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尚且未从片刻的颠簸与蓦然的寂静里反应过来, 见白知秋眸光一掠,反倒被什么戳了似的,直接浑身一个激灵, 差点跳脚。

  清醒后, 随之而来的就是悚然。

  阵盘在方才的奔袭中已经被他收入乾坤囊,现在再碰到冰冷石盘上的温润玉籽,他感受到的,只剩下深深的恶意。

  “我们现在在哪?”谢无尘深呼吸两次,借此让心绪平静下来。

  他们出了迷宫阵, 四野景象却未变, 不像是出了阵的模样。

  远处黑影忽远忽近,裹挟在冰冷的寒风里,像丛丛的鬼影。

  白知秋被风吹得眯了眯眼, 没等谢无尘开口, 就乖乖把兜帽戴上了。

  “方才遇着的, 熟不熟?”

  五行造化阵笼罩整个绝地台, 各中生衍五行,相生相克,变化无穷。

  谢无尘没见过这般架势,但他被余寅算计来算计去薅去绝地台的经验不算太少,此时冷静下来, 自然明白了白知秋这话的意思。

  谢无尘本坐在觼軜上, 一听问题,又撑住车壁站起来。

  他们还没出阵。

  无数小阵以奥妙而亘古的规律运转,生息不止。它们互相联结间, 又组成了整个五行造化阵, 震撼至极。

  而此刻的阵……

  谢无尘看不出。

  他们现在不知时辰, 同样不知天色会不会再亮起。马车前点的一豆灯火,跟着他们大起大落一番,仍然固执地亮着,成了此刻唯一的光芒。

  白知秋活动着左手,好像是被缰绳勒得难受了。动完,他轻嗤道:“虽然料到了有后招,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推衍到了迷宫阵每次改变后的阵眼,眼疾手快地破了阵。结果破阵的同时,便落到了更大的阵局里。

  白知秋翻身下马,示意谢无尘过来牵着,边走边道:“若是还未过夜,就是甲子日。我们自西南方向来,入休门。休门是吉门,但一入阵,便做不得数了。”

  谢无尘一听就明白,白知秋已经算透了这座阵:“八卦阵?万象天那样的吗?”

  “不是。”白知秋声音冷然,“是杀阵。”

  “杀阵”两个字坠在地上,被冷风一吹,就带着寒意顺脊梁往上爬,令人毛骨悚然。

  白知秋能一眼看出阵中诡异,可换成普通弟子,或是不主修阵法的人,怕是迷宫阵里就得去半条命。

  有人杀了陆积玉,还在辰陵山下设了阵,要杀下学宫之人。若非白知秋下了死令,禁止弟子下学宫,今日踏入阵中的,不一定是谁。

  谢无尘遍体生凉,后怕却又有些庆幸地想,好在今日入阵的人是白知秋。

  “虽然都以八卦为基,联结的小阵法却不同。”白知秋顿了顿,“仔细想来,这阵倒是像专门对付我的。”

  谢无尘豁然转头:“为何?”

  “因为……”白知秋伸手,向他们走向的方向一指,“破掉的若是其他阵眼,不会牵扯到这座八卦阵。”

  只有那一个。

  换做别人,未必能直接推算出炸掉哪个假阵眼会让破阵的阵眼离自己最近。为了求稳,甚至会认认真真推衍完毕,以求一次拆解。白知秋这样强行逼着阵法迎合他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从这个角度思考,对方未免有点太了解他。

  谢无尘的担忧一下挂在了脸上,白知秋瞥他一眼,又道:“想太多,迷宫阵中藏了五行阵,困住别人,只怕方才已经被伤了半条命。”

  话音落下,两个人已经到了阵眼落点处。白知秋向前走了几步,目光转了一周,脚尖一抹,便抹出一道沙痕。随着沙痕一道出现的,还有一丝灵力。在满地枯寂中一闪而过,瞬息消失。

  白知秋拢住斗篷,俯身捡起做阵眼的灵玉,以拇指摩挲了两下,蹙了眉。

  不管是迷宫阵,还是八卦阵,都太大了。

  远不是一朝一夕能成。

  学宫有五行造化阵,笼罩整个映花潭。又有以八卦为基的封禁阵,镇压万象天。白知秋布下五行造化阵花了二十一年,万象天阵局花了十七年。如今困住他们的这座大阵以阵盘落就,来的不及学宫大阵坚牢,但复杂程度上,丝毫不逊。

  藏在背后的阵主,又花了多少年?

  这个想法落定的时候,白知秋思绪甚至和谢无尘达成了一致。

  还好是自己。

  白知秋把阵石收进掌心,拇指从其他四指上逐个捻过,开始推衍现下的大阵。

  破阵的法子就两种:第一种,按部就班寻找阵眼,按照阵主的想法逐步拆破;第二种,遇强则强,以更强的力量,撑破这座阵。

  放到两百年前,对于一般的杀阵,白知秋连眼神都是欠奉的。若是这座阵在那时放他面前,他多少需要估量一下,再炸。

  但现在……

  白知秋低垂下眼,眸中疲惫转瞬被掩藏在深湖之下。

  现在是真的做不来,连破个迷宫阵,都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何况要护住更大的东西?

