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贴身太监呼啦啦奔上去, 将太子与大阿哥分别搀扶起来。大阿哥尚好,只是左手上的皮被磨得要破不破,沁出点点血渍。
太子被人高马大的大阿哥扑上来压在身下,周身都像被碾了一遍痛。右脚踝扭到了, 站起来一用力, 顿时惨呼出声。
大阿哥连忙赔了不是, 恨恨将身上歪斜的大氅一把扯开, 扬手砸在地上,淬了口骂:“都是这破东西, 晦气!”
太子的脸色立刻变了, 阴森森盯着大阿哥道:“你发的哪门子火,莫非你还怨上我了?”
大阿哥的脾气本来就不大好,摔了一跤,带着太子一同摔倒,也不是他的本意。
他都已经赔不是了, 太子还咄咄逼人, 真是欺人太甚!
齐佑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赶紧上前吩咐侍卫:“太子爷的腿受了伤, 还不快回去请大夫医治。大哥,外面这么冷, 您的大氅还是披上吧,仔细着一热一冷,着凉生病。”
景利细心机灵些, 闻言忙将手上抱着的大氅披在大阿哥身上,低声劝道:“爷, 太子爷脚伤到了, 七爷说得对, 得赶紧回去请大夫。”
大阿哥被景利一劝,也听出了齐佑的弦外之音。
太子终归是太子,不管他如何受的伤,都是天大的事情。
尽管心中汪着一团火,憋屈得脸都白了,大阿哥硬生生忍住,闷声不响回了庄子。
一通扰攘之后,终于回到庄子,请了大夫来给太子诊治。所幸太子脚踝没有伤到筋骨,只要好生养着,抹药之后待消肿就没事。
大阿哥再不情不愿,亦得跟着齐佑一起,守在太子的身边,等着大夫给他诊断,以示关心重视。
太子看着裹成一团的脚踝,来了顺义一趟,哪里都去不了,郁闷不已。再看大阿哥黑着脸站在一边,心中的那股子莫名怒火直乱窜。
两人之间那些没浮上台面,私下底的暗中较劲与争斗,此时差点儿就要彻底爆发出来。
齐佑站在旁边,将两人的反应一一瞧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
兄弟友恭就是个笑话,他是管不了。
但他们不能在他这里干架,否则不管与他相不相干,怀璧其罪,肯定会被牵扯进去。
这不是兄弟之间的普通吵嘴打架,身后涉及到派系朝堂,江山社稷。
他们彼此伤到一根头发,身后却是血流成河。
眼见两人跟斗鸡一样,又要撕扯起来,齐佑叹息再叹息,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
他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大哥,您手上受了伤,早些回去歇着吧。冬至快到了,宫里举办筵席,到时候您手不方便,其他人看到了,又得赶着上前来关心。”
再转头看向太子,笑着劝道:“太子哥哥也是,您的脚得好生养着,若是筵席赶不上,只怕有人又有话说。乌库玛嬷身子不好,汗阿玛成日烦着呢。听到那些碎碎叨叨的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添乱?”
