时候,收回的手正好从白一腕边擦过。白一愣了下,展开手。果棠皮被他捏化了,落成掌心红痕,一片黏稠。

  白一眼看着那片黏稠流动起来,浸透他的掌纹,再漫过指缝。

  他的手掌在流动中抽长,然后定格。掌心里,玉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好像听见了很多人的叹息,很多人的絮语。伊始,他还能从中分辨出几句;可很快,絮语变成了怨恨,黑沉沉地压下来。嘈杂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混乱。

  于是,一点清明都听不着了,他也就不听了。

  脚下是无尽的尸山血海,头顶是被血映照地橙红的夕阳。他看见自己站在两者之间,平静地垂下眸,握着玉佩的手虚虚提了下被染红了一圈袍摆的袍子。

  血滴顺着剑身,在剑尖上凝成豆大的一点,滚落在地,像一枚棋。

  剑身上,残血般的晚阳成了最后的定格。

  ***

  “师兄……”

  白知秋骤然蜷起手指,乍然从梦境中惊醒。

  风呼啸着从屋外穿过,撞在关紧的窗户上,撞得“哐啦”作响。

  白知秋躺在床上,惶然地注视着帐顶,感觉心口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梦里的寒气好像还环绕在他身上,冷的彻骨。那种冷从梦境透到现实,穿过了整整三百多年的光阴,像无法抗拒的浪潮。他裹挟在其中,入目所见是与他记忆里全然不同的陈设,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自己在这段光阴的何处。

  直到一双暖热的手包上来,他的思绪才缓缓挣脱出来。

  是了,三百多年已经过去了。距离白宇云去世,也有一百七十二年了。

  原来时间可以这么短,又这么长。

  谢无尘轻轻地把他手指抻开,又拂开他额边的发。在触及冰冷的额角时,他手指一顿,轻声道:“你做噩梦了。”

  “嗯。”白知秋没否认,撑身坐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

  自打跟从杨雨修行至今,他极少会被情绪掌控。所谓人间事,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却不想会在今日,被再次触碰到的恶念所影响,回忆起遥远到已经惝恍迷离的过去。

  他甚至连自己娘亲的脸都看不清了。

  天生孤煞。白知秋想。

  他勾住了指根的丝线,慢慢捻着。

  寒意太深,就成了疼。白知秋垂着眼睛,感受着心法自指尖开始,在体内运转。

  身上的寒气散得很快,随之流逝去的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白知秋眸光一动,余光中看见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将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

  运转到尽头的心法怔然一顿,无声无息流转过指尖,最终落定。

  白知秋手腕一转,拢好衣袍,听见谢无尘开口:“你从昨晚开始,便在皱眉。”

  “是么?”白知秋抬手,点在自己眉心,不真不假地揉了揉,又转向谢无尘,“现在呢?”

  “现在……”谢无尘端详他片刻,同样下意识地皱蹙了眉,“你怎么了?”

  “嗯?”

  谢无尘很难说清白知秋那一瞬间给他的感觉。那一瞬间,白知秋的眼神不是往常的冷淡,也不是在碧云天上的温和,也与他昨晚流露出的脆弱天差地别。

  他想不出任何词来形容那个眼神,那比他曾以为的万里雪封之地更加空荡,更加冷寂——他在那样一双眼睛里,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变成了转瞬而逝的烟景。

  可那只是瞬息间,像是他的一个错觉。

  “梦见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白知秋道,目光从他面上收回,补充道,“太早了,七岁以前的事情吧,醒来便记不太清了。”

  谢无尘取出一把梳子,在白知秋身后坐下:“不太好的记忆吗?”

  “不算,我幼年时,姑且算无忧无虑。非要遗憾的话,是结束的太早了。”

  “你念了一些人的名字。”谢无尘道,“白师兄,白宇云是谁?”

  木梳划过头发时,会发出“沙沙”的轻响。它们和在屋外的风声里,让人听不大清。白知秋沉默很久,道:“是我师兄。”

  在谢无尘开口问下一个问题前,白知秋已经自顾自回答了下去:“你不知道他,秦师姐他们最多也不过听过。他在学宫只留了十来年,是个眨眼就过的时间。他不想见我,哪怕是明掌门,也曾一度失去他的消息。”

  说着,白知秋笑了声:“他怪我害死了师父。”

  谢无尘手腕一抖。

  白知秋睡觉不安稳,能把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的那种不安稳。木梳正好梳到一处蜷曲,因为这一抖,直接勾断了几根头发。

  他不声不响地将断发捋下来,在手指尖绕了两圈,收进掌心。

  “怎么会?”谢无尘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有些事情,说也说不清。一念之差间的因果。”白知秋倒没把这句话放心上的样子,“我说我没有害师父,他不会信。结果既然定了,争论中间的是非,没有意义。”

  “可不是你做的,你为何……”

  “因为师父仙逝确实与我有关。”白知秋轻叹,无奈笑了,“好了,以后说给你听。”

  谢无尘将最后一梳梳到尾,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作者有话说:

  开始阴间时间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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