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雪原上四处荒凉一片, 天际线被鹅毛大雪模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派混沌景象。

  连绵的戈壁顺着地平线蜿蜒而下, 是一大片苍翠的草原, 呼啸的北风将半丈高的野草吹得弯下腰,露出其中点点墨色身影来。

  大雪已落了一阵, 几个身披铁甲的男人伏在草间, 目光紧锁前方纹丝不动。白雪落在他们冰冷肩甲上已积了厚厚一层,将原本的颜色覆盖。

  身后一个小个子缓慢摸过来,不惊动野草舞动的方向轻轻伏在为首的男人身侧, 指着一个方向打手势。男人看完后朝他点点头,随后接过递过来的弯弓。

  杂乱的野草将视野挡了大半, 男人一双如鹰般的眼睛轻轻闭上, 凝聚所有注意力去分辨夹在疾驰大风中隐隐的铃声。

  叮铃叮铃...

  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随着马蹄踏落有节奏地响着——弯道尽头, 十几匹高马载着挥斥马鞭的西厥人疾驰而来。

  前头领路的人很谨慎,厚重帽檐下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仔细打量着一侧连绵起伏的草地。这一带是戈壁与草原的交汇之处,前面便是高耸的大山,只要翻过这座山头,他们便能安全回去。

  男人睁开泛着血丝的双眼,用手指轻轻抹去弦上的雪花,从小个子背上抽出一只羽箭来。缓缓蹲起来,上箭、推弓、勾弦一气呵成。身旁的人也纷纷从草里扒出长.枪, 做好准备只等他发令便冲出去。

  这处碎石、杂草和雪混在一处, 马群跑起来有些吃力, 脚下渐慢起来。马上的人不禁更用力的抽着马鞭呵斥两声,疲惫的马发出一声嘶吼, 奋力往前跑着。

  一侧的将士等得有些着急,不由得频频侧目去看为首的人,若失了这次机会,让纳哈跑了,只怕往后更难擒。

  男人轻轻举起弓,他左手的手心还横亘着几道零乱的痂没褪去,却浑不在意。用力拉开靠弦停在下巴处,随即屏住呼息,闭上一只眼睛,静心、瞄准...

  凛冽的寒风似乎更狂躁了些,扬起一阵没落稳的雪花飘散在空中,在午后昏暗的苍穹下随风洒落。

  有人高声说了句什么,马群靠得更拢了些,骑在马上的人伏低上身躲避迎面而来的风雪,急切地往前赶路。

  伴着一声孤鸟长鸣,倏地,一抹迅利羽箭破空而来。

  人群来不及反应,只听见马儿一声悲鸣,蓦地向前扑去。骑在马背上的人被这一下嚯然甩出,摔进雪地里。

  赶路的人群停了下来,悉数拔出腰间弯刀惊恐地看着前方深密草地。

  摔落在地的人急忙爬起来,还未站稳,便被身后又一道箭矢穿胸而过,当即倒了下去,洁白雪花刹时染上触目的红。

  “杀!!!!”

  小个子率先站了起来,挥动手中长.枪向着马群冲过去。

  顷刻间,草丛里窜出十来个训练有素的精兵,将马群前后包围起来。

  西厥人口中大骂几句,却并未下马,只在马上防守。

  这般荒凉之境,马匹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呆在马上,纵然是中原的将士也不敢妄动。倘若他们都死了,也要将马杀掉,没了马匹,谁也别想走出去。

  西厥人十分凶悍,手中弯刀闪着寒光,将小个子的长.枪竟一刀砍断成两截。他气得骂了声娘,脚下踏了两步翻身蹬上去,夺了敌人的刀反手将其脖子抹断,温热鲜血瞬间如注洒下。

  旁边又有刀刺来,他侧身躲过,与那西厥大汉对拼起来。

  对面人多,风雪又大,小个子同时得应付两三个,一不留神便漏了破绽。

  弯刀堪堪擦过脸侧之际,一只弓箭及时赶到,将身后偷袭的人射翻下马。

  赵景行将弓反背在身后,从地上捡起红缨枪飞奔过来。枪身闪着刺目寒光,转瞬就直插敌人咽喉。

  借着那人落下马的时机翻身上马,双脚点在马鞍上轻轻踩着,长.枪一甩,便将周围马群挥散开来。

  阵形一散,西厥人便慌了起来,一直被护在中间的人忍不住哆嗦起来,转而又对着手下大骂着,骂着骂着忽然却住了声,瞪大眼睛看着直插胸膛的长.枪。

  噗通一声,那裏着长袍的人从马背滚落。摔落的长.枪拍到马蹄上,惊得马脱缰而出,小个子见状直拍马鞭去追。

  等他回来时,敌人已死了大半,剩余几个也被俘下。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笑着往男人身边跑去:“爷,咱们能回去了!”

