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去夏来,北边的夏天,在中午太阳正烈时会热一阵,到了晚上就凉爽下来, 舒适又惬意。
夏天除了不如京城炎热, 还尤其短暂。仿佛一夜间, 就入了秋, 早晚得穿薄夹衣。
秋季是收获的季节,齐佑种下去的小麦, 收成惨淡, 差点连种子都没收回来。
齐佑没沮丧,他知道以前开“北大荒”时,情形与他差不多。
本来满怀期盼的百姓,看到这个收成也挺受打击。教他们开荒种地的披甲人见状,却不当一回事。
他们以前刚开出来的地, 比如今还要惨, 等到第二年收成就上去了。
加上地里的萝卜白菜等收长势良好,已经收割了一茬, 地里的还长得郁郁葱葱,等到入冬时会再收一波。
到时候存进打好的地窖里, 拿来腌酸菜等,冬天能吃上好一段时日。
他们再见到齐佑派人去张家口拉欠他的粮食了,手有余粮, 心里不慌。
收成不好,累归累, 日子太平没有战乱流离之苦, 大家过得还挺乐呵, 干劲十足。
齐佑没有告诉他们,去张家口扑了个空,拉平仓里的粮食,已经见底。
他们马上要面临缺粮饿肚子之苦。
先前李光地前去张家口巡查,最后只查到宣化府止,将涉案的官员捋了一通。
其他地方也开始查常平仓,该抄家的抄家,该罢官的罢官。大清上下,算是勉强整顿了一次吏治。
贪腐的官员抄家了,银钱也不会收归户部国库,而是归入了内务府广储司,也就是康熙的私库。
内务府前去拆家的官员,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最富裕的当然还是康熙。
常平仓的缺口却依然在,秋粮收进去,却被卡住了没还给齐佑。
因为噶尔丹打来了,朝廷准备与他干仗,兵未动,粮草先行。
漕粮运来没那么快,户部又穷,到处挖空心思找钱找粮,需要从就近调配粮食充当军需。张家口的粮食,当仁不让被当作军需征用了。
还有一点,因为全大清查常平仓的事情,都是因为齐佑而起。参揍他的折子,如雪片飞到了康熙面前。
比如参揍他私自调兵,在关外挖皇家龙脉等等。
康熙心里门清,参奏齐佑,是查常平仓之事引起。旨意是他下的,这些人不敢参揍他,就将矛头指向了齐佑,他当然不会搭理。
不过见到蠢人太多,康熙还是气得快吐血。尤其龙脉这事,除了觉罗氏宗室能说说,其他人不能。
关键这些折子,还真是平时离得很远的宗室所写。估计这个蠢货得了不少好处,然后不动脑就写了折子上来。
柳墙仍在,关外的百姓没能进关,挖龙脉这件事就很玄乎。
要说挖吧,关外这群披甲人挖了多少年了?这件事弹性很大,有点打康熙的脸,万万不能提到明面上来说。
最让康熙气愤的还是,他这次清楚看到,自上而下,他的官员都不清不楚,没几个手上是干净的。
几种原因叠加,齐佑的粮食,就被扣住了。户部银子到手,脸一抹就当不存在,赖账赖得理直气壮。反正齐佑离得太远,鞭长莫及。
齐佑:“呵呵”!