太子与大阿哥皆一愣,互相冷冷对视了眼,不情不愿别开了头。
齐佑的话算是说得很明白。
不能给康熙添烦心事。
不能在外人面前,兄弟反目。
大阿哥不情不愿见礼告退,齐佑叮嘱道:“大哥,回去之后您用药好生泡泡,尤其是腿肚子,让人给您松一松。您与太子哥哥都没爬过山,今日还好,若是不放松一下,明儿个腿会更难受,起不了床。”
“知道了,就你爱瞎操心。”大阿哥脸色好了些,不过还是斜了齐佑眼,腹诽抱怨了他一句,“跟那嘴碎的妇人一样,叨叨说个没完。”
齐佑只当没听见,只要两人都好好的,他是什么都成。
太子掀起眼皮看了眼大阿哥大步离开的背影,冷着脸说道:“就你好心,可人家不领你的情,将你的一片好心当驴肝肺呢。”
齐佑仍旧装聋装傻,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您也一样,左脚不方便,就用滚烫的热巾敷一敷腿肚子。我就不打扰您了,您先歇一歇,我去让人给您送饭菜进来。”
太子沉吟了下,见齐佑要走,出声叫住了他,“新县衙修好了,我还没去瞧过呢。我的脚也不那么严重,你去帮我弄个如你一样的拐杖,我到时候拄着拐杖去瞧瞧。”
齐佑一听,头皮又开始发麻,忙劝道:“太子哥哥,您还是不要走动。您想去看县衙还不简单,到时候坐轿子去吧。县衙就那样,照着规制修建,到时候抬着轿子,让您进去转一圈。一路上,您还能顺便看他们修路修水渠的热闹。”
太子笑了起来,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齐佑笑笑,见礼告退,这才得空回到屋换衣衫洗漱,吩咐了得高桂和亲自去给两位爷送饭,再去准备三顶轿子。
为了隔开两人,齐佑干脆与他们一起坐轿子。有轿子拦着隔开,轿帘挡着,哪怕黑脸冷眼,总能隐藏一二。
翌日,齐佑领着两人,坐上轿子去新县衙转了一圈,一路上看了顺义的热闹变化,便回了庄子。
太子养脚,在屋子里出不了门,想到齐佑流利的拉丁语,便起了学习的心思。
徐日升与张诚要忙着测绘,齐佑上不了山,更不会带着大阿哥独自上山。怕两人在庄子里吵起来,自己也只能留下来陪伴他们。
大阿哥只能在庄子四周瞎溜达,到处光秃秃的,又冷。他溜达着没劲,就找上齐佑,兴致勃勃要上山去打猎。
这边,太子又叫住齐佑,向他请教学习拉丁文。
饶是齐佑脾气耐心再好,自己的事情全部耽搁了,在两人中疲于来回,也着实烦了。
烦了,齐佑琢磨着在两人身上找补一些回来,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劳心劳力。
于是,齐佑再次安排了轿子,晚上的时候,举着大火把,将两人抬出门,去看夜校的学生们读书。
太子被搀扶着下了轿子,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茅草屋,听到里面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整个人都震惊了。
大阿哥也一样,跟看稀奇一样好奇不已,惊讶问道:“他们晚上竟然也上学?咦,里面还有小丫头的声音,老七,小丫头也能跟着男子一样上学?”
齐佑笑着说道:“大哥,上次去山上测绘的时候,您难道没发现,小丫头可不比男子差。都是大清的百姓子民,不管男女,都当为大清出一份力。当年,满人可不分男女,都要骑马上阵打天下。”
大阿哥讪笑起来,下意识瞄了太子一眼,见他似笑非笑看向自己,愣了楞,隐忍着那股气没发作。
齐佑端看着两人又得开始了,也不着急,笑着介绍了夜校的情形。
太子思索了下,问道:“老七,你让小丫头跟着一起读书,莫非还打着她们以后要参加科考出仕的算盘?”
齐佑答道:“读书不一定要科考,识字使人明理,哪怕是种地也能用得上。”
太子一想也是,吩咐人搀扶着他进屋。里面的先生早就知道太子与大阿哥来了顺义,看到齐佑就猜出了他们是谁,忙放下书,领着学生上前请安。
“起吧,无需多礼。”太子抬了抬手,转眼四下打量,越看越啧啧称奇。
宽大的屋子烧了炕,加上人多,巨大的牛油蜡烛将屋子照得透亮,倒还算暖和。
在屋中央,摆着一张光滑的大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一个个大字。
屋子里的男童女童,围着木板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张小些的木板,上面写着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太子看向齐佑,诧异地问道:“他们没有笔墨纸砚,岂能写好字?”
