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不喜欢规整,很少一板一眼地坐在桌案边看书,常是坐一会再找个地方一倚,或者寻个清闲的地方呆着。不过他的放纵也不是毫无底线,至少他做不出躺在哪的倦怠样。

  白知秋回来时,谢无尘正倚靠在书架边。他年岁尚小,还能再长两年,但身量已经与白知秋相仿,斜倚在书架上时倒显得有点恣意。

  白知秋带着一身寒气,挑个不碍事的地方放下伞,扫了他一眼。

  伞面上没抖干净的水汇在伞尖,洇湿了一小块地板,教白知秋垫了块布巾。

  谢无尘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白知秋给他递了块帕子,到现在还在他身上。

  “这本你识得?”白知秋回卧房换下外袍,披了件轻薄如云的罩衫。他斜着身子,两条胳膊虚虚搭在椅背上,微微挑起眉,道:“第三层,从左到右第七本,是它的译本。”

  谢无尘却指了指自己桌案上放着的书。

  白知秋眯了眯眼睛,看清那是本辞典。他折身坐回案边,问道:“你要识字?”

  谢无尘静静地看了白知秋片刻,没承认也没否认:“见过。”

  “是河郡的古字,该有三百来年不用了。”白知秋道,“我记得于恙曾让你看过皮毛符术,你许有些印象。不过书中可能未提及,若是修习符术,是需专门学习河郡古字的。”

  白知秋向后靠了靠,执笔在宣纸上画下一个印记,正是那个“白”字,他的手指点在上面:“河郡古字笔锋内敛,转折柔婉,在乎连绵之态。你画出的符印,转折之处不对。”

  “嗯?”

  白知秋示意谢无尘凑过来看。

  他研了墨,在宣纸上缓缓落笔:“河郡古字,起笔不似大周官书起笔利落,多会藏锋。而具体的入笔,由所画的符箓决定。”

  “行笔多轻盈,顺承起笔节奏,流畅柔美。哪怕是攻击类的符箓,也会在此时由侧锋转中锋,中正平和。”

  “收笔则是重中之重,决定这道符效用如何。收笔不好,则全盘溃散。而今多用的,是回收之法,相对含蓄。曾经多用放笔,锋尖明显。”

  随着白知秋话音落定,一道符箓在笔下成型,他搁下笔,道:“夏凉的写字习惯,其实与此接近。你知道河郡么?”

  “知道。”

  河郡这个地方其实不陌生。

  不只是对于谢无尘,读过些书,知道点历史,都该听过。

  河郡曾是大周极西南之地一方沃土,位于八河河谷之始,呈口袋之势。一百四十多年前,河郡脱离大周管辖,并入当时与西蜀争斗不休的夏凉,成为夏凉后盾。此后不久,大周彻底一分为五,且延续至今。

  在更早的杂记传说中,河郡则是仙道之始。自河郡再往西,过五河八堑,便进入神仙的地界。

  怎料到后来,仙门尽数陨落,人间的传说,只剩下一个真假难辨的学宫。

  白知秋斜支着头,轻轻“嗯”一声:“我听过人间说书,嗯……比你听得更早。传说中,河郡以西一带仙门林立。这话不假,不过至少要推到五百多年前。那时候河郡的地势要比现在更与世隔绝些,文书多用古字。再后来仙道陨落,仙京与人间界彻底隔绝。至大周建国而今,又有三百多年过去。而这部分的书文,也是在大周建立后,才被称为河郡古字。”

  “不过河郡古字开始减少使用,要更晚,大概是不到三百年前。”

  谢无尘没听过这么详细的事情,合上书,站正了,摆出了五分乖学生认真听讲的架势。

  “我入学宫很早,就是尚且用着古字的时候。”白知秋因为陷入回忆显得人有些倦懒,他没看谢无尘,顺了顺自己有些带潮意的发,在手指尖绕了一圈,问道:“有人给你讲过学宫的事情么?关于学宫何时建立的。”

  “讲过。”谢无尘垂眸瞧着白知秋的小动作,回答,“学宫也曾是仙门,名作辰陵宫。三百多年前更名为汀舟学宫,之后有了千象院和言阁。”

  “大差不离。现下,藏书阁中亦收有许些使用河郡古字的书本,多在仙道院。”白知秋抬眸,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笑了下,“想认河郡古字,去仙道院找几位资历大些的长老,都能教你。”

  谢无尘扣着手中古书,指腹慢慢贴着侧缘划过,片刻,他不太自然道:“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

  白知秋以前不爱关客厅的门,他喜欢一转眼就能看见院中的秋千并桂花。但下了雨终究凉,习惯也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改过来的。风从没关紧的门缝中溜进来,凉凉地拂动罩袍。