  赵景行站在那首领的尸体前,拧着眉,神情冷峻。

  小个子不明就里,转头去看旁边的人。

  “鸦青!”有人喊了他一声,“这不是纳哈。”

  “不是?”鸦青笑容凝住,将马交给别人低下身去掀开那长袍尸体看了看,才站起来骂道:“他娘的,耍我们!”

  他们已在这附近等了两日,此刻已弹尽粮绝,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个假货。

  鸦青越想越气,朝着那尸体啐了两口,愤愤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说着又骂了几句。

  那人回他:“听将军吩咐。”

  鸦青这才停了骂,抬头去看赵景行:“爷,咱们还回吗?”

  男人抬手抹了抹下巴,将已经凝固的血渣擦掉,淡淡道:“不回还能怎么办?你守在这儿?”“别!”鸦青忙道:“我才不在这鬼地方呆了,再在这儿呆两天,我憋尿都得憋死。”

  另外的人问他:”你憋尿做甚?”

  “这破地方这么冷,我全身上下就这泡尿最暖和,能随意撒了吗?”

  赵景行扯了下嘴角:“那你还不去牵马过来,再晚些得憋死你。”

  “好勒!”

  鸦青说着便跑着去点马了,站在赵景行旁边的将士又问他:“那这些人怎么办?”

  赵景行身上的盔甲已破了两处,里面漏出了些沾了血的布料,被风雪凝成僵硬的冰,紧紧贴在甲片上。他站着没动,寒冷的风吹乱他头顶长发,裏着不知是血还是泥水粘在脸上,再落下,徒留一道道污渍。

  他垂眸看了会儿,才开口:“死的拿去喂狼,活的放了。”

  手下问他:“不掳回去?”

  “我们自己都不一定能回得去,你还想掳谁?”男人抬脚往鸦青那边走,“给他们留一匹马,留个活口回去报信。”

  两个手下互视一眼,吁道:“看来这回将军气得不轻。”

  “这换你你不气?”

  ...

  鸦青牵了匹壮马过来,说:“这些马跑了许久,只怕得歇一歇,不然得累死在路上。”

  赵景行看了看远处离军营相距两座大山,沉吟道:“这处不能久留,翻过这处草地才能歇。”

  “那不如我们牵着马走?刚好这一路都是草地,能喂一喂。”

  赵景行收回目光瞥他:“若不是你带错了路,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这会儿你倒心疼起马儿来了。”

  鸦青被他看得一张黝黑的脸阵阵发红,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看这马一时半会儿也累不死,还是先赶路要紧。”

  “哼。”赵景行牵过马走了,却并未骑上去,只往草原深处走。

  鸦青看了,狗腿地跟上去,吆喝着大家:“快走了!你们还磨蹭个什么劲儿,晚点就等着喂狼罢!”

  ...

  天黑得极早,没走多久视线便模糊得看不清路,索性找着个背风的山坡能将就一晚。

  鸦青不知去哪找了些枯树枝过来点了火,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包牛肉干来给赵景行:“爷,您先吃点儿?”

  赵景行挑了挑眉,接了过来,说:“你还带着这个?”

  对面的将士先回答:“可不是,平日里让他背一下弓箭也不肯,将塞这些了。”

  “你少告状!”鸦青瞪他,“若不是我背了这些,你就得等着饿肚子。”

  那人不屑地拿起手中烤肉,道:“稀罕你那点儿肉干儿?”

  “对,你不稀罕。”鸦青又从身后摸出一个水囊来,扬了扬,得意道:“这个你稀罕不稀罕?”

  那人立即换了脸,讨好道:“鸦哥!好哥哥!你什么时候带了酒怎么也不说一声?”

  “你方才说什么?叫我什么?”

  那人求饶道:“你就是我的亲大哥,快给我喝一口,这些天没闻着酒味,可愁死我了。”

  鸦青哼了声,将水囊晃了晃:“你没闻着是你的事,酒是我的,一口也不给你...哎——”

  他说到一半,手中物件便不翼而飞,一扭头,那羊皮囊壶已落到赵景行手上。不由笑道:“得,现在连一口也剩不下了。”

  赵景行拔了塞子,闻着壶中香气,仰头灌了一口,脸上表情总算松懈几分,将壶扔给对面的大个子。

  大个子接过来喝了口,长叹一声:“够劲儿!”

  接着又传给下一个。

  一壶酒就这么转了一圈,回到鸦青手上时已没剩几口,他晃了晃水囊,道:“一帮酒鬼,就剩了这么点儿给我。”

  有人回他:“瞧你那抠搜劲儿,等明日回了营里我把我那缸灌得你找不着北。”

  “等回去了我还稀罕你那缸酒?”

  “那你记着你这话,到时候别来找我...”

