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佑将抚平的纸重新揉成团, 扔进了炭盆里。火苗窜上来,很快就烧成了灰烬。他未再看,开始整理要交给康熙的文书。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人走茶凉。
这两句话兴许不是真理, 但蕴含了绝大部分的道理。
权势斗争是不见血的刀, 对于齐佑来说是把双刃剑, 他并非清高狷介, 不屑于拉帮结派。
道不同,不相为谋。
齐佑需要的, 是有相同理念的伙伴, 而不是为了富贵荣华站队的帮手。
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以后就需要付出相应的回报。
何以为报?
提拔他们的家族,许以他们高官厚禄。或者,弹鸟尽,良弓藏, 走兔烹。
前者, 他必须用天下苍生的利益换取自己的上位,与曾经的太子, 直郡王他们的做法有何区别?
后者,实乃非君子所为, 恕他难以苟同。
这么多年,他都坚持过来了,打下了广泛的基础, 从顺义到北地,再到几大关口。
有兵, 有文, 有经济民生。齐佑不再需要太多的支持。
呼声越高, 对康熙,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当然,这些人对齐佑来说,并非全无用处,他只要他们保持中立就好。
齐佑对胤礽说,愿赌服输,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能接受。付出并非都有回报,放平心态,忙中会出大错。
齐佑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文书,到了时辰,回到卧房歇息。躺下来合上眼睛,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起来,收拾好进宫。在马车上,他习惯性微眯上眼,思考一天要做的事情,检查中间是否有疏漏。
海霍娜带着姐弟俩进宫见戴佳氏与康熙,弘暖好奇,拿起车帘挡着寒风,打量外面的街道。
弘曙与以前一样,撅着屁股闷声不响爬上爬下。海霍娜见齐佑在沉思,将一刻不肯停的他搂在怀里,凝视着他的眼睛,细声细气商量:“等下进宫见到汗玛法,你可记得要如何做呀?”
弘曙定住,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想了下。他抱着胖拳头,脑袋点了点,做出请安的动作后,扭动着身子往下滑。
外面又冷又黑,弘暖看了会感到没劲了,放下了车帘坐好。她见弘曙闹腾,拉过他,咯咯笑着将他的胖脸蛋好一通乱揉。
弘曙胖脸挤成一团,嘴张成了一个圆,晶莹的口水,颤巍巍挂在身前。
弘暖呃了声,嫌弃地放开了他。
“姐姐,再来。”弘曙好似玩出了兴趣,伸手去拉弘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
海霍娜看得好笑,拿帕子熟练擦拭掉弘曙嘴角的口水,同时又犯愁。
弘曙这满身口水的傻样,等下不知会不会被康熙嫌弃。
再看身边安然自若的齐佑,海霍娜又放下了心。
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亦不担心康熙与戴佳氏,会逼着齐佑再娶侧福晋格格,多生孩子开枝散叶。
到了神武门下马车,齐佑抱着弘曙,海霍娜牵着弘暖一起前往乾清宫。天还未亮,四周挂着灯笼,森严肃穆。
弘曙难得安安静静,依偎在齐佑的怀里。弘暖往齐佑身边靠近了些,抬头仰望着他,小声说道:“阿玛,好安静啊。”
齐佑朝着弘暖温柔一笑,腾出手轻抚她的头,“别怕,阿玛与额涅都在。”
弘暖嗯了声,脸上重新绽开了笑容。弘曙胖胳膊搂得更紧了些,乖巧贴着齐佑的肩膀。
齐佑望着眼前雕栏玉砌的白玉栏杆,雪已经扫净,四下依然冷得刺骨,空气都好似凝固了。
他与弘暖一样,从小到大都不喜欢紫禁城。
尤其是在冬日,天地间只余下了冷意。早起时去上学,走在夹道中,他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无限寂寞。
如今与妻儿们走在一起,齐佑并未感到轻松。并不是亲情的温暖不足以抵消荒芜,而是森森宫廷带来的意义。
森严,冷酷,禁锢,血腥。
乾清宫灯火辉煌,康熙无论是否上朝,都在寅时左右起身。此时他已经用过了早点,在御书房里坐着。手上拿着一本折子,已翻开了好一阵,脑子有些杂乱,想着昨日齐佑的种种,半个字都未曾看进去。
梁九功上了年岁,常年弯腰躬身,好似缩了水的干虾米。他轻手轻脚走上前,轻声道:“皇上,淳王爷来了。”
康熙道了声宣,放下折子,身子在椅子里不由自主动了动,抬眼朝门外望去。
齐佑与海霍娜一起进了屋,领着姐弟俩上前请安。
康熙不错眼看着极为肖似齐佑的两人,弘暖玉雪可爱,落落大方。弘曙憨态可掬,两人的一双眼眸,都明亮如星辰,灵气逼人。
他心里一暖,说不出的欢喜,笑得直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好,快起来,到汗玛法面前来,让汗阿玛好生看看你们。”
弘曙偏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康熙,弘暖懂事,忙拉着他走过去。她脆生生再叫了声汗玛法,弘曙则直直盯着御书桌。
康熙顺着弘曙的视线看去,笑着逗他:“弘曙想玩什么?”