  白知秋好像觉得有点冷,起身去关了门。

  “学宫不再用河郡古字,是两百年前左右的事情。”白知秋回来,支着椅子道,“要个准确数字,我也记不太清。两百年前到三百年前的时间,寥寥百年,对于仙道院来说很短。对于而今的学宫而言,却足矣改变许多。”

  对于凡人来说,是一生。

  “河郡并入夏凉,同样只有百余年。”

  白知秋侧头思索着:“白云苍狗,不记得很多了。”他对上谢无尘的眼睛,指了指自己,“我修行早,那时多为成仙,修炼的法子与现下仙道院的修炼法子有极大不同。对于仙道而言,半仙之身已有常人不可及之力,寿数也足矣在这世间觉得无趣……”

  他慢吞吞地讲着,闲散倦懒地厉害,像是在说一段真假掺半的往事,有点颠三倒四,他说:“……人间界前前后后乱了快一百五十年,辰陵宫最后成为了仅剩的仙门……而今想要成仙,还是要走通天路。这点跟以前无有不同。”

  “通天路,如何成仙?” 谢无尘觉得白知秋今日有些异常的话多和逻辑混乱,但他没在他身上嗅到酒味,只嗅到了山间寒雨的冷意。

  “通天路……”白知秋回头,又看向门口。谢无尘以为是门被风吹开了,但他望去只望见了白知秋留在那油纸伞。白知秋偏偏头,叹息似的:“人间百年,痴妄怨煞,爱恨悲喜,恩怨情仇,尽数缠身不去。通天路上所见,人间百景,若看得透这些,不悲不喜,不为世间牵绊,走到头,便从此脱开六道,飞升成仙。故而,曾经的仙法多是些孤冷凉薄的路子。”

  “若是抵不过呢?”谢无尘问。

  “抵不过……我便不知道了。”白知秋含了一点笑意,夜明珠的光落在他眼睛里,是一层浅淡而沉静的深湖夜雾。他缓而轻道:“世间牵绊,皆为因果。想成仙,需得自己心定,这是条不好走的路。”

  “而今世间无仙。”谢无尘轻声道,“学宫曾经也是仙门。”

  “都上了通天路了。”白知秋微微眯起眼,偏着头,道,“谁知道?也许呢?”

  “仙道院而今修行的法子,又是什么?”

  “现在的仙道院么?术法一类,大多承自当初各大仙门。至于修什么道,无甚限制,只是依然比常人凉薄些。”

  “也是。”谢无尘捻了捻手指,“天上的神仙哪会插手凡间之事。”

  白知秋却骤然消了笑意。

  白知秋眼睛好看,谢无尘在摘星楼那日知道了。可白知秋眼睛里东西也太多,他去了眼中温和望向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带着雷雨前的闷和沉寂感的。

  温温沉沉的目光穿过二人之间片刻厚重起来的,有如实质的距离,落在他身上。谢无尘在白知秋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他溺在夜色下一片深沉的湖水里。

  “谢……无尘。”白知秋平静而冷淡地念出了他的名字,默然片刻,重又开口。声音里没了惯常的温和,只留下无波无澜,像屋外飒飒寂然的雨,携裹着七月末暑气离去后的寒意。他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学宫?”

  无言的死寂在二人之间蔓延,很久,谢无尘回答:“世间汀洲。”

  他竟有些不敢与白知秋对视,可犹豫之后,还是用了这个词。

  “世间汀洲。”白知秋重复道,垂眸。他长发垂下,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给他的脖颈划出一道界限分明的明暗界线。

  世间汀洲。

  世事如河。

  谢无尘脑中一炸。

  白知秋站直身子,问道:“有人问过你了么,求仙道还是入人间。”

  极轻的脚步声响在寂然的室内,很是明显。白知秋站在了他面前,于是风雨之息扑面而来。

  谢无尘愣怔着,看见白知秋抬起手,瘦长的手指点在他手中所握的书本上。

  指根虚渺的丝线随着动作虚虚搭在书本边缘,白知秋将那本书从他手中抽了出去,轻轻合上。

  等他回过神,白知秋已经将书放在了他桌案上。

  “你入的是学宫。”白知秋道,“学宫不问你求仙道还是入人间,这是你自己需要问自己的。”

  话音落尽,白知秋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垂下头,拢住了自己散开的长发,转身进了卧房。

  谢无尘久久无语。

  作者有话说:

  河郡古字的写法设定有参考书法的起笔行笔收笔。

  如果未来有一日,浮生看到了这段,希望她不会因为我的胡编乱造,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掀了我的脑壳。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