齐佑双手一摊,苦笑道:“笔墨纸砚太贵了,能省则省。也不要求他们成为书法大家,主要是为了学会认字,会写。等到以后有了银子,他们学得扎实了些,再添加笔墨纸砚。”
太子若有所思点点头,眼神在一张张些许紧张,稚气的脸上扫过。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在山上见过的那张圆圆脸的小丫头,此刻睁大圆滚滚的大眼睛望着他。见他看过去,忙垂下了脑袋,露出个圆溜溜的头顶,以及头顶的两个圆包包头。
太子不禁失笑,再看过去,又看到了两个熟人张松张柏姐弟,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数。
原来这群包衣奴才,白日要干活做事,晚上还要上夜校。比起他们阿哥们读书的辛苦,也不遑多让。
大阿哥也认出了荷叶,指着她笑道:“这个小丫头我见过,跟个圆球一样。圆球也在上学堂啊?我听过她说了好几句拉丁文,这小圆球还真是厉害。”
荷叶绞着手指垂头不吱声,齐佑笑着道:“大哥,可不能乱给小姑娘取诨名。她叫荷叶,聪明伶俐得很,功课也学得好,经常得先生夸赞呢。”
大阿哥哈哈笑道:“荷叶也是圆的,可好不到哪里去。”
齐佑见看得差不多了,忙说道:“太子哥哥,大哥,我们再去另一间吧。”
太子唔了声,转身离开。几人一起连续在夜里看了几间夜校,回程的路上,难得沉默。
夜晚寒凉,天际繁星满天。一闪一闪的模样,像极了简陋屋子里,那一张张瘦弱的脸庞上,饱含渴求,清澈明亮的双眼。
第二天,齐佑把他们再带去了离县衙一里处,规划用来建造学校的荒地边。
轿子停下,大阿哥从轿子里下来,见到眼前大片的空地,顿时怪叫起来:“老七,这么一大片地,你怎么舍得荒在这里?”
太子同样转过头来,狐疑地打量着齐佑。
齐佑用脚蹭开到小腿高的枯草,说道:“太子哥哥,大哥,你们看,下面是什么?”
两人凑上前看了一眼,见到些露出土面的石头。太子迟疑了下,问道:“这是地基?”
齐佑点头,淡淡说道:“这里以前是大宅院,做杂工的,收夜香的这些人,都住在这一片。在十八年时,屋子都倒塌了。断垣残桓都没有留,只剩下了些地基。大家都嫌弃晦气,没人愿意耕种这块地,更没人愿意在这里修宅子。”
太子与大阿哥年纪大一些,还记得那年地动时的恐慌,两人一时都没做声。
齐佑笑了起来,抬手指过去,说道:“我打算在这里修一座学堂。”
两人顿了下,一同看向了齐佑。他拄着拐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朗朗读书声,能驱走魑魅魉魍,黑夜都不怕。”
想到昨晚冬夜里的读书人,太子神色微微动容,哪怕是大阿哥,也情不自禁陷入了沉思。
齐佑觑着两人的神色,继续缓缓说道:“除了科举考学,还教他们学手艺。各种手艺都学,行医治病,织布绣花,种地育种。到时候,这里就热闹起来了。”
太子想到那场景,心驰神往起来。大阿哥跟着笑道:“学堂一建好,小商小贩,货郎都会跟着来做买卖,可不得热闹起来。”
齐佑笑眯眯说道:“可不是,这里的学堂,说不定会为大清培养出各式的人才呢。唉,可惜,就是没银子啊!”
太子看向齐佑,问道:“需要多少银子?”
大阿哥瞄了眼太子,再眼巴巴看向了齐佑。
齐佑再次叹息,说道:“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不只是请先生,建屋子,主要是要给钱让他们去钻研,琢磨。像是如何弄出更好的肥出来,更优良的种子。所以啊,这银子压根无法估算。我还在想,这所学堂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名字好呢?”
他顿了一下,惹得太子与大阿哥两人,皆一脸期盼看着他。
大阿哥心急一些,催促道:“老七你赶紧说啊,这般神神秘秘的作甚,真是!”
齐佑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银子呢,我开始打算让乡贤们出。谁出得多,就叫谁的名字。比如赵家学堂,沈家学堂。或者把他们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供所有的学子后人们记住。”
大阿哥呆了下,脸色变了,刚要说话,齐佑又幽幽道:“后来,我想到了我们兄弟。太子哥哥,大哥,还有汗阿玛等人。这学堂呢,怎么能拉下我们兄弟。太子哥哥,大哥,你们说,是这个道理不?”
大阿哥点头不跌,太子思索了下,如此大的事情,当然还是该他们出头出面,跟着说是,“老七你得考虑周全些。”
齐佑微笑起来,说道:“宋时有义门陈氏,顺义也能有觉罗氏。我打算,将这所学堂命名为觉罗兄弟学堂。”
太子与大阿哥飞快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欣喜激动。怔楞了下,神色都颇为不自在,别扭地别开了头。
大阿哥咳了咳,上前一步,圈住齐佑的脖子,哈哈大笑道:“觉罗兄弟学堂,这个名字取得好,真当好!”