北边缺粮,齐佑想骂娘。京城的康熙,是一会吐血,一会又难以言喻的暗喜。
吐血是查出了不少蠹虫贪官,常平仓的亏空让他想哭。
暗喜是他的内务府,私人钱袋子鼓得都快炸开了。
这点还不算,官员被罢职抄家,还在候官的那群读书人,终于不用等候。空缺了官位出来,他们能走马上任,解决了康熙头疼许久的问题。
就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情绪中,噶尔丹见朝廷与策妄阿拉布坦眉来眼去,一怒之下再次出兵蒙古。
康熙当然不会任噶尔丹为所欲为,为了这次打仗,做了严密的部署安排。
调来各路兵马,包括蒙古各部落,一齐出动。他甚至前去御驾亲征,最后因为生病遗憾回銮。
不过福全没躲开,被康熙召了去,作为抚远大将军上了战场,顺义学堂那边暂时由林义诚代为看管。
哐当当一通复杂操作,最后噶尔丹跑了。
福全因为与噶尔丹正面碰上,判断有误,让他得以逃走。
班师回朝时,被震怒的康熙挡在了京城外。福全下跪流泪痛哭悔过,将所有的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官员不参揍齐佑了,转而去攻击福全。
毕竟对外号称十万,真实数据大概有五万左右的大军,打噶尔丹的两万骑兵。
到头来,还被他给跑了。与上次喀尔喀那一战相比,他们哪怕脸面再厚,也不好意思参揍齐佑了。
官员当然是看上面脸色行事,康熙既然不给福全面子,下面的人闻上意,完全不客气了,参揍他的折子,比参奏齐佑的还要多出数倍。
康熙一腔怒火,总有人要出来当这个倒霉鬼,成为他的出气筒。
恰好福全犯了错,他当仁不让被推了上去,差点爵位都没了。
康熙这时候就要表示兄弟情深,最后只罚了福全俸禄,夺去佐领之职,议政权等权利。
比起夺爵位,实在又得康熙的心意。
刚进十月,初雪纷纷扬扬飘落大地。
萨布素一身风雪进了屋,上前见礼,将外氅脱下来,交给得高捧了下去。
齐佑正盘腿坐在塌上,面前摆满了纸张。闻声抬起头看向萨布素,见他一头一身的雪,笑着打了招呼:“将军回来了,坐。已经开始下雪了啊!”
雪是从早上开始下,如今已经近中午。齐佑应当在屋里呆了一上午,没有管过外面之事。
萨布素不由得愣了下,赶紧暗自打起了精神,变得更加谨慎了,说道:“外面从早上开始下雪,七阿哥可是遇到了难事?”
齐佑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黯淡了几分:“不是我,我是在看这场战事。”
萨布素也接到了朝廷战况,心下稍安,抹去了额头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细汗。
屋子是新起的小院,三间正屋,两边带了厢房。与其他百姓的并无不同,同样是泥墙茅草顶。
为了保暖,屋子建得低矮。窗户开得大了些,窗棂上糊了雪白的窗纸,屋子里显得明亮许多。
齐佑得了康熙急信,预防罗刹国趁机作乱,暗自帮助噶尔丹打大清。督促萨布素,加强边境巡逻,守住了边境。
萨布素领了命令,一直忙着在巡边,还是第一次来齐佑的新屋。
这时放松之后,方感到一股淡淡的暖意,夹杂着说不出的草木清新扑面而来。
冬日北地滴水成冰,人都呆在屋里取暖不敢出门。久而久之之后,屋里除了气闷,还夹杂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闻习惯之后尚好,刚从屋外进来时,总感到透不过气。
闻到与惯常不同的气味,萨布素鼻翼翕动,不由得精神一振,下意识转头四望。
暖阁里除了炕之外,就一张大书桌尤为显眼,加上几张粗糙的椅凳,并无他物。布置陈设不能称作简单,而是简陋。
萨布素在塌旁的凳子上坐了,双手接过齐佑递来的茶水,恭敬道了谢。吃了一口菊花茶,唇齿间溢出丝丝甜意,清甜爽口,不禁再多吃了几口。
萨布素读书不多,突然响起以前吴兆骞教常德的文章,那篇什么《陋室铭》,与齐佑如今所居之屋何其相似。
再看齐佑温润的眉眼,哪怕在如此的环境之下,他一如既往的坦然自在,暗自感慨不已。
齐佑放下纸,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应当得知了朝廷与噶尔丹的这场战事结果,不知将军有什么看法?”