  几个人围着火堆坐着闲扯,天南海北的胡侃。一群男人说着说着便聊到了女人,其中有个人说:“老李都快两年没回去过了罢?你那婆娘还认得出你来?当心回去发现早已改嫁了别人。”

  另一个人说:“就是,咱们这边儿偏远,送个信儿都难,到时候怨你有家也不回。”

  叫老李的笑道:“我那婆娘,有还不如没有呢。我这一年到头也不回几次,回去呆了不两日便要生厌,逮着空儿就要骂我。”

  “这般泼辣你也不管管?别真是早和他人好上了罢?”

  “那倒不会,夜里与我也甚是亲热,不像有异心的。”

  “嘿嘿...你小子!”

  一群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鸦青忽然看向赵景行,说:“对了,爷不是从王城过来没多久?对嫂子可还满意?”

  赵景行斜睨着他:“你胆子愈发肥了些,问到我头上来了?”

  鸦青摸着脑袋嘿嘿地笑:“我这不是关心您吗?您这成亲前夜就跑到军营里来,着实把我们一众兄弟惊着了,还以为您娶的不是燕国公主,而是那吃人的夜叉。”

  有人附和道:“对...将军那日回来,我还以为西厥人又打来了,怎地新郎官都来了。”

  一群人说着便都盯着他。

  赵景行咬了口牛肉干,淡淡盯着面前烧得旺盛的火苗,眸中似有星光。再开口时,嗓音里带着分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她...”

  鸦青看他这副模样十分惊奇,忙凑近细细盯着,认真听着,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表情。

  赵景行被他这动作打断,反手一推:“一边儿去,臭死了。”

  “大家身上都差不多。”鸦青嘟囔着坐起来,“您继续说呀,嫂子她怎么了?”

  “等你回了王城自已去看不就知道了。”赵景行端过火架上暖化的雪水过来喝了口,“到时候顺便让她给你说门亲事,都这么大了还没个人管你,不像话。”

  “我才不!”鸦青囔起来,“我这辈子也不娶老婆,就在边郡。”

  赵景行看着他:“你呆在边郡作甚?等你老了拿不动枪,还留你在营里浪费粮食?”

  鸦青想了想:“真到那时我就去外边流浪,若死了,就让秃鹫来吃我的肉。”

  “让你娶个老婆又不是要你的命。”

  鸦青梗着脖子说:“你让我娶老婆...还不如要我的命呢。”

  赵景行半眯着眼睛看他。

  老李插话进来:“这小子小时候被女人打过,见着姑娘就哆嗦,将军您就别为难他了。”

  “就是,瞧他那怂样儿...”

  “谁哆嗦了!谁?你说清楚...”

  “我还不知道你...”

  ...

  几个人又闹起来,欢笑声划破了这一方漆黑夜幕。

  赵景行将牛肉干装起来,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头顶无垠天穹。明日想必是个好天气,以致于今夜星星格外的亮。就像那人的眼睛一般,总扑闪扑闪地眨啊眨。

  他出来一个多月了,又许久没再写信回去,不知道会不会让那人担心。走时也急,都来不急说一声。也不知道她身子好了没。月儿近日懒了些,总会忘记去看,晚上睡觉踢了被子没人给她盖。

  他想了会儿,喉头愈发干燥发紧,便拿起水又喝了一口,靠在石头上闭眼睡了。

  天气冷,心中又牵挂着事,睡也没睡好,天一刚亮就动身往回走。

  有了马,路程便快了许多,过了中午就到了一处哨营。

  这边是离西厥最近的一处,不大,只一个院子。值守的人见着他们人回来,立即吹响了号,不多时就出来一群人迎接。

  一行人疲惫不堪,刚进院子就吆喝起来。

  鸦青将盔甲卸下来摇给士兵,撑着懒腰大喊:“累死老子了!”

  赵景行踹了他一脚,笑骂:“衣服穿好。”

  “都是大老爷们,怕什么。”鸦青悻悻地拉着快垮到屁.股的腰带,“若是夏天,我得全脱了去水塘里滚一圈才解乏。”

  “那你快去,后院那塘子估计没冻死,趁——”他说到一半便停下来,微挑的眉毛也忘了落下,怔怔地看着从屋子里飞快跑出来的身影。

  鸦青看他动作停了,也跟着看过去。只见楼梯上下来个披着大氅的娇俏的公子。

  那青黑大氅随着他徐徐步伐一抖一抖,深色毛领下,是一张白净削尖的脸,此刻冻得有些微红。那双灵动杏眼中噙着满满的欣喜,又夹杂了几分羞怯,被午后明媚的阳光一照,潋滟一片。

  赵景行站在原地,等着那抹青黑身影行到面前,抬起手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如雪脸颊,柔声道:“怎么来这里了?”

  沈灵语一颗心终于落下来,握住脸颊边的大手,抬起含泪的眸子和他对视,甜甜地笑起来:“听元白说你烤的狼肉不错,想着正好你此刻在边郡,便过来尝尝。”