  谢无尘大半心神留在周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黑暗代表威胁,毕竟有太多的不可知藏在其中。于是,他没看到白知秋转瞬间的神色变化,只听见白知秋喊了他一句:“过来。”

  “嗯?”

  白知秋坐在车辕上,跟谢无尘要了一只阵盘,又开始一颗一颗往上面按灵玉。

  “迷宫阵的阵眼没有彻底摧毁,阵局尚未改换,我留神就好。”白知秋抬手把灯拨正了,“拿黄表纸,我告诉你一道新符。”

  谢无尘借着一线昏黄不疾不徐落笔画符,便画边问道:“八卦阵自生门出,白师兄是要破阵?”

  白知秋点了下头,“嗯”了声。

  谢无尘在这一点头里,感觉到,白知秋的心情不是很好。

  长袍逶迤,流云袖口被素白修长的手指压在膝上。白知秋在一豆灯火中低垂了眉目,目光落在膝头搁的阵盘上,一如既往的温和。

  白知秋本就生了平和到近乎温柔的眉目,温和到有些颠倒错乱。在谢无尘的印象里,哪怕是在万象天,诸位弟子怕他归怕他,说起他,却都是因为他的冷清和疏离。

  此刻,这种温和却因方才果决的破阵,带上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碧云天上那个戏闹随心的小师兄,四时苑里那个无声而脆弱的白知秋,都被他沉默着藏到深处,然后裹上一层牢不可破的伪装。

  当无法为人窥见的祸难降临时,容不得任何人犹豫。

  尤其,他是站在最前方的那个。

  谢无尘思绪一乱,一笔带歪,一张即将画到结尾的符就这样废了。

  他不动声色地这张废符收起,重新提笔。

  对方用这么大的阵招呼他们,就算被白知秋卡着力量没有把阵石彻底毁掉,也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时间。

  休门后是开门,开门后可就是惊门了。他们进阵后,面对的不一定是什么。

  除非是白知秋又动了手脚。

  想完,谢无尘又觉得自己把白知秋想得太厉害了些。

  “好了么?”白知秋忽而问。

  “好了。”

  八张破阵符并阵盘一道被白知秋捏在手中,他给了个眼神,谢无尘一弹指,遍布裂痕的阵石随之破碎。

  随着一声轻响,远处丛丛的黑影,终于动了。

  那些黑影的到来比声音更快,谢无尘甚至来不及眨眼,黑影已经迫近到面前。

  白知秋在指响的同时,已经动了。他手腕忽转,数道薄刃划出尖哨,破风而去。飞扑到谢无尘面前的黑影根本没机会动作,被“噗嗤”一声扎透。

  黑影受这一击,溃散成数道黑烟。

  迟来的呜咽在风声中拉长,混杂着或近或远的“桀桀”怪笑,搔刮着人的耳膜。

  “我好疼啊……”

  “你为什么要害我……”

  “呵呵呵……留下来陪我啊……”

  “一起死!一起死!”

  纷乱的话语潮水一般涌来,混杂到谢无尘难以分辨出其中一字一句。他好像被困在一座浑厚的古钟里,每一道声音都是撞在他识海里,引得灵魄巨震!

  不等谢无尘屏息凝神,摒除杂念,另一道声音也闯了进来。

  那不是一道声音,更像一种感觉,森寒如落雪,冰封千里,带着无以抵抗的威势横扫出去,强势压下所有的纷乱。

  震荡的识海瞬间平静下来。

  于此同时,手背上猛地一痛。

  谢无尘在这一痛里回了神,一扭头,正与一道黑影对了个正着!

  昭至随心而出,划出一道璀璨的灵光,霎时将黑影切成两半!

  呼啸的风中立刻多了一丝血腥气。

  白知秋两片飞刃斜斜飞出,击散紧随其后的两只黑影,沉声道:“我们直接去阵心。”

  夜色里,沉重的黑暗终于有了实质。不知为何物的黑影就在其中诞生,无穷无尽地朝他们涌来。

  白知秋将缰绳绕在手臂上,攥得极紧,粗糙的缰绳磨得本就受伤的掌心更疼。马蹄飞奔间,扬起的风刀一般刮过脸颊。流云似的白衣在风中张扬展开,猎猎作响。

  谢无尘一手撑住车壁,昭至划破夜色,为白知秋挡住想爬上车的黑影。

  剑柄处的福印,嫣色大绽。

  福印受灵血主人的影响,谢无尘完全没有想到,白知秋下给他的这道福印,会这么快就用到。

  而且很明显,这道福印的作用,就是护他识海清明。

  谢无尘在间隙里,竭力问道:“白师兄,这些都是什么?”

  白知秋清开拦路的黑影,声音在风啸鬼嚎中异常清晰:“这是怨煞。”

  谢无尘面色一变,心念急转的瞬间,险些让黑影占了便宜。

  昭至毫不留情劈下,纷乱剑光中,白知秋的声音再次传来:“与学宫的黑气不同。”

  作者有话说:

  秋崽崽:稍等,我卡个bug。

  这几天右手疼得晚上睡不着,接下来三周周六又要去做实验,早八晚十的那种,还有一次考试……所以后面更新可能会变成隔日更,忙完恢复正常。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