弘曙没有回答,垫着脚尖往上看,他穿得厚,一下没站稳。歪歪倒倒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呆了下,小胖手拍着胸口说道:“哎哟,吓我一跳。”
康熙见弘曙摔跤,本来以为他会哭,见到他跟大人一般的举止,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要亲自上前拉他起身。
弘曙撑着地,熟练灵活地爬了起来。见康熙朝他伸出了手,顺势搭了上去,很不见外翘起腿就要往上爬。
海霍娜看得紧张,见齐佑微笑不语,暗自松了口气,跟着在一旁含笑看着。
康熙抱起了弘曙,学着他那样哎哟了声,“看上去丁点大的小人,身子还真不轻,结实。咦,这脸蛋怎么伤了?”
弘曙流利答道:“摔伤了。”
康熙愣了下,噗呲一下又笑了起来,拉过笑弯了眉眼的弘暖到身边靠着,对着齐佑说道:“你瞧,他脸都伤了,还这般不在乎。平时你可得多看着些,脸蛋上顶着一块疤出来,你当阿玛的见了不心疼,我当汗玛法的可不依。”
齐佑笑着应了,“他向来淘气,一下没看住,就不知跑到哪里去闯祸了。小孩皮实一些也好,谁不是摔摔倒倒长大。以前弘暖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爱乱跑乱跳,如今大些就好了。”
康熙深深看了齐佑一眼,唔了声不置可否。弘曙探着身子在朝御书桌上看,康熙笑着问道:“你在找什么?”
弘曙大声答道:“糖!”
康熙愣了下,笑着轻拍了下他的屁股,“你个贪嘴的,汗玛法这里没有糖,去跟你阿玛要!”
齐佑见康熙被弘曙一番折腾,额头已经冒出了汗,忙上前将他揪着放在了地上。弘曙不哭不吵,御书房里新奇东西太多,他蹬蹬瞪又朝立柜跑了去。
康熙眼神不停看向弘曙,生怕他摔了,又慈爱地问弘暖:“平时在家中都玩些什么呀?”
弘暖清脆地答道:“回汗玛法,平时在家里,我得上学,读书写字,写完功课后才能玩一会儿。阿玛教我写了计划表,我得按着十二时辰的计划来做事,可辛苦了。”
康熙恍然忆起年幼的齐佑,他在弘暖这个年纪时,每天勤学苦读,功课出众。在上书房,将所有的兄弟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如今,他们早已经长大,生儿育女,他也已经快当翁库玛法。
世事变幻,他亲手抚育,付出了无数心血,盼着他们成才的儿子们。霍霍磨刀,干戈相向,再挥向他这个亲爹。
康熙问了几句弘暖的功课学习,龙心大悦,连声夸个不停,又对海霍娜说道:“你将他们姐弟教得很好,以后带着他们多进宫来请安。景仁宫也冷清得很,有孩子在,正好热闹热闹。”
海霍娜应是,康熙赏了她柄玉如意,姐弟俩一人一块怀表,便让他们去了景仁宫,留下齐佑说话。
康熙喝了口茶,感慨万分道:“如今上了年岁,就盼着能儿孙满堂,一家子和和美美在一起。”
齐佑觑着康熙黯淡的脸色,主动将见胤礽胤禔的一些情形说了,“汗阿玛,眼见快过年了,天气实在太冷,我给大哥二哥他们备了些炭,厚衣衫与吃食送进去。”
康熙冷哼一声,横着齐佑说道:“就你好心!老大性子暴躁,不顾兄弟父子之情。老二眼高手低,总以为有旷世之才,恨不得马上做了大清江山的主。他连身边的太监都管不好,何以管天下。他早忘了自己姓觉罗氏,把自己当成了赫舍里氏!”