太子同样兴奋不已,觉罗氏起源于关外,一直被汉人暗中鄙夷没读过书,是一群蛮子。
以后若是有了觉罗兄弟学堂,培养出的人才遍天下,看那些读书人还有什么话说。
两人都不怀疑齐佑的本事,能不能把学堂办起来。毕竟,顺义县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还有那一间间热闹的夜校,任谁看了都得服气。
学堂叫什么名字,齐佑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银子。首先得把学校办起来,拉更多的挡箭牌来挡着,让学校步入正轨。
齐佑带他们两人去看夜校,本意并不在让他们看到包衣奴才有多么出类拔萃。奴隶改革现在只要求稳,水到渠成就好。
齐佑想让他们看的,是在黑暗中的希望。
没人不向往光明。
齐佑更想让他们知道,丫头小姑娘也能读书习字,与男儿们并无不同。
这也为以后学堂收取女学生做打算,若有人参揍时,他们就算不出面拦着,也不至于火上浇油。
齐佑拉开大阿哥的铁臂,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大哥,这第一笔银子,不如就由你们来出吧。”
太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试探着问道:“要多少银子?”
大阿哥脸上的笑容也没那么欢畅了,斜睨着齐佑,聪明地闭上了嘴。
齐佑笑容灿烂,挥挥手,云淡风轻说道:“不多,不多,随你们的心意罢了。十两百两不算少,千两万两也不多。”
十两百两对两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至于千两万两,两人一齐忽略了。
齐佑慢吞吞说道:“这个学堂呢,只汗阿玛除外,其余之人一概不讲究尊卑。读书育人的地方,当以学识为重。谁银子出得多,谁的名字就在前面,第一行。也不是要一次马上拿出来,学堂需要长期的投入,可以先出个数,以后每年逐步添补进去就行。”
一次性拿出大笔银子来,就算他们拿得出,定也不会拿出来,康熙还看着呢。
齐佑早就替他们想好了,先出一个金额,拔得头筹,占取第一行第一个名字,以后再分期付款。
至于以后追缴欠银,齐佑也不怕他们拖欠不给。
有康熙在,讨债这个任务,齐佑当仁不让安排给了康熙,他这个名誉山长,肯定要做些实际工作。
太子与大阿哥听到不用马上拿出大笔银子,心里立刻松了口气,都在打着小九九,算着要出多少钱。
既不能当冤大头,又不能被对方比了下去。
齐佑见基本上搞定了两人,那点儿他们来造成麻烦的烦恼顿时没了踪影,满意地微笑起来,热情招呼他们道:“太子哥哥,大哥,你们吃过杀猪汤没有?”
两人都摇头,齐佑笑嘻嘻说道:“那你们出一点点银子,每人买头猪,给你们做杀猪汤吃。做血肠,酸菜白肉,保管你们吃上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阿哥怪叫起来,“老七,为什么要我们出银子去买猪?你个小气鬼!”
齐佑一脸的理所当然,笑道:“你们是哥哥啊!当然是哥哥出钱。”
大阿哥道:“好吧,我且不与你计较,只是,若是不好吃,不好玩,看我不修理你。”
兄弟三人笑闹着回到庄子,太子与大阿哥分别拿出银子来,去买了两头肥猪回来宰杀。
齐佑所言不虚,他们吃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美味无比的杀猪汤。
而紫禁城乾清宫,康熙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拿起黄历一看,顿时脸色一黑。
这几个小混账,赖在顺义都不回宫,感情全都变得成日不着家了!
这时梁九功走进屋,神色颇为复杂,躬身禀报道:“皇上,太子与大阿哥,七阿哥回宫了。”
康熙心头的气稍微顺了些,说道:“倒知道回来,叫他们进来吧!”
梁九功没动,挤出一丝笑,说道:“太子与大阿哥,还有七阿哥三人,抬了半扇猪肉,如今在门外候着,可要奴才将他们叫进屋?”
康熙瞬时张大了眼睛,失声问道:“什么?他们抬着半扇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