萨布素愣住,下意识看向齐佑身上本白的布衫,平时他大多都穿灰黑。
这次佟国纲战死沙场,齐佑应当很难过。
齐佑看向萨布素,温声说道:“将军无需多虑,我们就是战后盘点,就算是马后炮吧。虽是如此,我们应当从中吸取经验,找出错误与不妥之处,以后好避开。”
在萨布素看来,朝廷这场仗,打得不算好,也不算太惨。
毕竟有雅萨克之战在那里,他们同样以数倍的兵力打罗煞兵,费了许久的功夫围城,最后才取得胜利。
萨布素犹豫了一下,没提康熙对福全的怒火与责备,说了当年雅萨克之战的辛苦,“能打成这样,朝廷也尽力了,尽管噶尔丹逃走,也不算是战败。”
齐佑慢慢收着塌上的纸,头也不抬说道:“雅萨克之战后,放走罗煞兵,还允许他们带武器离开。这是放豺狼归山,大错特错。”
萨布素不禁脸一热。
当时他没想太多,后来他一琢磨,后悔不迭。他们不应当轻易放罗煞兵走,还让他们带走武器。
虽说命令不是他亲自所下,彭春是朝廷来的兵,他没拦着,也有一定的责任。
齐佑知道萨布素所想,他是边军,彭春乃是朝廷来的官。
双方没有隶属关系,一个是地头蛇,一个是过江龙,私下里说不定还暗暗较劲。
这就是如今朝廷上下最大的问题所在,没人肯出头担事。有了好处,一窝蜂上前抢功劳,出了事情,一窝蜂推出替死鬼。
能主动做一件事,不仅仅是差使当得好,这已经是难得的积极上进好官。
在齐佑看来,这次朝廷准备得太过复杂,到处调兵,比如科尔沁等蒙古部落,却考虑得不够周全。到最后仗打完,有些远的部落都没能赶到。
康熙将五万多的兵力,分成左右两路,希望左右夹击攻打噶尔丹,保证万无一失。
先前齐佑摆着的纸,是他在战后复盘,认为康熙的指挥有很大错误。
如果齐佑去打,会将所有的兵力集结在一起,以超出噶尔丹两倍多的兵力,直接碾压过去。
康熙小看了噶尔丹,又高看了噶尔丹。
齐佑这边防住了罗刹国,他们没能给噶尔丹提供武器,出兵帮他。
噶尔丹一路打来,补给跟不上,康熙完全可以用大清的武器优势,直接轰炸过去,跟他正面对上。
噶尔丹不是没给他们调整的机会,他表面认了错。照着他的性格,绝不会轻易低头,是硬抗不过如此,大清这边却没有反应。
康熙才该负最大的责任,而不是仓促迎战的福全。
兄弟手足,父子情份......齐佑想不下去了。
福全聪明得很,知道在天下社稷面前,兄弟之情算什么。
不是因为他眼疾,能不能活到今日还难说。比如恭亲王常宁,这么多年一直坐冷板凳,几乎闭门不出,康熙还是处处提防着他。
所以他愿意退到顺义,谁知道还是没能躲开,实权全部被康熙趁机收走了。
事已至此,齐佑也无甚可说,惟余深深的疲惫。
萨布素觑着齐佑的神色,仔细禀报了巡边的事宜。
齐佑听完之后,说道:“辛苦将军了。仗已经打完,罗刹国要与大清贸易往来,应当会消停许久。不过,将军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那边在建的船,谨防他们偷偷过来搞破坏。”
萨布素忙道:“七阿哥放心,我已经下令在船坞四周布满了重兵,任何未经允许的生人靠近,一律杀无赦。”
齐佑嗯了声,问道:“施世纶到了没有?”
萨布素说道:“先前接到消息,说是路途遥远,皇上允他回乡探亲之后,再前来这边。”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那还来得及,给他的屋子准备得好一点,尤其是取暖要好。他来自南方,到北边恐不习惯。”
照着施世纶的官声,一方大员做得好好的,突然被调到了苦寒之地。
萨布素忍不住暗想,换作他,心里也会有怨气。
加上齐佑一提,萨布素很快就明白了,调动施世纶,肯定与他有关。
萨布素想问究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上面的决定,他还是少知道为好,一口应了下来:“那边的屋子,我会亲自盯着收拾。”
他转头一看,犹豫着说道:“七阿哥您这里,可要我给您找些家什来?”
齐佑笑道:“不用了,够用就行。”他叹了口气,说道:“银子要花在刀刃上。不瞒将军,我们很快就得断粮了。”
萨布素愣住,前些时日齐佑刚派人去拉欠粮。究竟拉了多少回来,拉平仓那边,他一直没去管,也不敢去窥探。
齐佑没有瞒他,将去拉粮之事说了,“说是漕运粮食到了之后,就给我补上。这些话,将军也知道,只听听就好。户部永远缺粮,这次仗打下来,缺口就更大。那些出兵的部落,不管打没打,赶没赶到,总要给他们些好处。常平仓又必须补粮,每年总有地方受灾,春天的时候,要备着种子借出去给百姓耕种。常平仓不敢大肆购粮,不然引起粮食价钱上涨,又得民乱。”
萨布素呆了呆,怔怔说道:“我这边粮食也不多,仅仅够吃到明年春上。还得等着朝廷拨粮草过来.....”