齐佑看着康熙不停怒骂,上下翕动的嘴唇,胡子乱翘。恍然觉着,他骂人时的举止形容,看上去与胤禔还挺相似,真不愧为亲父子。
他们从没错,是天下负了他们。
康熙骂得口干舌燥后方停下来,吃了口茶,瞪着齐佑道:“以后你少管他们,自小锦衣玉食,就是养得太好了。早该让他们体会一下吃粗糠腌菜的日子,省得成日自以为是。”
齐佑好脾气笑了笑,说了明年将弘暖与堂兄妹们一起送到顺义去读书的打算。
“照说他们要在上书房读书,只汗阿玛,不敢瞒您说,他们身边虽有奴才伺候,奴才看菜下碟,没个人看着,他们迟早得被养废养偏了。还是送到学堂去吧,早些让他们学着独立。住在学堂里,有舍监先生看着,前期让那拉氏在那边住一段时日,看着他们习惯安定下来。顺义离得近,我过几天会去看一趟。”
胤禔胤礽小儿女们的下场,康熙自是一清二楚。
自从他们被圈禁之后,弘皙他们早懂事的,吓破了胆,惠妃成日惶惶不可终日。
其他小的由奶嬷嬷贴身奴才伺候,哪能真正尽心,看着他们小,暗地里还不知怎么欺负呢。
除了齐佑之外,迄今无人去管他们。诚郡王等都在京城,他们这些叔伯,从未伸出过手帮他们一把。
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孙,康熙到底心生不忍,对其他几个儿子,心里就多了层埋冤。
他们要远离京城独自上学,身边没人伺候,康熙还是有些不放心,一来怕他们照看不好自己,二来怕他们被有心人挑拨。
听到齐佑将弘暖也送去,有他经常去看望,康熙马上放下了心,一口应了:“在觉罗氏学堂读书,也算是家学。只老七,你如今跟前才一儿一女,应当多生几个才是。当年你说不熟悉,不要侧福晋。年后我打算给你们兄弟再封一封,你屋里仅有那拉氏一人,仔细让人笑话你。”
齐佑笑着说道:“汗阿玛,儿女们不是想要就能有,还要讲究缘分。我不贪心,只想着尽心尽力将弘暖弘曙养育好。至于侧福晋格格这些,我还是不要了吧,夫妻两人过日子已足够,再添人就吵,拥挤了。他们笑话,就笑话去吧。自己家中后宅乱糟糟的,哪来的脸笑话我呢?”
康熙想着自己的儿女一大堆,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后宫的嫔妃更多,私底下哪能真正一团和睦。
当年那种被齐佑气得牙痒痒,却又说不出口,深感无力的感觉,霎时之间全涌上心头。
康熙悻悻盯着齐佑,想骂句兔崽子,一开口,却笑了起来,无奈摇摇头,说道:“这么些年过去,就你一点没变。”
齐佑赔笑,拿出整理好的文书递上去,说道:“汗阿玛,您看看这个。”
康熙斜了齐佑一眼,边翻边笑道:“你一回来就开始忙,也不歇几日。”
翻看了阵,康熙的眉头紧皱起来,神色变幻不停,说道:“真当如此?”
齐佑说是,“这些数据,我不敢说十成准确,至少九成九没错。当年我去顺义时,前去的流民从各地而来。我听他们说闲话,比如村子里哪家有傻子,或者脑子不大好的,或者生了不治之症的人。再听了一些他们祖上父辈的亲事,就多了个心。事关姻亲,又关系到后世子孙,我不敢轻易下决断。到了北地,再到其他地方,都在收集数据。经过分析,若是血缘相近的亲戚成亲,育下的后代,极大可能会有呆傻,以及生病的危险。”
早在多年前,齐佑就想过要改变满汉不同律的规矩。以前是时机不成熟,加上实在分身乏术。
这些年来,齐佑收集的数据样本已足够多,更有说服力。趁着明年选秀,选秀后旗人家里要忙着定亲,正好将这份数据公布出去,着手开始促进真正的旗汉联姻。
等到旗汉成了姻亲,再提出修改律法,所遇到的阻力就会小了。
康熙不解道:“同族是不婚,这可是表兄妹成亲,哪就能有事了。”
佟佳氏好几个姐妹进宫,加上蒙古科尔沁的女子送进宫,后宫中康熙的表亲可不少,齐佑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
“都说儿女是父母双亲的骨血,有来自父亲的,自然也有来自母亲的。同族同宗,表亲堂亲是一样的道理。”
齐佑尽量用康熙能听懂的来解释,思索了下,干脆直接说道:“旗人就这些,来来回回都认识,谁都连得上亲。旗人能纳汉人女子为妾,私底下,也有娶汉人女子为妻者。不若旗人姑娘也可以嫁给汉人,真正放开联姻。一则,我不希望看到,以后旗人生出一堆有病的傻子后代,二则,此举还可以真正促进满汉和睦。”
顺治当年就极力推行旗汉联姻,可惜他驾崩得早,最后此举被旗人反对,又改了回去。
康熙喜欢汉人姑娘的温柔小意,年纪越大,安置在热河行宫等处的汉人姑娘越多。
喜欢汉人姑娘只是其一,这种理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能真正促进满汉关系,对康熙来说方事关重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此事对齐佑来说,他得不到什么好处,御史参奏,文人酸儒写文骂他。
康熙能想到,此举一出,齐佑肯定会被很多与表亲有联姻的人骂。在京城的权贵中,就不乏有很多这样的官员。
开始担忧齐佑声望过高,康熙想到他要被骂,又不乐意了,沉声道:“此事你先别放出去,等到年后衙门开笔时再提。那时候,我打算封一封你们兄弟。”
齐佑听到康熙第二次提及加封,心里一动。
借着加封,康熙是想看清,哪个儿子在朝中的声望更大。
齐佑这次也想亲眼看看,八贝勒究竟有多少人支持。四贝勒那边,会做出如何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