说到这里,萨布素话语一滞。照着朝廷的德性,他们总是一拖再拖,说是春上,到仲夏,粮草能到就阿弥陀佛。哪怕到了,还总是缺斤少两。
得亏披甲人自己有地,能拖欠一段时日。后来再补给他们,总算没出什么乱子。
萨布素心一横,说道:“我这边可以匀一些给您,不过也不多,只能勉强对付一段时日。”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那倒不用,哪能挪用军饷,不然我又得被参揍了。”
朝廷那边对齐佑参揍,声势浩大。萨布素当然知道,闻言不由得赔笑。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披甲人家中应当都有存粮,我打算以个人名义向他们买粮。不过我拿不出现银,只能先欠着。我怕我的脸面不够,还得劳烦将军出面,帮我担保一下。等到京城的银子到了之后,我会如数支付,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他们的。”
萨布素听到齐佑出钱买粮,顿时眼睛一亮,就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了,说道:“其他的我不敢保证,这张老脸还是有点用处,您随便拿去用就是。”
齐佑忙道了谢,说道:“我也不会让他们白白赊欠,北地的皮毛,加上榛子等干果,在京城里紧俏得很,一直很受欢迎。只苦于路途遥远,以前都卖给了小商贩,赚不了几个钱。这次我要派人进京,就当帮着大家出点力气,只给点辛苦钱做他们的盘缠,让他们帮着带回京城去卖。少了中间商贩,能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也算是感谢大家让我赊欠粮食。”
萨布素立刻大喜,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们家里什么都缺,就不缺皮毛干果,谁家拿不出几张好皮子来,就算那家人不懂得过日子。七阿哥也是好心,让他们白白拿粮食出来,这次替他们跑京城卖货的收入,远超过他们那点粮食钱了。”
儿子在外面欠债,老子怎么都得帮着还。国库穷,康熙私库却赚了不少,齐佑打算从他钱袋里抠。
这点他不能告诉萨布素,家丑不外扬。
齐佑说道:“一码归一码,不能这么算。皮毛与干果运到京城卖掉之后,才能结给他们银子。加之还要拿粮食出来,等于让他们把粮食,皮毛干果都一起拿出来,手上却一个银子都没得到,搁谁都得犹豫。”
萨布素一想也是,主要是大家都知道官员的霸道。若是被他们白白拿去,不给钱,或者克扣。最后他们货粮落了空,总不能真造反去讨要。
不过,萨布素迟疑了起来,问道:“七阿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运送这么多货物,人手上面也是大问题。路上若是出了事情,或者去京城卖不出去,再运回来的话,实在是不划算啊!”
齐佑淡定地道:“这些无需将军担心,你那边自管去收货就是。”
萨布素见齐佑这般说,知道他主意多,就没再多问。
齐佑与萨布素商议了些细节,重点强调了数额一定要对,不能出差错。
萨布素一一应下,在这里歇了一晚之后,就忙着赶回去张罗。
齐佑这边,有些百姓上林中打猎,硝了许多好皮子。加上他们家中捡来的干果,被他领着得高桂和一起前去收了。
萨布素那边动作也很快,有了他与齐佑的双重脸面,赊欠了足够吃到明年秋收的粮食。皮草干果也收来了一大堆,等着齐佑派人运去京城。
齐佑让萨布素不要担心,也没有告诉他是谁押送货物,货物卖给谁,主要是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
押送货物之人,是康熙派来保护他的狼覃军。他们骁勇善战,配备装置之精良,任何一支兵营都比不上。
由他们押送,别说土匪山贼,普通寻常的兵都不是他们对手。
至于货物卖给谁,当然非内务府莫属。
京城一到年关,就歌舞升平,筵席不断。
康熙买下他的这点货物,加上偿还他的欠款,不过是几桌珍馐美馔,几根参,打赏后妃的一柄玉如意而已。
却是他们这数千人的救命粮,救命银。
今年打赏给官员,宠爱后妃的东西,齐佑都体贴给康熙想好了。
北边来的上好皮毛,干果大礼包,圣恩隆重。
康熙接到齐佑的信,以及看到他贴身的亲兵狼覃军,变成了走南闯北的商贩那样,风尘仆仆送回来堆成山的皮毛干果,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发火。
不发火吧,从来没人这么大胆过,居然敢不打招呼就给他安了任务。
安了任务不说,在信里,还说国库内务府,都是他的,户部欠的,内务府还也一样。
发火吧,对他强买强卖,在外面欠下一屁股债的,可是他引以为傲,在北边快断粮饿肚皮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